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对于期末,大伙都是又爱又恨。
爱之自然是因为考完试漫长的假期就来了,恨则肯定是对挂科的本能恐惧。每到这种时候,学校里大大小小的复印部就人满为患,几乎每个人都在复印各种各样的学习资料,有的是老师直接下发的,有的则是传言的小道消息。小道消息一点都不小道,明目张胆地在各个宿舍之间流传着,大部分同学,在这时候都有一种同仇敌忾的意思,得到了消息,不独吞,很快拿出来共享。蔡军这种处心积虑拿第一名的除外。
男生楼左侧小平房的“银光复印店”里,蔡军终于等到了机器,复印店的小妹把他的一叠子笔记本纸拿过去,翻了翻,嫣然一笑说:“同学,你的字写得真好看。”蔡军不免有些吃惊,甚至心跳有点儿加速。这个复印店的小妹,来自南方的一个沿海小镇,人清纯可爱,待人总是微笑,很多男学生就为了她的一个微笑,经常带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来复印。其实学校里的复印店有十几家,要从效率上看,蔡军完全可以去其他地方,他选择银光复印店,多多少少也是想从这里得到一些微笑的。现在看来,所得超出了他的预期。
“一共几份?这些都是你自己写的?”小妹一边按顺序复印,一边说。
“是啊,老师才不会整理得这么清楚呢。”蔡军说。
他向来对自己的这方面功夫很是得意,从中学开始,每学期末,他都会把所学的各科知识分别整理成几个层级,五星是重中之重,必须背会,三星是重点,必须知道,一星是普通知识,也要了解。这一年,他也如是这般早早整理好了资料,但他又有新举措。以前他这些资料都是绝密,从不外传,今年他准备复印几份给几个朋友,不是他大发善心,而是不得不还人情。这其中就有胡梦是和王志坚。几个月前,蔡军半夜胃疼,是胡梦是和王志坚把他背到北医三院去的,此后他虽然请两人吃过一顿饭表示答谢,但总觉得还欠一个人情。这次为了还人情,他早就计划好了,就算胡梦是和王志坚有了这个资料,凭他俩的准备程度,也不会撼动自己的位置,不用担心。
胡梦是从蔡军手里接过复习资料的时候,蔡军差点儿让他写一个保密协议,最后胡梦是举手起誓除了自己绝不外传,他才放心。但是第二天,蔡军愤怒地发现班里的学生几乎人手一册了,去找胡梦是和王志坚兴师问罪。王志坚是老实人,自然如约,资料还确实是从胡梦是这里泄露出去的。昨天晚上,胡梦是拿到了资料和苏帘儿一起上自习,苏帘儿看见了,说什么也要一份,胡梦是不能不答应,就给她复印了,还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再给别人了,但苏帘儿回到宿舍哪听他的?谁爱印谁就印,结果人手一册了。
胡梦是自知理亏,只能低头认错,不晓得蔡军嘿嘿一笑:“幸亏哥们儿我留了一手,就知道你丫耳根子软靠不住。”也没深究。
蔡军早有防备,这次的知识点虽然标了五星、三星、一星,但他打乱了星级顺序,三星最重要,一星次重要,反而是五星的为一般知识。不过这事,他是在考完试才告诉胡梦是他们的。一考完试,好多人都找胡梦是来问罪:“你这是什么资料啊,怎么一点儿也不准呢?”胡梦是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本来苏帘儿泄露秘密,他是要责怪苏帘儿的,到最后却是苏帘儿数落了他一下午不是。
第2节
话头转回来,继续说考试的第二天,也就是无情陆羽冉的外国文学史,严广出事了。
考场上监考的是陆羽冉的两个研究生,一男一女,当场捉获严广打小抄,第一次没收了他两张纸,第二次又没收两张。结果女监考发飙了,说什么要把严广上报学校。严广觉得她拿着鸡毛当令箭就顶了几句嘴,结果刚好被巡考陆羽冉撞见。严广想跑也跑不了了。
考试作弊,劝退。
严广出了事,却救了小腊一群人,就在严广和监考争吵理论的工夫,他们已经偷看了最难的几个知识点,可以凭想象往卷子上攒字了。
严广当场并没有闹得多厉害,但他心里一直记恨着那个监考的师姐,第二天他在路上堵住她,臭骂了一顿。严广做服装生意的母亲很快来到学校,花大把的银子给他疏通关系。胡梦是和王志坚还找了一向关系比较好,也很照顾学生的隋然帮忙。
隋然让他们好好考试,他去想办法,顶多是个留校察看,还不至于一下子就开除。但哪承想女监考告诉了陆羽冉,陆羽冉讲给了主管教学的副校长,这事就从学生处搞到了校领导那里。碰巧这个副校长才上任不久,也想趁机杀鸡给猴看。但更重要的是,不知谁为了一百块爆料费给报社打了一个电话,先是一家比较有影响的报纸专门发了文章,后来网上又有人趁机煽风点火炒作,事情闹大了,到处是什么“杜绝作弊,严正考风”之类的文章,而例子都是严广。
最后竟然就在期末万事俱乱的情况下把严广开除了。
严广打包走人,大伙都很伤感,说实话,考试作弊的人还真不少,但一下子搞到开除还是让很多同学受不了。胡梦是几个人在新疆餐厅就着大盘鸡给他送行,严广说:“哥儿几个别难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等着,很快我就回来了。中文系不适合我,太闷。”
都知道他是强撑,也就不说煽情的废话,只说记得过来找哥儿几个玩,宿舍的床铺给你空着,谁也不让来,你随时回来睡。
酒喝到半路,隋然也来了,连连抱拳说对不起,自己实在人轻言微,说不上话,帮不上忙,只能临走和严广碰一杯酒。严广一口气喝了,眼泪奔涌而出,但意气风发地拍着胸脯子:“多大点儿事?有这群朋友,值了。”
一句话说得胡梦是、王志坚、小腊等人心下惭愧,说实话,同学以来,他们并没有和严广有多少交流,甚至还有点儿瞧不起他,就因为他比一般学生有钱。严广倒是经常给大伙买这个买那个,自己从来不吃独食,但几个人都没和他交过心。
后来听说,严广找那个师姐赔礼道歉,再后来听说,那几天严广脾气大不是没有原因:他妈和他爹终于离婚了,他爹有了外遇,因为他妈能赚钱,太强势,严广他爹严朝阳终于妥协在一直对他有意思的女同事温柔的怀里。
严广他妈哭喊着给严广打电话:“儿子,你可得给我争气啊,你爹这个不要脸的,把咱俩给甩了,你说什么也要好好念书。”
本来对成绩也不是很上心的严广,发狠要考个好成绩出来给老娘看,接二连三地打小抄,弄成这么一个结果。
第3节
就在严广背着包离开学校的这天晚上,黄淑英也出事了。
黄淑英去望京做本学期最后一次家教,本来一切顺利。而且今天这家只有小孩在家,她母亲有事出门,黄淑英放假心切,急匆匆地给孩子讲了几道阅读题,看手表时间就要到了,就让小孩自己看书,她在他家的房间里逛了起来。黄淑英本来没有胆子随便走的,只是刚才听小孩说,他妈要很晚才回来,胆子就大了,心想反正以后也不会来了,而且这个孩子基本不怎么说话,应该不会把看到的告诉家人。
她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女主人的卧室,对着她的化妆台,一会儿喷一点儿香水,一会儿涂涂指甲油,不亦乐乎。人总会被自己这种冒险性的行动刺激得胆子越来越大的,黄淑英甚至打开了人家的衣柜,试起里面的高档衣服。
可就在这时,女主人回来了,黄淑英吓得半死,拼命脱掉那件紫红色的旗袍,就在她要穿上自己的衣服时,女主人站在了她面前,黄淑英只有内衣在身上,目瞪口呆,羞愧难当。女主人当下拿起手机拨打110,黄淑英一下子瘫倒在地上。黄淑英想站起来穿上衣服,可她一动,那女人就尖叫一声。黄淑英爬过去,抱着她大腿苦求:“您就让我穿上衣服吧,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求你了,就让我穿上衣服吧。”女人总是不肯,这时候那个孩子到门口喊妈妈,她看了看孩子,终于点头。黄淑英刚穿上自己的衣服,警察就来了,被带到派出所说明情况。这种事可大可小,黄淑英在派出所苦苦哀求不能通知学校,否则自己一定会被开除的,派出所有个老警察动了恻隐之心,训了她一通,把她放了回来。
黄淑英走出派出所,心里难受极了,这时回去的公交车也没有了,她就在风里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哭,一会儿对那个女人痛恨不已,一会儿又恨自己犯糊涂。凌晨一点多,她才回到宿舍,在门前敲了半天,门口的阿姨才给她开门。宿舍里的人都睡了,自己的床上也睡着一个人,却是久而不见的欧阳紫荆。
黄淑英看见欧阳紫荆,一下扑到她怀里抽泣起来,大伙都醒了,纷纷问她出了什么事情。黄淑英哭声更大,却不回答,李莉突然问道:“你……不会是……被强奸了吧?”众人皆惊,她这么一说倒越发像这么回事了。黄淑英一听拼命摇头,大伙才松了口气,李莉说:“那就没多大事。”过了一会儿,燕子给了她一杯温水,她喝完,停顿了一下,说:“没事了,大家都快睡吧。”这一晚,欧阳紫荆和黄淑英就挤在一张床上,欧阳紫荆很快进入梦乡,黄淑英躺在那儿,彻夜未眠。
之后的三四天,黄淑英都过得心惊胆战,宿舍电话一响她就怕是公安局打来的。幸好没事,她也就开始准备收拾东西回家过年,学校里越待越心虚。
欧阳紫荆告诉她,自己已经和何凤兮达成了协议。
原来却是自两人发生关系之后,彼此冷淡了一段时间,但后来发现流言飞语很快人们也就厌烦了,又传起别的话,就不怎么关注他们了,胆子和心气也就重新萌发。加上考研时间临近,欧阳紫荆也按捺不住,主动找上了何凤兮。
第4节
两人坐在学校外的咖啡馆里,一开始还是拘谨的,谁都不敢首先提起话头。
过了一会儿,何凤兮欠了欠屁股,凑上前去,说:“我老婆又出国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欧阳紫荆还在坚持。
“紫荆,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哦。”
“我的情况你都了解,我不可能和你结婚。我岳父是学术界的牛人,我当年要不是因为他的提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留在大学里教书,他老人家对我很好。”
“结婚?没谁想和你结婚。”
“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这儿有酒吗?”
“应该……有吧……”
服务生端上两杯酒来,欧阳紫荆一口喝完一杯:“这段时间,把你吓坏了吧?是不是整天担心我敲你家门,或者到系里大闹一通?”
“是有点儿惴惴不安,不过,我想你不是这样的人。”
“何老师,别给我上眼药,我是那样的人,但不会傻到乱闹一气的,毕竟那样对我没什么好处。要说事情也不能完全怪你,但既然发生了,总要有人负责,是不是?”
“你别叫我老师。你每次喊我老师,我都有一种负罪感,好像自己犯了天大的罪恶一样。”
“你本来就是老师嘛。再说,中文系的老师,不是一直有一个泡学生的传统?我们俩的事,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你知道,我想读研究生,你得帮帮我。”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何凤兮知道,欧阳紫荆这么平静,肯定是有条件的,她不会随随便便放过他。
“我英语不差,政治背一背应该也没问题,就怕专业课。你就帮我提高专业课成绩。”
“我不是一直在给你辅导吗?”
“马上就考试了,这样临时抱佛脚,没多大用,我想知道试题。”
“你想让我露题?”
“我也不用你把真题给我,你只要告诉我要考的准确范围,其他的都不用你管。”
何凤兮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看着欧阳紫荆。
欧阳紫荆粉嫩的面孔上,平静、安静,好像在和人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何凤兮明白,欧阳紫荆已经把一切都计划好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
“谁?”
“你老婆。”
“过完春节吧。”
“那就好。”
从咖啡馆出来,上天桥的台阶上,欧阳紫荆把手臂伸进了何凤兮的胳膊弯,像情人或妻子一样挎着他:“你别担心,我只是想为自己的以后做些打算。”她的语气中,透露出少有的脆弱气息,何凤兮望着她,心里竟然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怜爱。虽然,她在胁迫他,可他对她却并无恨意。她好像一个女儿,他想,她挎着我的手臂,身体单薄,一个弱女子。
而欧阳紫荆,也终于绷不住自己的脸,露出了些许微笑。
这一晚,欧阳紫荆住在了何凤兮的家里。何凤兮和老婆结婚十多年,一直是丁克,没有孩子,虽然被双方家长催促多年,但两人始终没做最后的决定。这一夜,两个人欢好了几次,仿佛是为了向对方发泄,何凤兮留了一个心眼,每一次他都会偷偷检查一下避孕套是否完好无损,他害怕出现意外——比如避孕套上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个洞,这个洞很可能变成黑洞,能把他整个人生吞噬掉。
那欧阳紫荆呢?她其实对何凤兮是有着相当的好感,他有气度,也有学识,年龄虽然比自己大些,但是个不错的人。她不是个随便的女人,可她深切地知道,自己最大的资源就是青春靓丽,而这青春是转瞬即逝的。她总在想,既然自己很早之前就不完整了,就更没有必要抱残守缺,不如充分利用自己的资源,为以后的生活打好基础。她更知道自己与何凤兮不可能有结果,他不是那种为了感情不顾一切的人。而且,欧阳紫荆现在还不想找个人嫁掉,在她看来,一切都得靠自己。
寒假到了,学生们都匆匆忙忙地往回赶,校园里的人日渐稀少。
这一段时间,欧阳紫荆越来越少住在地下室。她总是半夜时穿着大衣,戴着墨镜走进何凤兮位于校园东北角的家,三长两短,这是他们商量好的敲门暗号。天气比较冷的时候,两个人会支起酒精炉来涮羊肉,就着红葡萄酒。一边吃,一边说着课上或文学上的问题。对于这个专业,何凤兮是喜欢的,欧阳紫荆也是喜欢的,两个俗世男女意外地发现他们确实有着共同话语。每提到一个问题,何凤兮都会原原本本地给欧阳紫荆讲清楚——当然,在临近研究生考试的时候,他遵守约定,直接告诉了她论述题的准确范围。
羊肉火锅的热气蒸腾在两人中间,他们透过它望向彼此,多少有些不够真实的感觉。欧阳紫荆渐渐发现自己习惯于蜷缩在何凤兮的臂弯里睡觉,而何凤兮也喜欢那种被小鸟依偎的感觉。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一种两性交往。一直以来,何凤兮的老婆周艳丽是家庭中强势的一方,而且他俩很少在一张床上睡觉,即使亲热也是做完爱便各自分开。这是周艳丽从小养成的习惯。而何凤兮则喜欢搂着女人的感觉,小时候何凤兮和外婆住在一起,家里住房紧,他在十岁之前都是和外婆一个被窝的。到了初高中,睡的也是十几个人一起的大床,小孩子翻来滚去经常盖一床被子。因此,何凤兮已经习惯了睡觉时身旁有人和呼吸。
偶尔有邻居和同事过来,欧阳紫荆就躲到卧室里面。有时候,她还故意画一条眉毛,另一条让何凤兮来画,何凤兮总要想起古人常说的闺房之乐,无甚于画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