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命谁怜柳自华,秋河今夕照奴家。
劝君莫作杨花看,奴笑君身是菊花。
——明柳自华
柳自华与沈逢吉的故事让人联想到唐才子崔护与桃花女绛娘,崔护落第失意,去长安郊外散心,误入桃花深处,邂逅佳人绛娘,第二年再去桃园,桃花依旧,可佳人不再。崔护满怀惆怅,写下《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每个人,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骨子里都有一股艳遇情结,期望在某年某月某日某一个地方,遇到令自己心动的女子或男子。正是这场艳遇,人面桃花的诗才流传了下来,从此,桃花成了最妖娆,最暧昧的花朵,命犯桃花、桃花劫、桃花运等很多香艳的词汇由此衍生。
柳自华,垂柳依依自芳华,她与沈逢吉的相遇无疑是崔护与绛娘的翻版,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故事在重复地上演,时间换成了七夕,比春三月更哀伤,场景换到了西湖,比桃园更诗情画意。仕途不顺的沈逢吉纵情于西湖的山水,误入一处庄园,遇到了柳自华,萍水相逢,交谈甚欢,相见恨晚,分别时依依不舍,沈逢吉留诗纪念,柳自华亦回了这首诗。
首句哀叹自己红颜薄命,万千世界,她一个柔弱女子,身世飘零,又有谁能怜悯他的内心?第二句江南名士沈逢吉的到来让他感到荣幸与些许安慰。末两句是重点,向沈逢吉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同时又告诉他,她虽然是一个烟花女子,但不要把她当作水性杨花来看待,她的心是干净的,宛如秋菊般高洁。谦卑与自尊的心理一览无余。
明熹宗天启年间,七月七,日薄西山。
沈逢吉漫步西子湖畔。心情有些抑郁,这些日子以来,朝廷的昏君让他失望,原本一腔热血,精忠报国,不料英雄无用武之地,处处碰壁。所谓枪打出头鸟,沈逢吉有才,心高气傲,看不惯那些尸位素餐的无能之辈,加之性情耿直,难免对顶头上司出演不逊。这不,昨天刚接到贬谪的调令。
文人都有悲秋情结,初秋的天气愈发让沈逢吉感到仕途的艰难,文人也有深厚的山水情结,如果没有美如画的西湖,沈逢吉还真不知道去哪里排遣心中的郁闷。有时还真想辞去官职,隐居在西子湖畔,不问世事,像庄子一样逍遥,像陶渊明一样田园。可自己终究不是一个圣人,有着凡人的七情六欲,壮志未酬,怎么甘心就此隐去?
初秋的西湖,清雅而宁静,薄暮四宠,远山近水宛如梦幻一般柔和朦胧。西湖画肪华彩绽放,绵软悠扬的丝竹声隐隐传出,“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此时的沈逢吉最想做的就是一醉方休。四处张望了一下,一座酒楼映入他的眼帘,绿树红墙,飞檐翘角,名曰:醉仙楼。
沈逢吉快步进入酒楼,选了一个临窗的位置,一边观赏西湖朦胧的夜景,一边自斟自酌。上等的状元红,沈逢吉苦笑了一下,想当年自己就是喝着状元红考中进士的,如今却要靠这喜庆的酒来浇心中的愁。想起诗仙太白,不愧是高人,“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沈逢吉有些醉了,可心中的愁苦并没有解除,反而乱成一团麻。
出了酒楼,找了一个石凳,让晚风吹醒自己的头脑。喝酒太多的缘故,突然觉得口渴。于是昏昏沉沉地站起来,看哪里有人家,好讨一口水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看见前面有几座阁楼,亮着迷蒙的灯光,沈逢吉走了过去。
院门开着,没有人,正门也开着,叫唤了几声,也没有人,恰好桌上放着一壶茶,沈逢吉来不及多想,倒来就饮,沈逢吉喝出来了,是西湖龙井。
解了渴,酒意醒了不少,开始打量这座阁楼。见有一个书房,书房对文人有很大的吸引力,又有酒精的作用,好奇心促使他违背礼法走了进去。一个非常雅致的书房,壁上挂着几幅清秀的字画,窗下置有书案,书案上纸笔砚墨一应俱全,案头正摊着一帧素笺,上面写着几行娟秀的字迹,捧来细读,原来是一阕《忆江南》词:
七月六,瓜果设庭中,乞巧穿针儿女技,在天在地誓深宫,银汉自空空。
七月七,驾鹊拆离衰,尽管绸缪今夜里,情魔难障太阳红,分手各西东。
细细品来,应该是写给心上人的,在这美好的七夕之夜,词人应该与他一样愁苦吧。沈逢吉又瞥了一眼几案,发现粘在笔上的墨迹还没有干,心想,此词应该是刚刚写成,那么这屋中的主人去哪里了呢?为什么叫唤了好几声没有人回答?
纳闷了一会儿,又仔细品味这阙情浓意深的《忆江南》,看笔记,应该是一个女子所写,不禁浮想联翩,能写出如此雅致的诗词料定是一个才华横溢,貌美如花的女子吧。越品越觉得美妙,就像他刚刚喝的龙井一样,这时候文人的老毛病又犯了,手痒痒的,终究忍不住拿起了笔,也以七夕为题,填了一阕《多丽词》:
自古来欢娱磨折相缠,叹双星恩情过笃,谪居两地情牵。对朱颜暗惊月冷,白素手顿失珠圆,锦帐长空,鸳帏惯冷,世人还说巧姻缘。
花开花谢,尚多时刻,羞见并头莲,愿义仲寅宾挽月,宽我流连。恨当前鹊儿误报,银河隔断堪怜,喜相逢前程似后,悲离别后会如前。
铁来归耕,金梭续织,耐心再到早秋天。一年年良宵一度,历亿万千年,转胜过红尘夫妇数十年。
写完这首长词,沈逢吉如释重负,仿佛这几日积压在心中的郁闷全部宣泄在这阙词里了。又提笔在词的末端写下“秋河作此,准算茶金”。秋河是沈逢吉的字,这里他对屋子的主人开了一个玩笑,意思是说喝了屋中的一杯茶,想用这阕词来作抵偿。
这时候沈逢吉的酒意已经全消,意识到自己一个男子闯入一个陌生女子的书房实在是大不敬,想要离开,不料外面传来女子欢快的笑声,沈逢吉还没有想出对策,两位妖娆的女子已经走进了书房。
见突然冒出一个男子,两位女子花容失色,其中一个,大概是丫环,护着主人,壮着胆子又怯怯地质问沈逢吉是何方人士,怎么私自闯入她小姐的书房。沈逢吉冷静下来,向她们解释,说自己并非故意私闯民宅,实在是因为口渴,才如此冒失。自己并非梁上君子,也不是切花贼,毫无歹意,不信请检查屋子里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少。说着,又拿出自己写的词给女主人看,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位女主正是柳自华,看了沈逢吉递过来的词,知道这是一场误会。对比了自己写的那首词,柳自华自愧不如,心生好感。无意间又看到落款“秋河作此,准算茶金”,一惊,这个秋河难道就是沈秋河?
柳自华忍不住问道,敢问公子是否姓沈?
沈逢吉也吃了一惊,姑娘怎么知道在下姓沈?
柳自华嫣然一笑,招呼沈逢吉坐下,又命丫环端来新茶,才不紧不慢地解释:“公子是否还记得孤山放鹤亭吗?我曾经在壁间见有诗句,文采斐然,情真意切,妾身甚是喜欢。诗句落款为秋河沈某,刚才看了你所作的词,字迹相差无几,又落款为秋河,所以就大胆猜想公子必是放鹤亭题诗的沈秋河了。”
沈逢吉回忆,去年醉卧孤山放鹤亭,曾在墙壁上题了两首诗,聊表内心的迷茫,诗曰:
虚度韶华二十春,昂然七尺屈风尘。
不如死在西湖里,赢得青山葬我身。
曰“感怀诗”,意犹未尽,又作一首“自解诗”:
桃李绕池告遇春,岁寒松柏出风尘。
忍将一掬西湖水,断进经天纬地身。
这时柳自华轻启朱唇,把这两首诗一字不落地全念了出来,已经一年有余,即使是沈逢吉自己如不仔细回想,都快要忘记这两首诗了,柳自华却记忆犹新,如此才气,可见她绝非一般的女子,肯定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可是,沈逢吉又纳闷了,一个芳华绝代的大家闺秀有什么理由一个人居住在这寂寞的小院中呢?
沈逢吉对柳自华的身世充满了好奇,却又难以启齿,这时柳自华似乎看出了沈逢吉的心事,自我介绍说:“妾姓柳,名自华,金陵人士,素来仰慕西湖的山水,故来此小住。”
沈逢吉抱歉一笑,说道:“姑娘如此雅好,幸会,幸会。此番冒昧打搅真是惭愧。还望姑娘雅量,择日再来赔罪。”
柳自华亦笑曰:“公子过谦了,不知者无罪,公子文采风流,今日萍水相逢,妾身深感荣幸。”
这时,旁边的丫环鬼灵精怪,说道:“今儿个是七夕,有缘人才能相遇,如此良辰美景怎能虚设?待奴婢速取美酒点心过来,公子和小姐对饮几杯!”
沈逢吉刚刚饮过酒,怕再一次喝醉,想推辞,不料丫环风也似的出了书房。
明月清风,美酒佳肴,才子佳人,沈逢吉与柳自华把盏交错,笑谈人间事,相见恨晚。
直到子夜,西湖的歌舞已经休止,再也不能停留了,于是依依不舍地告别。
沈逢吉作诗曰:
腹有诗书气自华,为偿渴想到卿家。
问卿姓甚卿言柳,侬笑卿身是柳花。
柳自华甚觉有趣,沉思片刻,也把对方的字——秋河巧作安插,依韵回和了诗一首:
薄命谁怜柳自华,秋河今夕照奴家。
劝君莫作杨花看,奴笑君身是菊花。
直到这时,沈逢吉才知道柳自华的身份,出淤泥而不染,越加佩服起柳自华来。
回到家后,沈逢吉倒头大睡,睡梦中,柳自华袅袅娜娜的身影走入了梦乡。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来。醒来后犯迷糊,昨日遇到的佳人是梦幻还是真实?
本想再去西湖寻梦,不料朝廷一纸调令,让他火速赶往赣州任职,就这样还没有来得及告别,就匆匆离开了。
在路上,沈逢吉脑海里始终闪现着柳自华的身影,在他看来,那次惊心动魄的艳遇无疑是他人生中最美妙的事情。在赣州任职的日子里,一旦闲暇,他都忍不住要回忆那次美妙的艳遇。
有些事情一旦刻在了心里就永远抹不去了。一年后,沈逢吉调回杭州。第一件事就是去西湖寻梦,记得就是那座阁楼,怀着无比激动地心情推开门,走进去,人去楼空。以为像上次一样佳人外出了,于是静静地等待。然而,等了一天一夜,始终不见柳自华的身影。
于是,他和当年的崔护一样惆怅,桃花依旧笑春风。
关于柳自华的结局。崔护与绛娘的故事有两个结局,一个就是佳人不再,渺无音讯。另外一个是人们美好的愿望,传说崔护又来到桃林中的小屋,却听见小屋里传来一位老人悲痛的哭声,一问,才知道是老人的女儿死了,为了一个叫崔护的年轻人得了相思病而死。崔护一听死的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绛娘,犹如晴天一个霹雳,他冲进屋内,抱住绛娘的头,号啕大哭。也许是上天被他的诚心感动了,哭着哭着,绛娘竟然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并坐了起来,一眼就认出了崔护,于是,毫不犹豫地投进了他的怀抱。后来,自然不用说了,绛娘嫁给了崔护,一对有情人就这样终成眷属。
佳人柳自华也有两个结局,一个就是离开了西湖,从此天涯海角,与沈逢吉再无相遇。另外一个则是,柳自华对沈逢吉一见钟情,那日以后,天天盼望着心上人能够再次光顾,可是一年过去了,始终不见沈逢吉的到来,以为沈逢吉对自己不过是逢场作戏,伤心之下,离开了西湖,委身一个富商,从此心如枯井,风韵不再,沦为一个平凡的妇人。
世间的美好,就是这般,随风来,随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