然而父亲总是暗暗地阻碍着他,使他不能直接的严厉的教训他。他稍微认真一点,父亲就立刻出来把阿毛带去,或者把他叫去说了许久。他怪他不该打骂阿毛,说孩子禁不起这种责罚。但是他自己却时常拿老虎鬼怪恐吓他。
“老虎来啦,好宝宝!不要哭!再哭下去,老虎要来啦!啊唷!啊唷!蓬蓬蓬!”
惠泽公公敲着板壁说,“听见吗?老虎来敲门啦!”
“把他胆子吓小啦!将来没有一点勇气!”英华反对他说。
“这又不痛不痒!有什么要紧!难道让你打骂好!让他哭上半天好!……”
于是惠泽公公的话又说着说着,止不住了。每次总要拿英华小时来比。
“你忘记了吗?你小的时候……”
“好啦!好啦!跟你说不清楚!”
“我一点不糊涂!糊涂的是你!你……”
惠泽公公仍然继续地说了下去,英华走了,他还是一个人说着。
三
自从阿毛进了学校以后,惠泽公公几乎没有一天不亲自送他去,亲自接他回来。
有时他到了学校,就在那里望着走着,或者坐在什么地方打了一个瞌睡,等阿毛散学一同回家。他自己承认已经老了,但是一天来回四次一共八里路,毫不觉得远。
英华两夫妻几次劝他不要亲自去,可以让家里的工人去,他怎样也不答应。家里还有一个三岁的孙女,他却只是舍不得阿毛。
“真是劳碌命,有福不会享!”英华这样的说他。
“走走快活得多啦!”他回答说。
其实他的确很辛苦。英华好几次看见他用拳敲着背和腿,有的晚上听见他在梦中哼着。
“让阿毛自己睡一床吧,你也可以舒服一点!”英华提议说。
“一点点大的孩子,怎样一个人睡!夜里会捣开被窝受凉,会滚下床来!他并没挤着我!”
“可是你也多少挤着他吧?就在你的床边开一张铺不是一样吗?”
惠泽公公心里不愿意,他是和阿毛睡惯了的,但一听见他多少挤着阿毛,却觉得也有道理,就答应下来了。
然而他还是舍不得,好几天早上,英华的妻子发现阿毛睡在他的床上。
“公公抱我过来的!”阿毛告诉母亲说。
“他会捣被窝!我不放心!”
晚饭才吃完,他便带着阿毛去睡了。
“书还没有读熟,让他迟一点,您老人家先去睡吧。”
“什么要紧!一点点大的孩子一半游戏一半读书就得啦!紧他做什么!”
英华不答应,一定要他读熟了再去睡,惠泽公公便坐在旁边等着。他打着瞌睡,还是要和阿毛一道上床。
每天早上,天没有亮,惠泽公公醒来了。他坐在床上等到天亮。阿毛的母亲来催阿毛起来,他总是摇着手,叫她出去。
“孩子太辛苦啦!睡觉也没睡得够!学堂里体操,跳舞,好不劳碌,还要读书写字费精神。怎么不让他多睡一会呢!”他埋怨英华说。
“那里会辛苦!睡十个钟头尽够啦!”
“够了会自己醒来的,用不着叫他。”
有一天,阿毛在学校里和人家打弹于输了钱回来向公公讨铜板,给英华知道了。
他把他的弹子和铜板全收了起来。“这样一点大就学赌啦!还了得!”他气愤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惠泽公公立刻把阿毛牵到了自己的房里,自己却走了出来。
“几个铜板有什么要紧!你自己十元二十元要输啦!我没有骂你,你倒打起阿毛来,亏你有脸!危险的东西你说可以玩,还说什么可以使筋骨强壮!这不碍事的游戏倒不准他玩啦!亏你这么大啦,不会做父亲!动不动就要打儿子!你舍得!我舍不得!……”惠泽公公说着,连眼睛也气得红了。
“游戏可以,赌钱不可以!”
“几个铜板输赢,有什么不可以?去了你一根毫毛吗?你这样要紧!一点大的孩子,动不动就吃耳光!痛在他身上,不就痛着你自己吗?他不是你亲生的儿子吗?……”
“赌惯了会赌大的,怎么教训他不得?”
“也看他怎么赌法!和什么人赌钱!你们这班上流人还要赌钱啦!今天这里一桌,明天那里一桌!他又没有和娘姨的儿子赌,又没有和茶房的儿子赌!都是同学,一样小,作一点输赢玩玩罢啦!……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哼!亏你这么大啦!你忘记你小的时候了吗?”……“就是小的时候赌惯了钱,到后来,只想赌啦!”
“我害了你吗!……你现在几岁啦?两岁吗?三岁?你不懂事,哼!真是笑话!
要不是看你这么大啦,我今天也得打你一个耳光!你怎么这样糊涂!几个铜板那么要紧,十元二十元倒不要紧!还说我从小害了你!百把元钱一个月,要是我,早就积下许多钱来啦!只有你吃过用过!……”
“你那里懂得我的意思!你又扯开去啦!”
“你意思是说我糊涂啦,老啦,我懂得。……你说不出道理,就拿这些话来讥笑我!……好啦!我不管你们也做得!我本来老啦!糊涂啦,阿毛是你生的,你去管就是!看你把他磨难到什么样子!……”
惠泽公公气着走进了自己的房里。他躺在床上,一天没有出来,饭也不想吃了。
他想到这样,想到那样。他恨那个学堂。他觉得现在许多没道理的事全是学堂弄出来。从前尊孔尊皇帝,读四书五经,讲忠臣孝子,现在都给学堂推翻了。
“过时啦,过时啦!”他喃喃的说,“活着和死了一样,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看不起啦!……做人真没趣味,儿子养大啦,便把老子一脚踢开!说什么你不懂,跟你说不清楚!吃一点现成饭不好吗?倒转来做他的儿子!老子听儿子的话!……这还是好的,再过一代,说不定连饭也没有吃啦!……”
他想着不觉心酸起来。他记起了从前年青时候,正像现在英华这样年纪,怎样的劳苦,怎样的费心血,为了英华。指望他大了,享点后福,那晓得现在这样的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怨恨着不早一点闭上眼睛。
四
天气渐渐冷了下来,惠泽公公渐渐起得迟了。深秋一到,他便像到了隆冬似的怕冷。他现在终于不能再天天送阿毛进学校了。一听到风声,他便起了畏怯,常常坐到床上被窝里去。
“到底老啦!”他自言自语的说。
他的心只系在阿毛一个人身上。他时刻想念着他。阿毛没有在他身边,他好像自己悬挂在半空中一样,他时时从床上走了下来,想到阿毛的学校里去,但又屡次从门口走了回来。他时刻望着钟,数着时刻。
“十一点啦,好去接啦!早一点去,一放学就接回来,不要让他在那里等得心焦!”
“天气冷啦,给他在学堂里包一餐中饭吧!”英华提议说。
“那再好没有啦!免得他跑来跑去!外面风大,到底年纪小!这办法最好!这办法最好!给他包一顿中饭吧!这才像是一个父亲!想出来了好法子!”
但是这办法一实行,他愈加觉得寂寞苦恼了。阿毛清早出门,总到吃晚饭才回来。下了课,放了学,他要在那里玩了许久,常常一身的泥灰,有时跌破了膝盖,头皮。
“呀!啊呀!怎么弄得这样的?快点搽一点药膏!……”他说着连忙给阿毛搽药包扎起来。“明天快活一天,不要到学堂去啦!先生问你,说是公公叫你这样的。……好宝宝,你在翻铁杠吗?那根木头上上去过没有?这个要不得!好孩子,要斯文的玩。那是红毛绿眼睛想出来害人的东西,不要听人家的话。爸爸的话也不对,不要听他的!……都是他不是!他不是!”他说着又埋怨英华起来了。
“你看看他跌得什么样子吧!多么嫩的皮肤,多么软的骨头!经得起这样的几交!……”
“不要紧,马上会好的!”
“不要紧,又是不要紧!破了皮还不要紧!……阿毛明天不要上学堂啦,……”
但是阿毛却喜欢到学校里去。他第二天一清早偏拿着书包去了。他喜欢学校里的运动器具。浪桥,铁杠,秋千,都要玩。跌了一次又去玩了,跌了一次又去玩了。
惠泽公公怎样的叮嘱他,他不听话。
惠泽公公渐渐觉察到这个,禁不住心酸起来。阿毛从前最听他的话,最离不开他,却不料现在对他渐渐疏远,渐渐冷淡了。从前的阿毛是他的,现在仿佛不是他的了。从前的阿毛仿佛是他的心,现在那颗心像已跳出了他的胸腔,他觉得自己的怀里空了的一样。
“做人好比做梦!都是空的!”他说。
他感觉到无聊,感觉到日子太长,便开始在自己的房子里念起经来。他不想再管家里的事了,他要开始照着英华的话,吃现成饭。
“随你们怎样吧!我已是风烛残年啦,不会活得长久的!……一闭上眼,便什么也没有啦!……”
他开始觉得自己身体衰弱,精力虚乏起来。
天气愈加冷下去,他坐在床上的时候愈加多了。一点寒气的侵入,在他仿佛是利剑刺着骨髓一样的难受。这里也痛,那里也酸。夜里在梦中辗转着,哼着。
“没有病,没有病!”他回答着英华夫妻说。
然而他到底病了。他的整副的骨肉的组织仿佛在分离着,分离着,预备要总崩溃的样子。他的精神一天比一天衰弱了。他渐渐瘦削起来。
“您老人家病啦!请医生来看一看啦!”
“好好的,有什么病!不要多花钱!”
英华开始着急了。他知道父亲的确病了。他天天在观察他的颜色和精神,只看见他一天不如一天起来。他知道这病没有希望,但还是请了医生来。他想到父亲过去对他的好处,想到他自己对他的执拗,起了很深的懊悔。他现在开始顺从父亲起来,决计不再执拗了。但是惠泽公公已经改变了以前的态度,他现在不大问到家里的事了。
“好的,好的。”英华特地去问他对于什么事情的意见,他总是这样的回答。
英华想填补过去的缺陷,惠泽公公却不再给他机会了。对于阿毛,惠泽公公仍时时想念着,询问着。但他也再不和英华争执了。他只想知道关于阿毛的一切。应该怎样,他不再出主意,也不反对英华的意见了。
“你不会错的。”他只这么一句话,不再像以前似的说个不休。
只有一天,他看见阿毛穿了一条短短的绒裤,让双膝露在外面,便对英华的妻子说:
“阿毛的膝盖会受冷,最好再给他加上一条长一点的夹裤呢。”
在平时,英华又会说出许多道理来,但这次立刻顺从了惠泽公公的话,他给阿毛穿上了夹裤,又带他到惠泽公公的床前,给他看。
惠泽公公点了一点头。
五
冬天的一个晚间,雪落得很大,大地上洁白而且静寂。
惠泽公公忽然在床上摇起手来。英华知道是在叫他,立刻走了过去。
“我看见你的祖父来啦!……我今晚上要走啦!”他低声的说。
英华的心像被刀刺着一样,伏在床沿哭了起来。他知道父亲真的要走了。从他的颜色,声音里,都可以看出来,他的面色是枯黄中带着一点苍白发着滞呆的光,他的面颊上的肉和眼睛全陷下了,只有前额和颊骨高突着,眼睛上已经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皮。他的声音和缓而且艰涩。
“不要哭!……我享过福啦!……”
“您老人家有什么话叮嘱吗?爹爹!”
惠泽公公停了一会,像想了一想,说:
“把我葬在……你祖父坟边……和你母亲一起……”他说着闭了一会眼皮,像非常疲乏的样子。随后摇着手,叫阿毛靠近着他,把手放在他的头上,说:“好宝宝,过了年就大了一岁啦……听爹娘的话……”
他重又疲乏地闭上了眼睛,喘着气。
过了一会,在子孙的呼号的围绕中,他安静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