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馀三五喘,花剩两三枝。
话别一尊酒,相邀无后期。
——唐颜令宾
又是一年桃红柳绿的时节,院子里的杏花枝头春意闹,这时候的颜令宾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此刻却无心赏花,卧在病榻上,脸色苍白,愁绪满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颜令宾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自知捱不过这个春天了,于是叫丫环拿来笔墨,吃力地写下这首绝笔,让丫环送给那些常来平康里与她谈笑风生、诗词唱和的文人雅士们。尤其不要忘记一个叫刘驰驰的男子。
这是颜令宾唯一留存下来的一首诗,写下这首诗不久,颜令宾这朵交际花就永远地凋谢了。
三五喘,两三枝,一尊酒,无后期。不愧是绝笔,写得如此直白。这些数字让每一个看诗的人无不泪湿青衫,肝肠寸断。最后一杯酒,喝了它就再也没有约会的日子了,花落人亡,如此的凄凉。
颜令宾应该属于天秤座,天秤座女子才华横溢,天子卓然,落落大方,颜令宾又兼具水瓶座女子的性格,出淤泥而不染,风华绝代又特立独行,那个叫刘驰驰的男子一无所有,她却芳心暗许,也许她厌倦了花花世界虚伪的脸孔,只想拥有一份平平淡淡的真感情。刘驰驰一无所有,却有一颗真诚的心。
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有才沦为娼。很不幸,颜令宾很有才,于是成为长安平康里一名娼妓。虽然是娼妓,但是颜令宾却很有德。
在这里不能不说一下平康里,平康里是唐朝首都长安一条街道的名称,是一个典型的红灯区,类似于北京的八大胡同。所不同的是,那时候的红灯区是合法的。才女鱼玄机在父亲死后就曾和母亲搬到平康里居住。平康里红灯区位于长安城北门内。入北门,东边三条巷子,南巷、中巷、北巷,三条巷子,是妓女的天堂。三条巷子也三六九等,南巷中巷住的是比较高级的妓女,她们的居所华美而精致,北巷住的是一些比较低级的妓女,这等妓女唯一的资本就是美色。
委实地说没有一个女子真正愿意成为平康里的一员,来平康里的女子大都是走投无路,或避难或家破人亡,要么就是被人骗来的。颜令宾是什么原因来到平康里的书上并没有记载,她一出场就是艳名显赫的“都知”。
都知——妓女的一种身份,当时长安的妓女分三等,第一等接待达官贵人、名人雅士,第二等接待商贾巨富、中小官吏,第三等怎么不管什么身份的人,只有你有银子都笑脸相迎,投怀送抱。
第一等就是都知了,这是文人雅士对德才貌都具备的妓女的一种尊称,妓女混到这个份上非常不容易。
当时还有两位都知,一位叫做郑举举,据说她貌不惊人,但特别聪明,善解人意,很能够调动大家的情愫,只要有她在欢声笑语就不会停止,遇到什么尴尬的事情,她会处理得游刃有余,颇有女将风度,有点像“大姐大”的味道。只是后来,年华老去,逐渐隐退。
另外一位叫薛楚儿,她以才气著称,很能写诗,风头正劲的时候被郭子仪之的儿子郭锻量珠收为妾室,算是有一个比较好的归宿了,很多姐妹对她羡慕不已。
最后只剩下颜令宾一位都知了,那时候她还只有十六七岁,人生才刚刚开始。物以稀为贵,另外两位都知都相继离去,平康里也只有颜令宾一枝独秀了。
颜令宾并非绝色,容貌也只不过与薛楚儿打一个平手,她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是因为她综合了郑举举与薛楚儿两人的优势,她像薛楚儿一样才华出众,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没有一样能够难倒她,又像大姐大郑举举一样,风趣幽默,大度优雅,在文人雅士之间左右逢源,更难得的是她有一颗不卑不亢的心,不屈服任何一个达官显贵,对那些落魄潦倒的文人也从不轻视嘲笑,这使得她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据说颜令宾有一个精致的箱子,里面什么也没有放,放的全是她的宝贝——人文雅士写给她的诗文。这是她的无价之宝,胜过金银首饰和黄金白银。颜令宾经常举办酒会,邀请文人雅士通宵达旦地饮酒作诗,酒会上她是众人瞩目、光芒四射的主持人,那流畅的言语,那迷人的笑容,那优雅的举止,令所有的宾客倾倒。每次酒会结束后,她都要求客人们作临别诗送给她,这比送她珠宝更让她期待与欢喜。
那个涂漆的箱子已经装满了诗文,颜令宾非常爱惜它,不许任何人动它,还为它佩了一把锁。惟利是图的鸨母有一天进入颜令宾的闺房,看见这个巷子,觉得非常好奇,以为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藏在里面,于是偷偷地打开箱子,一看,大失所望,原来是一堆在她眼中一文不值的废纸。
这些废纸却是颜令宾的全部寄托,夜深人静的时候,一盏青灯,一杯香茗,一叠诗文,是她最惬意最温馨的时刻。
像颜令宾这样的尤物自然有很多男人难以释怀,一些权势显赫的男子想独自占有她,想纳她为妾,每当遇到这样的暗示,颜令宾总是一笑了之,这些男子虽然文采风流,但无法进入颜令宾的内心,可以与他们觥筹交错,诗词唱和,但以身相许是万万不可取的。
因为,颜令宾不是贪图富贵的女子,名利对她来说如过眼云烟,她要的是从容淡定的生活,要的是不离不弃、相濡以沫的情感。那么,颜令宾是否拒任何男子于千里之外呢?
说起来令很多人大跌眼镜,颜令宾看上的竟然是一个“凶歌肆者”,一个贫贱的少年,专门为死去的人哀唱挽歌,他的名字叫刘驰驰。
名动长安、色艺双绝的都知颜令宾与无名小卒、穷困潦倒的凶肆歌者刘驰驰,想不通,很多人想不通,那些达官贵人更是匪夷所思,太出乎一般人意料了。
然而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情不可能的,喜欢一个人不需要什么理由。
回想起来,颜令宾并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刘驰驰正是她需要的男子,一个想起来令她感到温暖的男子,一个善良多才的男子,也许只有他能够在冰天雪地里温暖她的双手。他虽然落魄,但是他活的坦然,他虽然卑贱,但他活的自尊,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劳动生活,唱挽歌有什么不可以,没有诗才,没有嘹亮的歌喉,你想唱也唱不了。
于是,当所有的人用鄙夷的目光看刘驰驰时,只有她对刘驰驰投去尊敬与欣赏的目光。
犹记得,那个淫雨霏霏的清明节,泥泞的小路上有断魂的行人,颜令宾也撑着雨具,怀着悲伤的心情去长安郊外的终南山,祭祀她逝去的双亲。
祭祀结束的时候,正欲离去,有凄切的挽歌传来,精通音律的颜令宾循声而去,找到了哀唱的男子,只见一少年伏在一衰草萋萋的坟头,一边哭泣,一边唱着悲痛的挽歌。少年清瘦,衣着单薄,没有雨具,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他却全然不顾,依然在忘我地唱着。
以为是少年的至亲,要不怎会如此悲痛,即使是至亲也足以感动很早就失去父母的颜令宾,如果坟头里是少年的父母,那么少年一定是一个孝子,如果坟头里是少年的妻子,那么少年一定是一个好夫君。
记不清唱了多久,反正少年的声音逐渐喑哑下去,终于停止了哀唱。颜令宾问少年,逝者是少年的什么人。少年答,什么也不是,他路过这里,发现没有谁为逝者祭祀,于是自愿为逝者哀唱。
那一刻,颜令宾热血上涌,足以用伟大这个词来形容少年。在这个冷漠的世界里,少年的作为让颜令宾看到了人性中的至善至美。
后来她知道他是专门为死者唱挽歌的凶肆歌者,常常为那些穷人死去的亲人免费哀唱挽歌,那些让人心碎的挽歌都是他自己作曲作词。
手中的雨具不由自主地伸到了少年的头顶,少年愕然地回过头,看见颜令宾深情的双眸。
我叫刘驰驰。颜令宾记住了这个名字。
以后的日子,颜令宾常常闻恸歌而出,以为那是少年的歌声,好几次还真遇见了。繁华的都市,两颗真挚的心,开始靠近,彼此温暖对方。
颜令宾觉得少年的歌声是真正的歌声,而她的歌声不过是为无聊的男子取悦罢了,相比起少年为死者而歌,她觉得自己太渺小。
开始交往,少年没有钱,自然不会来青楼,每有闲暇,颜令宾就偷偷地溜出去与刘驰驰幽会,只是单纯的交往,彼此尊重彼此爱慕,但都没有非分之想。他们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也许只有在真爱面前,人才会变得不堪一击的自卑。
有时候,他写词,她来唱,有时候她写词,他来唱,有时候,他们一起唱。
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曾经在很多次宴会上颜令宾也会笑,但只有与刘驰驰在一起,她的笑声才发自肺腑。
她曾痴想,如果从良,与他相守,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但是,她开不了这个口。
天妒红颜,美好才刚开始,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将毫无准备的颜令宾击倒了。
这个春天,万物复苏,她越发感觉到身子不适,请了好几个名医,都无奈地摇摇头。
对于死亡她并没有感到什么害怕的,只是人生有些遗憾,她一直在想,要不要在弥留之际向刘驰驰坦白她的心思。后来又一想,自己将要奔赴黄泉,告诉他又有何用呢?只不过徒增他人的烦忧罢了。
春色无边,落花人独立,这样的时节容颜将逝,怎么不令人伤怀?颜令宾预感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于是叫丫环扶她起来,一字一字地写下绝笔之作:
气馀三五喘,花剩两三枝。
话别一尊酒,相邀无后期。
然后吩咐丫环将这首诗交给平日里与她交情不错的达官显贵、文人雅士,请邀请他们前来参加最后一次颜令宾主持的酒会。凄婉的小诗用浣花笺抄写了很多份,颜令宾附短柬说:“小女子此次扶病设宴侍候客人,务请拔冗前来话别。”
宾客们义不容辞,纷纷前来,还带来了各自的礼物。没有了往日的欢笑,宾客们的脸色都很凝重。酒过三巡,颜令宾艰难地站起来,强作笑脸,告诉他们,她将不久于人世,只是有一个小小的心愿还没有实现,请诸位务必满足她,就是请他们为她写一首惜别之诗。
客人们愈发悲伤,此时此刻,谁还有心情写诗呢?即便是挽文。
客人们唉声叹气,一个一个离去,人走茶凉,颜令宾泪流满面。
这时候,她最期待的并非是这些文人的应酬之作,她期待刘驰驰能出现在她的面前,最后听一次他唱的挽歌,这样她就死而无憾了。可是,她知道刘驰驰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这个世界不属于他,达官贵人容不下他,见钱眼开的鸨母也容不下他。而她虚弱的身子又不允许她亲自去找他。
与心上人最后一面也没有见成,在一个雨打芭蕉的晚上,颜令宾咽下最后一口气,像一朵娇艳的花朵,在开放得最旺盛的时候,被风雨吹散了花瓣,凋零在无情流光中。
那些文人雅士闻听死讯,心有戚戚焉,这时才想起红颜佳人临终前的托付,于是纷纷写来挽诗:
其一:
昨日寻仙子,轜车忽在门。
人生须到此,天道竟难论。
客至皆连袂,谁来为鼓盆,
不堪襟袖上,犹印旧眉痕。
其二:
残春扶病饮,此夕最堪伤。
梦幻一朝毕,风花几日狂。
孤鸾徒照镜,独燕懒归梁。
厚意那能展,含酸奠一觞。
其三:
浪意何堪念,多情亦可悲。
骏奔皆露胆,麇至尽齐眉。
花坠有开日,月沉无出期。
宁言掩丘后,宿草便离离。
其四:
奄忽那如此,夭桃色正春。
捧心还动我,掩面复何人。
岱岳谁为道,逝川宁问津。
临丧应有主,宋玉在西邻。
诗写得好不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她死后依然有这几个人还记得她,九泉之下她或许感到一些安慰。“客至皆连袂,谁来为鼓盆”让人叹惋,曾经风光无限的交际花生前门庭若市,当她芳魂逝去又有谁能像丈夫对待妻子一样来为她送丧呢?这些无聊的文人们最多也只不过发发感叹罢了。
唯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凶肆歌者刘驰驰,在听到颜令宾死讯后失魂落魄地赶来,但是鸨母无情地拒绝了他前去吊唁,他只有日夜守在门口,哀唱不已。
鸨母把颜令宾生前珍藏的诗文以及这次文人雅士写给她的挽诗全部扔了出来,刘驰驰一张一张地把这些诗文捡起来,藏在怀里。颜令宾下葬后,刘驰驰只身一人跑到她的坟前,日夜为她唱挽歌,黄泉路上,有了他的挽歌,她不再害怕,不再寂寞。
传说杜鹃啼血一直到死亡,刘驰驰就这样哀唱不已,不吃不喝,声嘶力竭,终于,像凄美的杜鹃一样啼出了血,倒在了颜令宾的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