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考完试后胡梦是却心烦意乱,先是因为手头缺钱,没赶上学校的订票,回家的车票没有着落;既而是苏帘儿的恶心日甚一日,而校医院的大夫却始终不给转院。别人都在忙着买年货准备回家,他却天天陪苏帘儿往校医院跑。更让他心烦的不是去医院,而是去医院的理由,他越来越相信苏帘儿怀了别人的孩子,可是又不敢问。后来郑必知出了一招,才终于把转院单给开了。郑必知的招数其实很简单——送礼,胡梦是终于从一个家教那儿预支了两百块钱,花了五十块买了一箱牛奶,让苏帘儿给了医生,他就爽快地开了转院单。
送完了,胡梦是就在宿舍里诅咒:“牛奶过期,医生拉稀。”小诸葛说:“行,你现在嘴比我还损呢。”胡梦是说:“不是我损,我妈五十多岁了,从来没喝过牛奶,她甚至都没见过牛奶呢。”小诸葛听了,不说话了。
第二天凌晨三点钟,胡梦是就到北医三院去排队,他以为自己已经很早了,可那儿才看见,医院门口队伍已经有一百米了,站着的歪着的坐小马扎的,甚至还有扎了帐篷的。胡梦是有些泄气,但既来之,就必须排之。周围有一些叼着烟,抱着胳膊的闲散人员,胡梦是知道,肯定是票贩子。六点多的时候,就快要放号了,人群耸动,胡梦是紧紧贴着前面的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说:“大哥,靠紧点,要不一会就得有人来插队。”男子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胡梦是的羽绒服前胸就贴在了前者的后背上。人满像一串被串起来的蚂蚁,扭动着缓慢滴往挂号大厅里挪动着。大冬天站了好几个小时,也才排到6号,不过有一个号,就比没有强多了。胡梦是从人群里挤出来的时候,看到那几个票贩子,正在数钱。在开门之前十分钟,票贩子们一群人开始叫嚷着往门前挤,很快就把队伍挤乱来,他们趁乱排在了前面。有人嘟囔了几句,有人喊他:“甭他妈多嘴,再多嘴我就让你用上今天挂的号。”被插队的人想了想,也就才后退了三个位置,忍忍吧,也就忍了。
这三个多小时站得胡梦是腿肚子转筋,心中恨恨:为了自己女朋友肚子里别人的孩子,受着活罪,这不是天底下头号冤大头吗?可就这冤大头,他还是做得有滋有味。贱啊,真是贱的不行,胡梦是骂自己。但骂完了,还是乖乖跑到医院门口去等苏帘儿。
挂上号后二十多分钟,苏帘儿下了公交车,手里拎着一屉包子和一袋牛奶。苏帘儿把早餐给胡梦是,胡梦是心头一热,冲动地亲了她一下,想这罪也算没白受。两人相跟着往妇科那一层走,胡梦是边走边吃早餐,包子有些凉,牛奶却还是温的。胡梦是忍不住问:“咋一凉一热呢?”苏帘儿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大衣,原来她一直把牛奶放在在怀里保温。没放包子,放了包子,衣服就一股包子味了。胡梦是心头更热,甚至想,怀孕就怀孕吧,哥哥我丝线穿钢针——认了。
8点,门诊开始,苏帘儿是专家第6号,等了近一个小时才轮到他们。苏帘儿进去,胡梦是无聊地站在门口等她,旁边一个哥们儿突然说:“兄弟,陪媳妇来做产检?结婚挺早的啊?”胡梦是窘迫之际,不知怎么回答,只能嗯了两声。
苏帘儿很快出来了,胡梦是上去问大夫怎么说。苏帘儿说:“大夫说,情况有点复杂,还得挂一个消化科。”胡梦是听了脑子嗡的一下,挺复杂,怎么回事?你不会是得了……苏帘儿敲了他脑门一下,说,你想什么呢。
胡梦是又去挂消化科,只挂到了普通门诊上午25号,最后一个,看样子至少得12点才能轮到。两人就商量,先回学校吧,一会儿再来,在这儿也是干等。就坐车回去,在车上苏帘儿又干呕了好几次,胡梦是终于忍不住问:“医生到底怎么说?”
苏帘儿靠在他肩膀上:“没怎么说,看完才知道。”
当日中午,苏帘儿一脸喜色地走出北医三院消化科:“走吧走吧,先去拿药,然后我请你去吃麦当劳。”
胡梦是被她弄得一脸茫然。苏帘儿拉着他的手,说:“别担心了,没事,我一会儿和你仔细说。”
交钱、排队、取药,之后坐着公交车到牡丹园,直接进了麦当劳餐厅。广告中一个男人不停地“我就喜欢”,而胡梦是脑海里想的却是“我很纳闷”。
这儿总是人满为患。好不容易抢到位子,苏帘儿去点餐,胡梦是坐在那儿翻刚从医院开回来的药,全是胃药。苏帘儿端着东西回来,胡梦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始,就说:“我给你出个脑筋急转弯吧。”
苏帘儿一愣,转而笑着说:“好。”
“为什么肯德基总是打不过麦当劳呢?”
“因为麦当劳比肯德基好吃。”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肯德基是爷爷,麦当劳是叔叔,叔叔力气比爷爷大。”
苏帘儿听完,愣了两秒钟,既而大笑起来,她笑得有些夸张,笑得几乎岔气。
“梦是,没想到你还挺冷幽默。”
“帘儿,今天我们坦诚相待,把所有事情都讲清楚,好不好?”
“嗯。”
“我要把我的心里话都说出来,再不说就要憋死了。”
“嗯。”
“你没有……怀孕……对吧?”
“当然没有。”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是……哎呀,这种话,我不好意思和你说。”
“你还是说吧,要不然我快疯了。”
“我两个月买来例假了,还老恶心,我也以为是怀孕了,大夫说是内分泌引起的月经失调。”
“这个……不会恶心呕吐吧?”
“呕吐是胃的问题,浅表性胃炎,吸入冷风都要不舒服的。”
胡梦是高兴地捧起大可乐喝了半杯,说:“感谢上帝。”
“梦是,今天,我就把这些天想的事都告诉你吧。我原来有个男朋友,这你知道,我和他好过一段时间,有些事……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这……你明白吧?”
胡梦是又猛喝了一口可乐:“嗯。”
“后来,我其实害怕怀孕,所以吃了好多药。今天医生说,我是因为吃了太多乱七八糟的避孕药,才伤了胃。”
胡梦是心里如释重负,但似乎又带着微微的失落,他一时想不明白这失落因何而来。她没有怀孕,可她也不是完整的她了。许多次,小诸葛小腊他们开玩笑时都问,说女朋友如果不是处女了,会怎么想。胡梦是回答的都很干脆:我相信只要我们相爱,我坑定会理解的,毕竟那是认识我之前发生的事情啊。但现在,他觉得接受起来并没有那么简单,可以理解,但难以接受。在之前,他的注意力都放在可能怀孕上,完全忽略了导致怀孕的前因。当怀孕被否定之后,前因就变得醒目了。而且,他也才忽然想起,自己和苏帘儿是多么的幼稚,竟然没有想到去买早孕试纸来测试,只是一味地在那儿杞人忧天。
“梦是,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就再没有和他联系过。”苏帘儿看胡梦是不说话,拉了拉他的胳膊说。
“快吃东西吧,一会儿凉了,”胡梦是拍了拍她的头,“一会儿咱们去排队,给你买回家的票。”
“好,你也吃。”苏帘儿把手里的鸡块,递到胡梦是嘴边。
他咬了一口,很香,特别是外面的皮,有一种油腻腻的香味,但里面的鸡肉吃起来,就没那么好味了。
第2节
黄淑英打好的包裹又拆开了,她最后决定不回去过年。本来她最想逃离这个地方,但一想到家里的父母和弟弟,想到每年年关追债的人,想到一整个春节父亲都要四处去给自己借学费,便觉得回去更痛苦。
她想,还不如留在北京过年呢,这儿肯定要比老家还热闹,而且她听说每年有好多同学都不回去过年的,学校还会发零食,食堂也会在年三十的晚上有免费的饺子。如果不回去,说不定还能找点兼职,赚点钱。但她不再想去做家教了,上次的事,她一直心有余悸。可不做家教做什么,她又没想法,只能干等着,没事就睡觉。
有一天,她睡醒了,李莉突然跑到她床前问:“淑英,你想不想赚钱?”
“做家教?”黄淑英打了个冷战,现在不管别人说什么话,她都会联想到自己最不愿想起的事情上。
“不是,其实就是出去玩,但是能赚钱,你要是想去,就和我一起去。”
“哪有这么好的事。”黄淑英说,“玩就能赚钱?我又不是打球的。”
“我表姐带我们去,她还能骗我们?”李莉说,“骗谁也不会骗我。”
李莉的表姐,黄淑英见过一次,她到宿舍来找李莉。她表姐长得很漂亮,但这种漂亮是装饰性的,看起来总是不真诚,有些假,化了很浓的妆,但是很具代表性,现在电视上大街上,都是这种漂亮。她表姐声音很嗲,和谁说话都是吴侬软语的样子,女孩子听了,身上都会起鸡皮疙瘩。但看起来不像个坏人,何况是和李莉一起去,她总不会骗自己的表妹吧。
“好。”犹豫了一下,想到自己是在无事可做,黄淑英答应了。
李莉就出去了,说要去好好联系联系,踩踩场子。
黄淑英起床时,在床上发现一件白色的文胸,不是自己的,想了想,应该是欧阳紫荆的,可她的文胸怎么在自己这儿呢?正想着她,欧阳紫荆便推门而进。
这天欧阳紫荆彻底从何凤兮家里搬了出来,回到了地下室。马上就要考试了,她不想再同何凤兮“缠绵下去”,必须得收收心,好好准备考试。
地下室里沉闷阴冷,暖气像坏掉了一样。而且那个房间只剩她自己了,其他室友都回去过年了。日光灯照着白色的墙壁,在一边投出折叠起来的暗影,欧阳紫荆穿了好几层衣服,抱着一个塑胶热水袋,一边哆嗦着,一边背书。
我一定要考上,欧阳紫荆想,我要读硕士,然后读博士,再然后读博士后,天将大致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苦其心志,苦其心志……这么给自己打了一会儿气,心情不再那么低沉。她忽然想起前些天黄淑英的痛苦,她只是哭,没有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只顾着和何凤兮缠绵,完全忽视了黄淑英。想到这,欧阳紫荆有了主意,黄淑英宿舍的好几个同学都回家了,她可以搬到宿舍去住,何必在这地下室苦其心志呢?随即收拾了洗漱用品和常用的衣物,就去宿舍找黄淑英。
刚一见面,黄淑英就说:“紫荆,这个是不是你的?”她手里拎着那件白色文胸。
“是我的,”欧阳紫荆说,“怎么会掉在这儿呢?真奇怪,难不成是什么时候落下的。我搬到宿舍来住吧,我不太想一个人住在地下室了。”
黄淑英有那么一秒钟,想说拒绝的话,以为自己痛哭时她的不在意,因为她与何凤兮已然成双成对,因为她有一种倔强的自卑感。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成了“好的”。她心疼欧阳紫荆,冬天的地下室,她去过,知道那儿的状况,她没法不答应她来宿舍住。
欧阳紫荆见她同意了,兴奋异常,直接搂着黄淑英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黄淑英推开她:“疯了,你把我当何凤兮了吧?”欧阳紫荆嘿嘿一笑,说:“哼,何凤兮,我还没这么亲过他呢。”黄淑英说:“好了好了,赶紧把你的东西收拾好吧。”欧阳紫荆立正,做了个收拾:“遵命。”
第3节
李莉的交际能力,早已经被若干实践证明了。
据说开学的第一天,就有两个师兄跟在她屁股后边,一个帮着提行李,一个帮着交钱开票,李莉气没喘几口就把报到的事情都搞定了。她躺在床铺上听艾薇儿的时候,黄淑英、苏帘儿等人还苦苦地在财务处门前排队。
又据说上课第一天,李莉就和教英语的外教迈克尔打得火热。李莉外语好,但分班考试的时候涂混了答题卡,被分到了C班,她在这个班里简直是随心所欲。经常上课时和迈克尔用大段英文对话,其余的二十几个人听得目瞪口呆,完全不懂。再后来,就有人看见李莉和迈克尔手拉手出现在留学生会所的咖啡厅里,一会儿一个达林,一会儿一个哈尼,和所有夸张的异国恋人一样。
几个月后,李莉身边的人换成了一个日本人。为这事,班里的男同学很是鄙视了她一番。
小腊说:“抗日,要抗日。”
小诸葛则说:“时代不同了,当年是强奸咱们的妇女,现在是诱奸咱们的姐妹。”
小腊又说:“我就看不惯小日本,你说叫什么不好,叫日本人,搞一个军队,还叫‘自慰队’,又是日本人,又是自慰队,还整天跑到中国来泡我们的姑娘。”
小诸葛愤愤不平:“资源分配严重不均,得起来闹革命,分田产,分粮食,分女人。”
他们也就是耍耍嘴皮子而已,再者李莉完全不在乎这个,因为很快,日本人就变成了荷兰人、美国人,等等。后来,她就有了一个外号——联合国。
所以,要跟着李莉出去,黄淑英还是有些担心的,她不知道李莉会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她们出去的前一天,李莉给了黄淑英两件衣服,很漂亮,但都有些暴露。黄淑英很为难,李莉就笑话她:“你这样的身材,能有什么可露的?你又不是欧阳紫荆。”
黄淑英想来想去,还是穿上了。
她们去了后海的一个酒吧,里面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喝酒跳舞。黄淑英不会跳,只能坐在吧台上喝东西。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外国人过来搭讪,汉语说得很地道,甚至能听出京味来。这是黄淑英第一次和老外直接打交道,就显得很矜持和胆怯。老外个子很高,长相清秀,一双蓝色的眼睛让黄淑英感到不舒服。
李莉过来,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兰多,这是我朋友黄淑英。这是兰多,一个广告公司的老板。”
黄淑英和兰多生涩地聊起来,多是他问她答,气氛不算好,但至少没有冷场。
“黄小姐,你结婚了吗?”兰多突然问。
“没有。”对外国人的直接,她不是很适应,但还是据实回答。
“哦,我还以为你们中国的女孩子,总是很早结婚呢,看来现在不是这样了。那你有男朋友了吗?”
兰多步步紧逼,黄淑英有点儿招架不住,但也不好不回答他,就说:“目前没有。”
兰多站起来,说:“能请你跳支舞吗?”
“我不会跳。”黄淑英说。
兰多有些失望地缩回手,说:“好的,黄小姐,我们晚些时候见。”
晚些时候见?为什么?
黄淑英不是很明白,她坐在人潮和灯火霓虹之中,感到自己分外孤单。在心底深处,她极其渴望自己能像李莉一样自由自在地融入其中,她想成为这灯红酒绿的一部分。唱歌、跳舞、喝酒、开玩笑,她感到自己想要这样的生活,大概,从她小时候偶尔在电视上看到时,就想了。
黄淑英又隐隐地觉察到一种危险,或者说不是危险,是一种打破了某些禁忌的恐惧感,她像在一个巨大的过山车上,正在全速上升,她担心的是下坠时的失重。
下坠很快到来了,酒会散场的时候,李莉给了黄淑英一个信封,她打开一看,里面是绿色的外国钞票。
“这是一百美金,”李莉说,“兰多对你很感兴趣。”
“你这是什么意思?”黄淑英站起来表示自己的愤怒,“你当我是什么人?”
李莉死死盯着她,看得她有些发毛,李莉冷笑了一下说:“我当你什么人?一个女人。这么好的机会,你自己看着办吧。你想要的东西,衣服、化妆品、鞋子,全都能有,就看你自己争取不争取了。你能赚钱,你还能养家。”
“可是我不想陪不喜欢的人睡觉。”黄淑英觉得很愤怒,李莉竟然把她当成妓女来推销给被人。
“不想陪不喜欢的人睡觉?那你有喜欢的人?淑英,别拿我当傻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谁?可能你自己还不知道吧?你喜欢又怎么样?你们之间可能吗?”
李莉的话,让黄淑英又愤怒又羞愧,可是,她感到李莉说的好像就是自己潜意识里一直拒绝的。黄淑英脑海中本能地浮现出一个人影——欧阳紫荆,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浴室里看见她身体时的情景,白色的浴液泡沫,美丽的胴体,还有每一次难过的时候,她们俩互相抱着哭泣。她想起自己对紫荆与何凤兮的愤怒。她是她最好的姐妹、朋友,不是吗?
“你疯了,李莉,你肯定疯了。”
这时候,兰多走过来:“李莉,怎么样?黄小姐如果不愿意,千万不要勉强。我只是一个人在北京,很寂寞,有性的需要,想找人满足一下而已,我可不想惹麻烦。”
李莉耸耸肩,说:“算了兰多,我再给你介绍其他朋友,她,哼,她不喜欢男人的。”
“我同意,”黄淑英的话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我同意,我告诉你,李莉,我喜欢的是男人,不是女人。你这个疯子。”
只是一瞬间,黄淑英感到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此前许多在乎的东西,已经变得完全微不足道,而那些被压抑的、潜伏的欲望,则如潮水一样汹涌袭来。心态放开了,她感到一种轻松。“也许我是在堕落了,可是我感到快乐。”这是她不停地告诉自己的一句话,“就现在,除了快乐,其他的还有什么意义?”
等跟着兰多上车之后,黄淑英有些后悔了,她觉得自己太冲动了,怎么会如此简单滴,就要去跟一个陌生男人睡觉?她的防线是多么固若金汤啊,她曾无数次地发誓,如果不结婚,她是绝对不会和男朋友有婚前性行为的,可是现在算怎么回事呢?仅仅是因为李莉窥破了自己的内心,未来要洗脱嫌疑吗?还是——她摸到了口袋里的钱,美金,一百美金相当于八九百块人民币。我不应该要钱,黄淑英想,要了钱,那我可真就成妓女了,可是我不要钱,人家就会高看我一眼吗?
她看着坐在前排的兰多,他长得很不错,个子很高,衬衣雪白,在酒吧里也没有喝醉。这个人也很好呀,人家只是寂寞嘛,我也是寂寞,两个寂寞的人,在一起,很正常,就是,很正常,你看电视剧里电影里的男男女女,不都是这样吗?是的,黄淑英终于找到另一个让自己不至于跳车逃走的理由——寂寞,孤独,这被文艺作品像毒药一样种在人们心里的词语,让她觉得,寂寞孤独就应该这样,就得……堕落。她被这个词吓一跳,也被这个词激发了冲动。黄淑英终于不再紧绷着全身的肌肉,她靠在了后座上,身体放松,刚才喝掉的一点酒开始发挥作用,她转头,看到车窗外的北京,灯红酒绿,高楼大厦,她知道那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不属于她的生活,可她偏偏想要。
第4节
几天后,北京下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黄淑英悠闲地坐在肯德基里喝咖啡。她在看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理智与情感》,她其实极其讨厌奥斯汀所描述的那种压抑、沉闷、刻板的18世纪生活,但是她对“理智与情感”这个题目情有独钟。明天就是欧阳紫荆考研的日子了,她说要放松一下,出来玩,但先去了何凤兮家里,黄淑英就在这儿等。
我现在也可以请紫荆吃一顿好点儿的饭菜了,黄淑英想,明天,我还能给家里邮回去五百块钱,让他们过一个有鱼有肉、热热闹闹的年;我能去买那件心仪已久的大衣,还能去美容店做美容,我能过那种我想过的生活了。黄淑英不断告诉自己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极力避免去想起获得这些的代价,或许,她已经不觉得代价过大,反而渐渐感到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其实我不算失去什么,她想,我还是我,我的灵魂一样是纯洁干净的,就像窗外的雪一样。
她没有仔细去看,这一次雪没有以前那么干净,雪有淡淡的黄褐色,因为西伯利亚又刮起了狂风,风裹挟着阿拉善的沙子和雪一起来到京城,雪不是纯白色的。雪白或不白,最终都要化成水。雪化后,马路上总会泥泞,什么样的雪都一样。黄淑英已经不再像刚从兰多那儿回来时那样,总是想着那个夜晚的疼痛和快乐。兰多发现她还是处女,有些吃惊,做到半路,问她:“你如果不愿意,我们可以结束。”“不!”黄淑英抓着他的胳膊,“不。”她感受到了被撕裂的痛,甚至,她也开始品尝到了一点性爱的快感。她不想半途而废,她想让这个男人疯狂地进入她。全世界都看啊,她在被一个男人侵略,一个,男人,不是女人,不是欧阳紫荆。兰多继续,他们竟然同时达到了高潮。完事的兰多靠在床上吸烟,说:“李莉和我说,你可能喜欢的是女人,她让我不要强迫你。”黄淑英穿自己的内衣,愤愤地说:“我不喜欢女人,你已经证明了。”兰多笑了,说:“喜欢女人又怎么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哦,我觉得你不是彻底的同性恋,你只是个双性恋者,这样的人太多了,好多人都是,尤其是女人。”黄淑英吃惊地问:“真的吗?”
“我骗你干嘛,”兰多说,“严格地说,每个人在最初都是双性恋,只不过从小被作为男人活女人培养,我们的文化我们的风俗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强调男人应该喜欢女人,女人应该喜欢男人,久而久之,异性恋的那部分强大了。”
黄淑英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也不知道是真这样,还是他胡诌的。
兰多又给了她一百美金,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保持这种关系,我也厌烦了总是和不同的女人睡觉,我还在中国待一年,一年后,我就回国了。”
黄淑英没说什么,拿了钱,出了兰多的公寓楼。
北京的天,是昏沉的,又下雪的征兆。黄淑英坐在公交车上,经过了平安里大街,她的头靠着窗子,有眼泪在眼眶里转,但她忍着,不让它留下来。
门开了,一阵冷风同火红的人一起进了肯德基。欧阳紫荆永远都那么耀眼,下雪的时候,她偏偏穿一件就快烧起来的红色,让人们不得不注意她。欧阳紫荆坐下,说我要咖啡,大杯的。黄淑英去吧台给她买咖啡,欧阳紫荆掏出笔记本来看笔记。
“复习得差不多了吧?”端着咖啡回来的黄淑英问。
“有点儿担心。”欧阳紫荆接过咖啡,没有喝,先抱在手里暖手,“感觉整个人飘乎乎的,我真怕今天晚上失眠,高考的前一夜就失眠,结果考得很差。”
“你不是已经有了大概题目了吗?刚才去找何老师,他怎么说?”
“没怎么说,这个时候,他还能说什么。我也不想真的让他偷一套考试题出来。可能只是考前综合征吧。”
“赶紧喝东西。”
“你怎么想起要请我吃饭了?”
“给你打气呀,明天不是考试吗?今天我们去喝煲汤,补充营养,明天考个高分。”
“你……哪儿来的钱?”
“我……有了兼职的工作。”
“做什么?”
“外教,教外国人学汉语,挺赚的……”
临近中午,人渐渐多了,声音也嘈杂。黄淑英合上小说,说:“走吧,我们去北门的江西瓦罐。”欧阳紫荆拉好大衣的拉链,带上帽子,两人拉着手出了门。
第5节
这天晚上,欧阳紫荆确实失眠了,但她失眠不是因为考试的事,反是想起了自己与何凤兮的事情。上午她去找何凤兮,其实是想让他给点儿信心,但何凤兮的表现却让她很难受。何凤兮很不高兴她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找自己,脸色带着不耐烦,说:
“你这个时候来找我,别人会怀疑的。”
“我不用你怎么着,我只想过来……找点儿信心。”
“题目你大概都知道了,怎么还没信心,一个考试,有什么大不了的?”
欧阳紫荆听完,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但她没有让它流出来,说:“是吗?”
“紫荆,”何凤兮叹了一口气说,“每年到这个时候,学校查得都很严,风言风语也很多,我们俩本来就有人嚼舌头了,这种时候必须小心,否则有了麻烦就很难收场。我怎么说,也是一个副教授,而且就要评教授了,我不想前功尽弃。”
“可我俩的事情也不算是流言飞语,”欧阳紫荆说,“你觉得考试没什么大不了,可在我确是极重要的事情,我已经二十七了,我为了这个准备了好几年,我不能放弃。只有读了研,才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才能……”
“你别说了,”何凤兮打断她,“这我都知道。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这样,本来你觉得一切都很简单,但却越来越麻烦,最后……我不想我们两个最后弄得不好收拾。你明天要考试,今天应该好好去看书,不要想这些无聊的事情。”
“哈,无聊的事情,”欧阳紫荆说,“在你们男人眼里,我们做的一切事情都不值一提,都是无聊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何凤兮,我不想再和你这种懦夫说了,我要回去准备考试。”
欧阳紫荆从何凤兮家里走出来时,碰见了和他住同一个楼的当代文学专业的江谷城,欧阳紫荆听过他的课,自然认识他。和江谷城打了个照面,欧阳紫荆第一次感到了心虚,感到自己和何凤兮之间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尴尬的是,江谷城也对欧阳紫荆有印象,还主动挥了挥手。
雪地里,有一群孩子正在打雪仗,一个个脸冻得通红,但兴高采烈,互相往身上扔雪球。空场的另一边,一个穿黄色羽绒服的小姑娘在堆雪人,欧阳紫荆看着小姑娘和雪人,心里生出一些暖意,就走过去帮她。但小姑娘拒绝帮忙,她用小手一点一点地堆着雪,还会接住一片雪花放到嘴里。“真凉。”她说。
“小朋友,你堆的是谁?”
“我爸爸。”
“你不怕等一会儿太阳出来它化了吗?”
“天上没有太阳。”
“今天没有,可明天或后天肯定有太阳啊……”
“雪人要是化了,我就把他的鼻子、耳朵、眼睛拿回去,等下次下雪再安上。”
雪人的鼻子、耳朵和眼睛,分别是一根红萝卜、两颗松子和两个圆煤球。
“雪人化了没关系,我爸爸可不会化,他可胖了。”
欧阳紫荆感到自己的思绪正被一种力量往回拉,一根是拉向童年的,一根是拉向父亲的。父亲,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和他说过话了?多长时间没有挎着他的胳膊去街上散步了?欧阳紫荆很好奇自己如此多愁善感,她不知道是不是同何凤兮的事情让自己变得比以前更敏感了,但她此刻非常想念父亲欧阳勋。她打开手机,拨通父亲的号码,可是那边是忙音。又拨了一次,还是如此,便发一条短信息过去:“爸爸,你在做什么呢?我想你了。”然后迈开步子,去肯德基找黄淑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