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宋严蕊《卜算子》
朱熹却想不到,写出这阙刚正骨气的词竟然就是他曾经即爱且恨的营妓严蕊,相传理学大师朱熹垂涎严蕊的才貌,不料严蕊并不喜欢朱熹,却与另外一位才子台州太守唐仲友互相倾慕,交往甚密,朱熹妒火中烧,于是朱熹以“促限催税,违法扰民”的罪名弹劾唐仲友,并把严蕊关在牢里,逼严蕊招供与唐仲友的私情。后来朱熹转任,接手这个案件的是岳飞的儿子岳霖,岳霖命严蕊作词一首,陈述她的冤情,严蕊傲骨铮铮地作了这阙《卜算子》。
堕入风尘,绝非严蕊所愿,朱熹说她有伤风化,其实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曾何时理解过卑微女子的无奈处境与内心的挣扎?于是,严蕊恰到好处地为自己辩护,“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一个“似”字含蓄地控诉了封建社会里不合理的娼妓制度,更是对赫赫有名的理学家朱熹的有力针砭。卢梭曾说过:“人生而自由,然无时不在枷锁之中。”这风尘就是严蕊心中的枷锁。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严蕊相信自己是清白的,她相信宿命,也相信追求,她从来没有停止过对自由生活的追求。面对新上任的岳霖,她由衷地恳请他辨别是非,为她昭雪。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无论如何,一定要离开牢狱,展现严蕊不屈的意志和对自由、幸福生活追求的决心。
最后一句,画龙点睛,堪称绝笔,读来令人荡气回肠,身为这个坚定的女子感到叹息。女人,你的名字不是弱者,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体现,我们看到的俨然是一个巾帼英雄。“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如果我获得释放,头插山花自由自在地生活,那时不必问我归向何处。古时的女子又有几个如此洒脱与豪迈?
严蕊,世间的奇女子。
也是这段牢狱之苦成就了严蕊,历史上才貌双绝的女子不在少数,但大都被历史所遗忘,唯有严蕊,宛如一朵临江桃花,千百年后依然香如故。
关于严蕊的生平,史书上记载寥寥,只知道她是南宋浙江天台人,至于她为何沦落营妓不得而知,对于她的才色,周密的《齐东野语》倒有比较详细的记载,说她的美“肌肤胜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说她的才“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
严蕊是一名营妓,与青楼那些私妓不同的是,她没有权利出卖自己的身体,各级政府官员每逢酒宴,随时可以召她来歌舞助兴,但是不得狎妓,否则将会获罪。
严蕊在台州红极一时,盛大的宴会上常常可以看见她美丽的倩影,台州男子争先与她交往,如果哪位男子不认识严蕊就会被嘲笑。与严蕊在一起,他们有些压力,因为严蕊才气逼人,喜好诗词,常常与这些男子即兴作诗,一些庸俗男子,没有才华,往往被她弄得很尴尬,于是暗地里发愤读书,以减小与严蕊的差距。
台州太守唐仲友,二十七八的年纪,风华正茂,少年高才,风流倜傥。很多娇艳女子暗送秋波,欲投怀送抱,但唐仲友眼色甚高,对这些庸俗脂粉自然不屑一顾。是值婚嫁年龄,父母为唐仲友煞费心思,东奔西跑,物色了不下十个大家闺秀,唐仲友却一个也看不上。父母问其原因,问他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女子,他搪塞说,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事业为重,儿女私情暂且放在一边。
其实唐仲友心里明白,他在说谎,因为他独钟情于严蕊。只是严蕊与他身份有别,按照宋时法度,官府有酒,皆召歌妓承应,只站着歌唱送酒,不许私侍寝席。官员也不得私自迎娶营妓。若营妓要想像正常女子一样婚嫁,必须先解除营妓的身份。因此,唐仲友尽管爱慕严蕊的才貌,非常眷顾她,但也不敢造次,不敢越雷池一步,甚至也没有向严蕊表白,只是把自己的这份爱隐藏在心底,等待时机到来。
于是先退一步,把严蕊当作自己的红颜知己,每有酒宴或者闲暇之时,必请严蕊前来府邸,或饮酒或畅谈或观赏,当然最多的还是诗词唱和。
相传引起这为少年得志的才子注目的是严蕊的一阕《鹊桥仙》。
七月七,古代的情人节,牛郎织女相会,素来风雅的唐仲友大宴宾客,邀请台州文人雅士把酒吟诗,共度良辰美景。
一位叫谢元卿的豪侠之士极力推荐严蕊前来助兴,当时唐仲友只是听说了严蕊的芳名,还未曾一睹芳容,也不曾深入了解,以为最多是一个有些姿色的女子,也没有放在心上,既然好友强烈推荐,那就见一见吧。
严蕊就这样与唐仲友相识,严蕊翩然而至,先是为客人弹了一曲琵琶,白居易的《长恨歌》,在座的人不无动容。接着长袖一拂,跳起了尼裳羽衣舞,宛若天女散花,众人如痴如醉。
先不说严蕊的才,当就严蕊的色,唐仲友不得不刮目相看,不禁佩服起谢元卿的眼力来,由于谢元卿并没有吹嘘严蕊,使得唐仲友收获了很多惊喜。
但好戏还在后头,如果严蕊就仅仅拥有这些,是打动不了唐才子的心的。
谢元卿放下文人的架子,走向前去,亲自敬严蕊一杯酒,夸赞了她的歌舞,又说:“在下姓谢,今日七夕,请用谢字为韵,作词一首,如何?”
严蕊莞尔一笑,也敬众人一杯酒,众人酒入肚肠,严蕊就用她悦耳动听的声音吟出了一阕《鹊桥仙》:
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到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
唐仲友以为好友有些为难严蕊了,区区一个营妓又有何能奈在短时间内做出如此苛刻的词来?正为严蕊捏了一把汗,不料,严蕊的淡定如菊的声音轻轻巧巧地传来,让他看到了一幅美丽却有些许忧伤的画卷:
碧绿色的梧桐叶刚刚落下,丹桂也吐出了它第一口芳香,一汪池水留不住荷花的容颜,心灵手巧的姑娘独山西楼,月华如水,把相思一针一线地编织,远方的人啊,什么时候才与我相见?
蜘蛛忙着织网,为牛郎织女搭桥的喜鹊却在偷懒,牛郎疲于耕种,织女倦于织衣,白白地辜负了这一古今佳话,人间都道是又是一年七夕,只怕天上才过了一夜。
上阙写景,美妙,下阙抒情,哀伤。严蕊作为一个营妓,见惯了红男绿女,逢场作戏,想自己卑贱女子,孑然一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到有缘人,于是发出感叹。
说着无心,听着有意。众人都夸赞这是一首绝妙好词,唯有唐仲友沉默不言,因为只有他真正听懂了严蕊藏在内心深处的哀伤。
这以后,唐仲友频繁约会严蕊,严蕊也不矜持,君子之交淡如水,两人竟十分投机,引为知己。
真正让唐仲友对严蕊产生爱慕的是另外一首词《如梦令》。
春三月,万物以荣,天地俱生,唐仲友与严蕊在别馆漫步,来到桃园,见落英缤纷,唐仲友笑道:“你看那桃花,又红又白,可否作一首词咏桃花?”
关于桃花的诗漫如烟海,也曾有严蕊喜欢的,比如“桃花依旧笑春风”,每次赏玩都别有一番深意,一个笑字透出无尽的惋惜,伊人不再,桃花依旧,唯有怅然。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自然也是严蕊喜欢的文章。又有北宋邵雍的《二色桃》:“施朱施粉色俱好,倾城倾国艳不同。疑是蕊宫双姊妹,一时携手嫁东风。”严蕊认为写得甚微精妙。前辈写桃花的诗句太多了,看似好写,写好却难,超越前辈难上加难。
严蕊让唐仲友先饮一壶酒,容她思索,片刻,让小童拿来玉箸,轻轻地打着拍子,笑吟道: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这阙《如梦令》可谓词中上品,可与李清照那首《如梦令》相媲美。
首句浅浅白白,如泼墨山水,看似平淡,却意境高远,意味隽永。看上去像梨花——却不是,看上去像杏花——也不是,则此花乍一看去,极易被误认为梨花,又极易被误认为杏花。仔细一看,却并非梨花,也并非杏花。这话的颜色,有如梨花之白,又有如杏花之红。其实,人世间的万事万物又何尝不是如此,悲悲喜喜,是是非非,谁又能道个清楚?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不失为人生一种态度。
“白白与红红”两组叠词,读来风趣无限,这棵桃树开出了红、白两色花朵,花分二色,二色并妍,实在是精妙啊。“别是东风情味”,笔锋一转,从写景到写意,这风韵独具、超脱于众芳之上的花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花呢?仅仅是一朵桃花吗?很显然词人在暗指自己,虽然堕入风尘,也不能被风尘所误,要做与众不同的花朵。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读者似乎很失望,想知道这是什么花,却不见词人明说,懊恼中豁然开朗,武陵也,桃花也。“曾记。曾记”,二语甚妙,不但引起读者的注意,呼唤起读者的记忆,且暗将词境推远。一个“醉”字,像“桃花依旧笑春风”中的“笑”字一样,意义深远,表明词人对世外桃源的向往,也是词人高洁心灵的写照。
据说唐仲友看了这阙词后,叹为观止,古往今来,女才人不少,像严蕊这般才华横溢的女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唐仲友说严蕊“人之品格高者,出笔必清”。这首《如梦令》充满了灵气,飘逸着清气,荡漾着新意。绝不同于一般写景立意的诗词,空灵荡漾,不即不离,写出红白桃花之高标逸韵,境界愈推愈高远,令人玩味无穷,即使三月不知肉味,也宁愿沉浸其中。
唐仲友十分爱才,不论男子与女子,而透过此词唐仲友知道了,严蕊虽为营妓,却出淤泥而不染,这样的女子正是他所爱慕的。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唐仲友倒不在乎是否窈窕,他更在乎的是一个女子的品性与才学。
书上说,那天唐仲友为表赞赏之意,执意送给严蕊两匹上好的丝绸。严蕊不要,唐仲友说她不要就把丝绸扔到池塘里去,严蕊才恭敬不如从命。
从那以后,唐仲友的心绪却被严蕊横绝天下的才气所打乱了,梦里,开始有了她的影子。
如果她是一个普通女子,那该多好,他就可以大胆地向她表白,找人说媒,然后把她娶进家里。偏偏她是一个营妓,即使他不在乎,可在乎的人太多了,他的父母,乃至整个社会。
只有一个办法,解除严蕊营妓的身份,问题是,严蕊自己没有提出来,他怎么好意思主动向她提起这件事呢?
也曾诗里传情,试探她的心意,不料,她却装作不解风情。他大失所望,难道落花无意,流水多情?其实,以严蕊的聪慧她不可能不知道他诗里的浓浓爱意,只是理智告诉她,她与他终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以两人微薄之力来对抗整个世俗的力量,无异于以卵击石。另外,严蕊很满意现在与唐仲友之间的知己关系。
一个女子太出名了必然会招致诸多非议,你不惹尘埃,尘埃偏偏要来惹你。
严蕊这样的烈性女子自然会得罪很多权贵,不巧的是其中之一就是大名鼎鼎的朱熹。说来也怨不得谁,也不能说谁对谁错,完全是道不同,不相谋而已。
朱熹是不是一个伪君子这里暂且不讨论,只说他是一个很古板的人,一个十足的封建卫道士。朱熹有才,有目共睹,理学在他的手下如雨后春笋不断涌现。最经典的理论莫过于,一个寡妇,即使饿死也不能改嫁,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但朱熹也是一个男人啊,而且也是一个有花花肠子的男人,像严蕊这样又有才又有色的女子自然也不会放过,朱熹当时是提举浙东常平仓,常常以清高、优越的姿态把严蕊召至府中,陪他消磨时光。注意,朱熹是“召”严蕊,而像唐仲友用的是“请”。可见,朱熹并没有给严蕊起码的尊严,或许在他看来,一个妓女能够得到他阁下的召见已经非常荣幸了。
朱熹一方面也欣赏严蕊的才气,另一方面却像一个妇人一样喋喋不休地对严蕊宣讲他那一套理论,什么三从四德,什么女子生来就是男人的附属,妻子一定要听丈夫的话等等。开始,严蕊听听也就罢了,并不放在心上。但人的忍耐终究有限,那天当朱熹再一次宣讲他那套理论时,严蕊不告而别,用行动扇了朱熹一巴掌,也扇了理学一巴掌。最后去信一封,明确告诉朱熹,他走他的阳光大道,她过她的独木桥,今后绝不往来。
朱熹是名流,平生第一次遭到妓女如此傲慢无礼的拒绝,可想而知,他是如何得义愤填膺。想报复她,又没有想出妥当的法子,毕竟自己是名人,不得胡来。
巧的是,一个正与唐仲友闹矛盾的小人不多久向朱熹发来举报信,说台州太守唐仲友与营妓严蕊有私情。
收到举报信,朱熹可谓大快人心,他可以一箭双雕了。原来,朱熹与唐仲友向来不和,唐仲友非常鄙视朱熹的理学观念,朱熹好几次弹劾唐仲友。有了这封举报信,既可以打击唐仲友,又可以报复严蕊,岂不是一箭双雕?
终于抓到把柄了,于是朱熹不容分说就把严蕊抓起来,投进了冤狱,唐仲友也被革职查办。朱熹让严蕊招工她与唐仲友的私情,严蕊闭口不言,朱熹动用酷刑,用竹篾刺她的十指,严蕊咬紧牙关,拒不承认她与唐仲友有私情,他们是清白的,天地可作证。
严蕊义正词严地说:“身为贱妓,纵合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
这句话后来在民间广为流传,很多正义之士都由衷地佩服狱中的严蕊所表现出来的节气,纷纷上书弹劾朱熹。
朱熹没有料到,一个妓女却如此固执,竟拿她奈何不得,外面有风雨四起,恐招来麻烦,就把审问的事情交给手下,不再过问此事。
后来此事惊动了孝宗,孝宗派人来查,最后真相大白,唐仲友与严蕊并无私情,唐仲友官复原职,严蕊也得到释放。
据说出狱的那一天,朱熹已经调任,接手这件案子的正是岳飞的儿子岳霖,岳霖秉承了父亲岳飞的正值与刚毅,听说了严蕊的遭遇,深为感动,亲自送她出狱,分别时请严蕊作诗一首,严蕊就作了这首《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好一个“莫问奴归处”!岳霖听了,大为赞赏,一腔热血涌向心头,当即拍板,说道:“你从良之意决矣。此是好事,我当为你做主。”立刻命人取了营妓的名册,与他除了名字,判与从良。
但天下事很少有完美的,严蕊获得了自由身,可终究没有与仰慕的人走到一起,唐仲友经不住父母的软磨硬泡终于和一大户人家的小姐结了婚。
这个世界往往就是这样,你真正喜欢的人往往不能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的人往往不是你喜欢的人。
严蕊的结局也不算凄惨,据说花重金来聘请她做妻做妾的达官显贵不计其数,却没有一个是严蕊看得上的。偏偏一个失去妻子的中年男子让她动了凡心,这个男子在失去妻子后悲痛欲绝,终日里郁郁寡欢,只有见得严蕊才有欢颜。严蕊悯其遭遇,又为他的深情所动,竟然主动送上门去,要与他相好。男子受宠若惊,如获至宝,倾心来往多日,便纳了严蕊为妾。虽没有做成正室,但男子对严蕊倒也呵护有加,只是,纳兰秋一直搞不明白的是,严蕊对这个男子到底是同情还是爱情?
恐怕只有严蕊自己知道了。这世间,最难说清楚的就是一个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