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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王幼玉,夜夜相思何时了

春寒日日雨丝丝。草满离亭水满陂;

寄语东君须著意,惜花人去未多时。

——唐王幼玉

杜秋娘唱“莫待无花空折枝”,王幼玉写“惜花人去未多时”。

他是洛阳富商,却没有一般商人的铜臭,性情刚烈,气宇非凡,多情多义。柳富。

她是衡阳歌妓,却没有风尘女子的庸俗,国色天香,超凡脱俗,痴情坚贞。王幼玉。

他和她在衡山回雁峰相遇,一见倾情,二见倾心,泛舟湘江,见大好春色,文思泉涌的王幼玉随即吟出这一首诗,委婉地表达她的满腔柔情。

一首简单的小诗,前两句写景,后两句写情。草长莺飞的时节,天空飘着如丝细雨,亭子周边长满了绿油油的草,溪水也溢出了坡。

最后两句明显是写给心上人柳富的,王幼玉由眼前美好的春景,陡然想到花开虽好,总有雨打风吹花落时,因此劝惜花人,也就是柳富,珍惜眼前美好的时光,免得日后空折枝。实际上,她是借着诗儿向柳富暗示,自己愿以身相许,只等柳郎来攀折。

无奈世事消磨,柳富虽折了枝,却好景不长,最后花落人亡,独有空悲切。

据说王幼玉死后就葬在了回雁峰,坟冢已经灰飞烟灭,但她美丽的身影至今仍在回雁峰飘舞,那就是每到秋天那一只只哀婉的大雁,每到回雁峰,南归的大雁就会发出一阵悲鸣,为的是纪念“秋满潇湘浦,歌彻回雁峰”的奇特女子王幼玉。

去衡阳不能不去南岳衡山,不衡山不能不去回雁峰,回雁峰是南岳七十二峰之首,登上回雁峰,整个衡阳城尽收眼底。秋冬之际,成群的大雁就落到这里不再前行,而是等待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返回北方,故称之为回雁峰。因为回雁峰的缘故,衡阳又被称之为雁城。

太多的文人在回雁峰流连,太多的墨客在回雁峰留笔,唐代诗人王勃在《滕王阁序》说它“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杜甫说它“万里衡阳雁,今年又北归”。杜鹤、高适、文天祥、范仲淹等都留有脍炙人口的诗文。明未清初的大思想家王夫之也出生于此,可以说回雁峰是人文荟萃之地。

而王幼玉则是唯一个与回雁峰有关的女子,她哀婉的故事为回雁峰又添一层凄美。

唐德宗光启年间,衡阳回雁峰下来了一位歌妓,她芳华二九,她明眸善睐,长袖善舞,她歌喉婉转,舞姿曼妙,她貌美如仙,气韵超凡。她就是王幼玉。

本是大家闺秀,在北方那个繁华的都市长安过着幸福的生活,聪明伶俐,熟读诗书,不料却遇上了乱世,一个叫黄巢的莽汉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揭竿而起,攻入长安,烧杀抢劫,为所欲为。

王幼玉跟随父母逃难,逃难中,母亲被乱军踩死,父亲失踪。王幼玉欲哭无泪,乱世红颜,逃得了长安,却逃不了凄惨的命运,他年,她流落到衡阳,回雁峰下,为了生计,无奈地拿起了琵琶。

那一年,王幼玉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如果不是乱世,她或许可以成为李清照那样的才人。

使她名动衡阳城的是她那首哀婉凄切的《雁归来》,这是王幼玉自己创作的歌曲,她把自己比喻成一只迷失方向的大雁,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熟悉的家乡?

金秋十月,又是大雁南飞的时节,回雁峰上的枫叶也红了。这时候御史大夫夏中商来到衡阳,衡阳郡守在雁打塔寺设宴招待从远方到来的贵客。夏中商年过五十,却风流不减当年,一生最爱美女和醇酒,美酒佳肴摆满了桌子,就差美女了,于是招来王幼玉歌舞助兴。

见到从家乡来的客人,王幼玉心底涌动着浓烈的愁绪,她轻启朱唇,明皓齿,一曲感人心扉的《雁归来》唱得她泪流满面,唱得在座的人无不肝肠寸断。一个文人动情地说她“秋满潇湘浦,歌彻回雁峰”。夏中商也是一文人,岂甘落后?王幼玉的歌声激发了他的灵感,挥笔写下《回雁峰听歌》:

真宰无私心,万物逞殊形;

嗟尔兰蕙质,远离幽谷青。

清风暗助秀,雨露濡其冷;

一朝居上苑,桃李让芳馨。

夏中商毫不掩饰地赞美了王幼玉是天地之间与众不同的非凡女子,把她比作远离尘嚣的兰花,在清风的吹拂下,芳香十里。“一朝居上苑,桃李让芳馨”,那些花枝招展的庸脂俗粉怎么能跟王幼玉这样超凡脱俗的女子相媲美呢?

经过夏中商这么一品评,王幼玉名声鹊起,很快就名动衡阳城。

据说,夏中商在衡阳的日子,几乎天天少不了王幼玉的陪伴,离开的时候甚至还萌发了带她走的念头,后来左思右想,考虑到自己的名节,毕竟自己是朝廷命官,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为表达他的情意,夏中商送给王幼玉一只金玉镯子,希望她看到这之镯子能想起,曾经有这么一个男子与她一起度过一段美好的岁月。

走的时候,夏中商像个痴情男子一样频频回首,那美丽动人的笑靥从此再也看不到。

慕名来访的男子越来越多,也有不少纨绔子弟愿意花重金为王幼玉赎身,愿意娶她作妻做作,但王幼玉自知在风月场上很少会有真感情,于是对这些垂涎她美色的花花公子一概拒绝。她不仅守身如玉,也把她那颗心紧紧地收藏起来。

然而感情的事谁也意料不到,缘分来了谁又能阻挡?

王幼玉收拢她的心只不过是等有缘人来开启。

王幼玉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应该是宋玉一样的俊朗,司马相如一样的才华,范蠡一样的富有,王幼玉要求够高的,其实也只不过是做做梦罢了。

不料,这样的美梦还真变成了现实。

当柳富来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彻底被眼前这个男子所击垮了,他竟然集所有的优点于一身,他是洛阳富商,有范蠡一样的才华,他仪表堂堂,像宋玉一样貌美,他谈吐优雅,出口成章,像司马相如一样才华横溢,另外他还有陈子昂一样的侠士风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世间的男子,最优秀的也不过如此。而柳富就是世间的奇男子,男人中的极品。

犹记得那个春意盎然的日子,来衡阳出差的柳富坐在筵席间,表面上心无旁骛,与客人谈笑风生,可心底里却被王幼玉的气质所倾倒,时不时报以深情的回眸。

而王幼玉早已两鬓绯红,春心荡漾,第一次有这样一个男子让她心跳,她一边歌舞一边目光流转,秋波传情。而他不经意的目光突然瞟向她时,她像触电似的垂下了头,用罗袖蒙住她发烫的面庞,可以听见心花怒放的声音。他是多么与众不同的男子,这是多么美妙的感觉。

更让她惊喜的是,宴会结束的时候他并没有走,他留了下来,单独找到了她,他温柔地唤她姑娘,姑娘,能为我再唱一曲吗?

曲终人散,人走茶凉,他终于要走了,透过雕花窗棂,她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月光之下。

有幻想但不敢奢望,这样的男子太炙手可热,以为只有一天的缘分,没有想到,第二日他如约而至。就这样,一见倾情,二见倾心,两颗彼此爱慕的心贴在了一起。

从此不知今夕是何年,过着快活似神仙的悠游岁月。合江亭上、石鼓寺中、来雁塔畔、清水桥头都有鸳鸯相伴的身影。

美景在眼,美人在怀,泛舟湘江的时候,柳富诗兴大发,随即给王幼玉写诗:

潇湘水暖花正妍,绿莎汀畔水连天;

轻舟载得春来少,无数飞红到桨边。

显然,诗歌展示的是柳富愉快的心情,春景熨帖了心情,人生如此,还有什么遗憾的呢?王幼玉也兴致盎然,很快就把这首诗歌谱了曲,放开歌喉,歌唱了起来。夕阳的余晖涂抹在他们喜悦的脸上,百鸟忘记了归巢,停在空中,聆听王幼玉天籁般的歌声。

随后,王幼玉也展示她的诗才,回赠一首给柳富:

春寒日日雨丝丝。草满离亭水满陂;

寄语东君须著意,惜花人去未多时。

在诗里,王幼玉芳心暗许,期待与柳郎在天为比翼在地为连理。

柳富当然明白王幼玉的心意,他也巴不得这样,只是他心有一愁,至今未解。

原来柳富早已有婚约,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父母就为他指腹为婚,对方是父亲的表弟的女儿,也就是柳富的表妹。父亲说这是亲上加亲。古时向来就有表兄妹结亲的习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尽管柳富对表妹没有爱慕之意,但至今也没有违抗父母之命,只是以事业为由,将婚事一拖再拖。这次衡阳办差结束后就要回洛阳完婚。

如果没有遇到王幼玉,也就那样了,可是偏偏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就再也不能将就了。如果违抗父母的命令,撕毁婚约,那就是不孝;如果遵从父母的意愿,势必要抛弃王幼玉,那就是对爱的不忠。忠与孝之间,他进退两难。

最后,他也不隐瞒她了,他把他的苦,把他的难言之隐全部告诉了她。

她听了他的诉说,一阵心痛,安慰他,不管她是他的什么人,妻也好,妾也好,她都不在乎,只要与他在一起,就是她这一辈子最大的幸福。

如此体贴的女子,如此温暖人心的话语,柳富还能说什么呢?只觉喉头哽咽,越发对不起她。于是他发誓,这次回去一定要与表妹解除婚约,他绝不让她受一点委屈,要么不娶,要么就娶她为妻,且今生今世只娶她一个人。

于是,他暂别衡阳,她含泪相送,她决绝地说,她愿做尾生,誓死等他回来。

尾生,一个重情重义,信守诺言的男子,很多女子曾为之落泪。很多年前,有一个叫尾生的男子,把等待站成了一声潮湿的叹息:“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尾生在桥下看着水一寸寸地没过他的膝盖,没过他的胸口,没过他的眼睛,最终也没过了他的等待。没有人知道那个女子是谁,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等那个女子,也没有人知道在被淹没前的那一个瞬间,尾生想过些什么。或许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我们只知道那个叫尾生的男子一直在桥下站着,等着,等着,站着,安静地如同一棵树,我们只知道因为他的等待而写入书中的二十二个字,水气弥漫的二十二个字,无奈怅惘的二十二个字。

多少年过去了,关于等待的故事还在继续。如今,王幼玉说她要做尾生,等爱等情等花好月圆。

然而等待毕竟是痛苦的,一天却胜似一年,没有柳富的日子,王幼玉失魂落魄,形同枯木。不再梳妆,不再接客,素面朝天,洗尽铅华,活在美好的记忆里。

柳富说,最迟不过一年,他就会回来。她记得,他离开的时候是黄叶飘落的时节,而现在回雁峰的上空又出现了大雁的悲悯,可她心中的柳郎却迟迟不见归影。

她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可是她还是忍不住了,于是她剪下一缕青丝,写下一首长诗,用罗帕包好,托人送到洛阳。诗曰:

门对云霄碧玉流,数声渔笛一江秋;

衡阳雁断楚天阔,几度朝来问过舟。

阳台玉歇行云杏,穹苍鸿稀春悄悄;

鸳鸯孤眠怨芳草,夜夜相思何时了。

妾非无声不敢啼,妾非无泪不敢垂;

柔情欺损青黛眉,春风著人意萧索。

绿窗书字寄心曲,细看香翰婉且柔;

中有闲愁三万斛,向隅弃笔惆怅时。

此情默默谁得知,无言相见空相忆;

既然相思惹人愁,不如当日休相识。

这估计是王幼玉这一辈子写的最长的一首诗了,也倾注了她全部的情感与泪水,不再婉转,不再含蓄,真情流露,直抒胸臆,诗中多次出现“相思”二字。也唯有相思之作才会如此绵长。

“衡阳雁断楚天阔”,这孤单的衡阳雁就是王幼玉自己了,没有了柳富,王幼玉就像断魂的孤雁,可想而知她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鸳鸯孤眠怨芳草”,鸳鸯本应该成双成对,如今只有一只孤枕难眠,于是只有无尽的相思,相思比梦长,发出慨叹“夜夜相思何时了”。

“妾非无声不敢啼,妾非无泪不敢垂”,这样的句子,不忍卒读。

最后两句“既然相思惹人愁,不如当日休相识”,有些哀怨,早知道相思如此之苦,还不如不曾相识,以反衬的手法烘托王幼玉对柳富的思念。爱情是一杯毒酒,也只有爱情这一杯毒酒,才会使得痴男怨女即使知道它剧烈的毒性也依然义无反顾地把它一饮而尽。缠绵悱恻的时候又有谁会去想日后别离的痛苦?

不禁要问,又一个负心汉吗?

当然不是。柳富遇到了一连串的麻烦。先是为了解除婚约与家里闹僵,父亲把他软禁了起来。不久,父亲罹患恶疾,撒手西归。为父亲办葬礼耽误了很多时日。葬礼结束后,柳富变卖了家产,打算来衡阳长居。不料,柳氏族人听说他不肯完婚竟然是为了一个烟花女子时,大为震怒,觉得柳富丢了他们的脸,于是坚决阻扰。争执间,柳富失手伤了一位年老的长者,长者本来就体弱多病,这一碰就卧床不起。于是族人抓住把柄,把柳富告到了官府,很快柳富就被抓进了牢房,从此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王幼玉写给柳富的信几经辗转终于传到了柳富的手中,柳富摩挲着心上人的发丝,七尺男儿,泪如泉涌。随后,又心急如焚地给王幼玉回信一封,并附诗一首:

春雨蒙蒙不见天,家家门外柳如烟;

如今断肠空垂泪,欢笑重追别经年。

如今美好的日子过去已经一年多了,如今我身囹圄,导致你我天各一番,只有独自断肠,独自垂泪。这美好的春光啊,也无法消受。只是我的心依然不变。

终于有了柳富的消息,她就知道柳富不是负心汉,果真遇到了劫难。她又喜又悲。喜的是终于有了心上人的消息,而且知道他并没有变心。悲的是心上人至今还忍受着牢狱之灾。为了宽慰柳富,王幼玉又去信一封,坦言,天可老,地可荒,海可枯,石可烂,她的一片真心永远不变。

于是,她依然做她的尾生,以她坚硬如水的心等待着他的到来。

一年又一年,其间多少相思泪只能拖鸿雁传情。唐德宗驾崩,唐昭宗继位,新天子登基,大赦天下,柳富终于获得了自由。怀着喜悦的心情,柳富立即给王幼玉写信,并写下一首词:

人间最苦,最苦是分离,伊爱我,我怜伊,青草岸头人独立,画船东去橹声迟。楚天低,回望处,两依依。

后回也知俱有愿,未知何日是佳期,心下事,乱如丝。好天良夜还虚过,辜负我,两心知,愿伊家,衷肠在,一双飞。

信和词传到了王幼玉的手中,王幼玉喜极而泣,以为,这一次应该是等待的结束了吧?

不料,她重蹈了尾生一样的悲剧,至死也没有等到心上人的到来。柳富出狱后又遇上战乱,南北道路阻隔,他寸步南行,不仅这样,连信也无法传达了。天在造孽。

以后的日子,王幼玉天天在回雁峰的峰顶唱柳富写给她的那首词,歌声哀怨而喑哑,有时候她宁愿自己是一只大雁,可以飞到柳郎的身边,无望的等待,她苍茫了,她绝望了,她憔悴了,洪水漫过了尾生的头部,巨大的哀伤与忧思也漫过了王幼玉的头部。那一天,她最后一次唱他的词,终于,声嘶力绝,倒下悬岩,一缕芳魂随风而逝……

后来,柳富终于回到了衡阳,回到了回雁峰,却不料是这样的结局,一抔黄土,阴阳两隔,跪在王幼玉的坟冢上,柳富泣不成声。

再后来,柳富就在衡阳回雁峰隐居了下来,再也没有离开过衡阳。

爱上一座城,是因为爱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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