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睡到天大亮,辛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红嫩,还透着一点娇羞妩媚的韵味。叶枫紧锁了一夜的眉心也舒展开了,淡淡的微笑像一个可爱的小天使,爬上了他愁云惨雾的脸,用他那娇嫩的小手一点点拨开那片愁云。看着心爱之人柔情似水的目光,叶枫不由得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个仲夏的早晨,也如今日一样日上三竿了,辛虹才懒洋洋地睁开双眼,一脸灿烂幸福的笑容,双眸似水,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那时自己也是满脸甜蜜温馨的笑容,从深夜到天明一直都洋溢在青春飞扬的脸上,眉宇间凝结的是款款深情和无限的陶醉。
轻轻吻了吻爱人的额头,再伸出右手张开五指,沿着她的青丝秀发、额头、秀气的鼻子、性感的嘴唇、迷人的下巴,缓缓滑过。所有动作都一如当年,只是心中的感受和心情却是迥然不同,可以说是天差地别。那一夜,爱人不仅在自己的身体上,同时也在自己的心里永远留下了深深的爱的印记,那是永恒不变,刻骨铭心的爱的印记。而昨夜,自己却在深深的痛苦中回忆往昔的温馨和浪漫。叶枫感到心痛欲裂,可他脸上的微笑却丝毫没有闪现出内心无法忍受的痛苦。
等叶枫和辛虹来到楼下客厅时,只剩下叶蕾呆坐在沙发上等他俩。许文涛上班,许建文上学,父子俩都匆匆吃完早饭走了,许文涛开车先送儿子去学校,然后再去自己的水泥厂上班。那曾是一家也算风光过的国有企业,在吃大锅饭的计划经济时代,工人阶级的工作热情也曾空前高涨,只是后来在市场经济潮水般的冲击下,才日益萧条,工人们的生产积极性随着日渐滑坡的经济效益而慢慢消退。许文涛就是在工人们日渐增长的消极性中走进这家小水泥厂的,他是学水泥制造专业科班出身,刚进厂时也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准备在这家县级国有企业里大展宏图,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年轻人的朝气蓬勃和满腔热情是无法抵御市场经济的滚滚浪潮的,等许文涛从一个技术员一步步升为副厂长时,积重难返的水泥厂已是岌岌可危,大厦将倾。在国企改革嘹亮的号角声中,连年亏损,负债累累的水泥厂成为县里首批改制企业。改制,说直接点,其实就是变卖!就像逢年过节时各大商场推出一批批积压商品降价促销一样,绝大部分被甩卖的商品都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人们还是争相抢购,有时还出现排着长龙,打着雨伞疯狂抢购的场景。因为便宜呀,生活得紧巴巴的市井小民总是爱贪小便宜,虽然他们明知道便宜没好货,即使在买的时候还会怨声载道的说这个不好,那个不行,但还是心甘情愿的付完钱后拎着大袋小袋的便宜货,兴高采烈的回家去,回到家中还向家人眉飞色舞地说捡了便宜。那时的人们几乎没人会考虑性价比,只要价格低廉,能用,他们就认定是捡着便宜了。人们对任何事物的认识总是紧跟时代的步伐。可当企业也像清仓甩卖的积压商品一样公开叫卖时,人们开始茫然了,便宜的概念在他们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里总是牢牢地与日常生活用品捆绑在一起。对于一个企业叫卖的价格是不是便宜,绝大多数人的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即使是先富起来的一小部分人,虽然他们口袋里有钱了,可大多都像守财奴一样紧紧拽住自己的钱袋,甚至有些富得不明不白的人生怕这又是一个文化大革命式的政策,整天里提心吊胆,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有的干脆把钱赶紧埋在地下或者藏在自认为十分隐秘的地方。无人问津的局面让大唱高调的政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遇中。不过这倒实实在在帮了许文涛一个大忙,他成为这个县城里第一个吃国企这只螃蟹的人,政府的手续是一路绿灯,许文涛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了这家濒临倒闭的水泥厂。如果现在回过头来看,那哪叫卖呀,简直就叫白送。什么叫便宜?就是在别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你买下了,等过后所有人都说你捡了便宜时,那才是真正的便宜。
购买水泥厂的大部分资金是叶枫给许文涛的,可以说没有叶枫当年的资助就没有今日名利双收的许文涛。但这不是许文涛真心实意对叶枫好的原因,恰恰相反,正因为叶枫曾经的资助,许文涛更加觉得把自己对叶枫的好都表露出来,似乎显得有些功利。所以已是今非昔比的许文涛依然像从前一样,把对叶枫的好放在心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是和妻子说起对叶枫的担忧和关怀时,才会真情流露。
餐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小巧精致的早点,小肉包,花卷,还有黄灿灿的窝窝头,两个明净的玻璃杯里盛满了豆浆。叶枫一看就知道是姐夫特意为他和辛虹做的。每次回家,姐夫都会为他做各式早点,而他最爱吃的就是小肉包,皮薄肉鲜,咬一口满嘴都是油,却又油而不腻,白面的味道和肉香混合在一起,飘进鼻子里,那感觉真是无以言述。姐夫的母亲是开早点店的,由于手艺好,价格实惠,生意特红火。姐夫跟随母亲学会了所有手艺,当年读书时他就是时常带上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或者其他早点,在上学的路上偷偷塞给姐姐,姐姐可是吃着婆婆的早点走进许家的大门的。当然姐姐不是因为姐夫家的早点好吃才嫁给姐夫的,她是真心爱上他后,才与他携手步入婚姻的殿堂。
叶蕾拉着辛虹的手走到餐桌前,拉开椅子,把她轻轻按在椅子上,把满杯豆浆端到她面前,一双干净的铁木筷子交到她手中,这才笑容满面的对她说:“小虹,饿了吧?赶紧趁热吃几个包子,喝杯豆浆。这可是你姐夫亲手做的,我刚拿出来,还热着呢。”
辛虹拉着叶蕾坐在她身边,亲切地说:“蕾姐,十几年没吃到姐夫亲手做的包子了,有时想想都会流口水呢,今天又能吃到这又鲜又嫩的包子,真是太高兴了。”她又冲一旁的叶枫说:“这可是你最爱吃的小肉包,别看着我傻笑了,快吃吧,凉了就没有那个鲜香味了。”叶枫笑着拿起筷子,夹了一个包子递到辛虹嘴边,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吃,他这才又夹起一个塞入自己嘴里,一咬,热而不烫的油流入嘴里,一股香味溢出,沁入心田。
两个人吃一个包子,喝一口豆浆,你夹给我吃,我又喂你吃一个。叶蕾看在眼里,心里是百感交集,十一年前的大年初一,这动人的一幕就曾出现在眼前。当时她和母亲都笑开了怀。看着亲亲热热的他俩,心比蜜甜。似水流年,十一个春秋过去了,再看到这一动人的场面,竟然是即将与辛虹永别的时刻,无法面对的生离死别怎么不令她潸然泪下,肝肠寸断,泪水像清澈的泉水一样涌出。叶蕾怕辛虹看到,就起身进厨房去了。
一踏进幽静古朴的老宅,辛虹还是忍不住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十一年的辛酸,十一年的思念都在这一瞬间伴随着泪水涌出。一把辛酸泪,一把相思泪,飘浮的心在辛酸和思念的泪水中终于回家了,终于不用为飘浮而怅然若失了。叶枫和姐姐分站在辛虹的两侧,姐弟俩也触景生情,回忆起美好的往事,如同叮咚的泉水在心中流淌。
走到四方桌前,辛虹用手抚摸着光滑的桌面,桌子是已故的叶爷爷亲手做的,就用院子后面鸡舍旁的那棵大树的木料做成的。辛虹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和叶枫站在叶爷爷跟前,认认真真地看他锯木头。桌子做好后,叶枫还大惑不解地问她,怎么这些木头七拼八凑就做成了一张四平八稳的大桌子了呢?辛虹就把叶爷爷做桌子的整个过程完完整整讲述给他听,直到他听懂弄明白为止。叶爷爷还直夸她聪明,她甭提多开心了,眉开眼笑,还让叶爷爷用胡子扎她的小脸蛋呢。而如今,物在人亡!
十一年前的除夕夜,就是在这张桌子旁,一家人欢欢喜喜过了一个团圆年,也是唯一一个团圆年呀!欢乐、喜庆的气氛仿佛又围绕在辛虹身边,耳旁又响起了由远及近,从四面八方飘来的鞭炮声。漆黑的夜空中时不时爆出一朵朵五光十色,缤纷夺目的花炮,欢呼雀跃,喜气洋洋的孩子们一拨拨兴高采烈地从门前经过,个个都穿着整洁干净的新衣裳,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过年的喜悦。
满满一桌子菜,整个屋子里到处都飘荡着诱人的香味,妈妈,蕾姐,姐夫和叶枫,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心醉不已的笑容,就连蕾姐怀里的小建文也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们的笑脸,他也笑了,仿佛他也知道这是他降临人世的第一个春节,第一个除夕夜,是一个值得开怀大笑的好日子。而辛虹却是用灿烂的笑容掩饰内心的凄苦和迷茫。看着小家伙红扑扑的笑脸,她忍不住从叶蕾怀里抱过他来亲了又亲,他的笑声让大家脸上的笑容更加的醉人。
追忆飘逝的往事,辛虹用颤抖的手不停地抚摸着颜色暗沉的桌面,就像抚摸着历史的沧桑,抚摸着远逝的岁月里一道道深深的印痕。它就像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感觉那么亲切,亲切得好像所有的一切就发生在眼前,发生在昨夜似的,欢声,笑语,醉人的笑容在眼前,在耳畔悠悠地飘荡萦绕。
叶枫走上前,拉住辛虹的左手,泪眼蒙■的两双眼睛互相凝视着,颤动的嘴唇似乎在述说着那一夜永恒的记忆……
妈妈从里屋拿出一盘十万响的鞭炮来,这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只要是艳阳高照,她就拿出来晒,就是为了让它今夜特别的响,特别的振奋人心。妈妈把鞭炮和火柴交到儿子手上,叫辛虹和他一起去,一同点燃幸福的火花,用震耳欲聋的响声向漫漫黑夜昭示叶家完美的团圆。叶枫握着辛虹的手擦燃了火柴,点燃了悬挂在大院门口的墙上直拖到地上长长的鞭炮。在四处飞溅的鞭炮屑中,他俩都伸出手去为对方紧紧捂住耳朵,含情脉脉的泪眼就像此时此刻一样互相凝视着。叶枫的嘴唇不停地动着,辛虹虽然耳朵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她的心却听得清清楚楚——我爱你!这也是她一直在对他说的。只是,她的心在默默地流血,过了今夜,她不知何时才能再亲口对他说:“我爱你!”也许这一生都没有机会了。
静静地关上回忆之门,辛虹和叶枫同时伸出颤抖不止的双手,为对方捂住耳朵,心有灵犀的一刻,泪水将逝去的年华一点点凝聚起来,滴落尘埃。
叶蕾一直静静地伫立在门旁,看着这对苦命的爱人无声地述说着悠悠往事,述说着彼此心灵深处最幸福,最美妙,最难以忘怀的时刻,同时也是悲伤和哀愁的大幕悄然无声,缓缓拉开的时刻。
双手缓缓离开叶枫的耳朵,辛虹轻轻握住他捂在自己耳朵上的手,慢慢地将他的手拉下来,然后挽着他的手走到四方桌的正座旁,拉出长条凳,和他一起坐在上面。那一夜,妈妈就是坚持让他俩坐在象征着一家之主的座位上,预示着从他俩坐上去的那一刻起,叶枫就成了叶家的男主人,辛虹则成了叶家的女主人。妈妈和叶枫父亲的空位一起移至主座的右手,那是妈妈郑重的交接和嘱托。从妈妈闪烁的泪眼中,辛虹读懂了妈妈的心声,这是妈妈期盼已久的时刻,也是辛虹自己梦寐以求的时刻。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的心却在幸福和喜悦中一点点破碎了。
辛虹从胸前的衣服里掏出挂在脖子上的一块玉来,一块通体碧绿的古玉,这是送子观音像,在明亮的光线下晶莹剔透,熠熠放光,玉的顶上系着一根红色的细绳。在那个幸福的夜晚,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吃完年夜饭后,围坐在堆满年货的小茶几前,有说有笑的看春节联欢晚会,不时爆发出阵阵爽朗的笑声。辛虹已记不清是哪一个相声还是小品节目,被逗得捧腹大笑的叶枫和她同时趴在妈妈的腿上,笑得直不起腰来。妈妈一手拍一个,笑容可掬。辛虹知道妈妈的笑容不是因为晚会里那些大腕幽默滑稽的表演而流露出来的,是因为儿子和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妈妈才从脸上一直笑到心里。可妈妈哪里知道趴在她腿上的辛虹的笑声中有多少苦涩的泪水流出。叶枫还为她擦去眼角的泪花,他们都没有觉察出她在强装笑颜,没有感觉到她心中翻江倒海般的痛苦。夜深了,蕾姐抱着已经酣然入睡的小建文和姐夫回房去了,只留下她和叶枫陪伴在妈妈身旁守夜。新年的钟声敲响了,蕾姐和姐夫又回来了,她分别和辛虹,叶枫和妈妈深情的拥抱,互道新年美好的祝福。她抱着辛虹时激动,兴奋的心跳,辛虹能真切地感受到,它一下下坚强有力的跳动着,似乎是在对辛虹说,欢迎她成为叶家的女主人。蕾姐把两个红包塞进辛虹手里,叶枫笑眯眯地站在她身旁,蕾姐又激动不已地摸了摸叶枫的头。
又是叶枫握着辛虹的手点燃了新年的第一挂鞭炮,在震天撼地的响声中,叶枫始终将辛虹揽在怀里,那一刻,幸福弥漫了她的心田。在爆竹声中,在欢乐的气氛中,在叶枫的怀抱里,辛虹暂时忘却了烦恼和忧愁,尽情地享受着幸福和快乐。辞旧迎新的鞭炮声终于停止了疯狂的咆哮,烟雾缭绕,将他俩笼罩在一片迷蒙中。烦恼和忧愁就在这片迷蒙中又悄无声息的溜回了辛虹的心里,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纠缠,折磨了她十一年。
夜更深了,就连零零星星,忽远忽近的鞭炮声也疲倦地偃旗息鼓了,万籁俱寂的茫茫夜色里,只有明亮的万家灯火在不知疲倦地对着夜空述说着家家户户的喜悦和欢乐。在一闪一闪的烛光下,妈妈把这块祖传的碧玉亲手挂在了辛虹的脖子上。虽然妈妈什么也没说,可辛虹在妈妈的怀抱里已经听见了妈妈心中默诵的心愿。为了妈妈的心愿,这一别就是十一年,十一年的光阴在这张桌子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在辛虹的心里,却留下了永远都无法愈合的创伤。
一滴泪珠落在观音玉像上,十一年后,再次挂上寄托着妈妈美好心愿的家传宝玉,辛虹仿佛又看见了妈妈慈祥的笑容。这块玉搁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已经十一年了,辛虹曾无数次一个人静静地打开盒子,用手抚摸它,感觉就像抚摸妈妈纯朴善良的心一样。可她一次也没有戴过,戴在身上妈妈的心愿就会在她心中响起,而妈妈的心愿恰恰是她一生都无法实现的。在漫长的十一年岁月里,辛虹也曾把它取出来,却没有勇气戴在脖子上,那份沉甸甸的使命感让她感觉犹如一块磐石压在心中。今天,辛虹轻轻松松就把它戴在脖子上,心中的磐石在戴上去的一瞬间不翼而飞了。她感觉不是自己戴上去的,是妈妈的亡灵帮她戴上去的。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没有豁然开朗的解脱,有的只是心灵在宁静的那一刻得以升华。
回忆业已失去的幸福是人生的一大不幸!叶枫不想让辛虹在默默的流泪中睹物伤怀,让她痛苦地追忆幸福的往事。他站起身来,轻轻为辛虹拭去脸上和眼角的泪水,也擦拭自己的眼泪,浅浅的笑容浮现在泪痕尚存的脸上。虽然眼中的点点泪光和脸上的微笑显得有点不自然,但叶枫还是希望他的笑容能让辛虹感受到温暖和欣慰。有什么比爱人的微笑更令人赏心悦目的呢?辛虹把手中的玉像放回胸前,站起来,吻了吻叶枫的双唇,嫣然一笑,然后挽起他的手离开了四方桌。
两人穿梭于故居一间间简陋但十分干净清爽的房子里,触景生情,眼前的任何一样东西都能勾起辛虹无限的回忆,多少往事浮云般飘荡在眼前。床前的嬉戏追逐,书桌旁并排而坐,专心致志温习功课的背影,还有那台老式座钟“当当”的响声。现在它已经老得走不动了,光荣退休了,却依然摆放在矮柜上,它的存在仿佛是在告诉辛虹它记录的岁月是多么的漫长,长到她能看见自己的两根小辫子和天真烂漫的笑脸,看见自己拉着叶枫的小手,背着泛白的书包出门上学去。妈妈的老花镜还在座钟旁,妈妈就是戴上它给她缝补衣服上在玩耍中不知何时掉落的扣子,把她和叶枫的作业本和考试卷举得远远地看,看见红水笔写的醒目的一百分时,妈妈乐得都合不拢嘴。没得一百分时,妈妈的脸上依旧是慈祥的笑容,拉过她和叶枫,鼓励他俩好好学习,争取下回考一百分。叶爷爷的工具箱还放在角落里,打开箱子,一把把锯子、刨子、斧子和一些已经忘记名称的工具摆放得错落有致。伸手摸摸,感觉特别亲切。家里的凳子、桌子、床和柜子都是叶爷爷用这些工具打出来的。那年,叶爷爷砍倒了院子后面高高的大树,不但打了四方桌、长条凳、床和摆放老座钟、老花镜、以及妈妈的针线篓的矮柜,叶爷爷还特意为辛虹和叶枫打了一张大书桌,这样两人做作业时就不会显得挤了。后院的鸡舍空了,当年总有一群大小不一的公鸡和母鸡在里面。每当家里又添了一群长着金黄色绒毛的小鸡时,做完作业,辛虹总是拉着叶枫来到鸡舍前,蹲在泥地上,盯着鸡妈妈身后可爱的小鸡们看。有时还会趁鸡妈妈不注意,捧起一只小鸡,抚摸它柔软的绒毛。鸡妈妈发现后,气势汹汹地向辛虹冲过来,叶枫就勇敢地站在她身前,挡住鸡妈妈对她的侵犯。就像在学校里,同学们欺负弱小的叶枫时,她总是英勇果敢地站出来保护他,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辛虹赶紧把小鸡轻轻放在地上,拉着叶枫的手退后几步,看着鸡妈妈骄傲地保护它的鸡宝宝。厨房里还和当年一样,只是锅碗瓢盆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大大的水泥砌成的水缸现在已是空空的,以前它总是蓄满了干净清甜的井水。最早是叶爷爷打水,等叶爷爷老得提不动了,叶蕾就接过了叶爷爷手中的水桶,只是她还不能像叶爷爷一样一手提一桶,她要两只手提一桶,而且水还不能太满,即使这样,她还是步履蹒跚,摇摇晃晃才提到水缸前,放下水桶,歇口气,再咬紧牙,鼓足劲,用力提起水桶,把桶里的水倒入缸里。再往后就是许文涛经常来帮蕾姐提水,他也像叶爷爷一样,一手一桶,轻轻松松,毫不费力。许文涛上大学后,就是叶枫和辛虹一人提一桶,叶枫是一满桶,而辛虹只能提小半桶,两人都学着许文涛的样,迈着稳健的步伐。可只有叶枫越学越像,直到他也能一手一桶,步履轻盈,神态轻松时,辛虹就站在水缸边数数,两桶,四桶,六桶……直到水缸盛满了,她就拿着早已准备好的毛巾,给满面红光,汗津津的叶枫擦拭脸上的汗水。两人上大学后,许文涛很快就成了蕾姐的丈夫,提水的活自然而然,名正言顺又落在了他身上。大水缸里积满了灰尘,很明显,它已经废弃很久了。墙角的灶台是用泥土和红砖搭建的,如今冷冷的,失去了往日的温暖和扑鼻而来的香味。十一年前的除夕夜,一盘盘色泽诱人,香气四溢的菜肴就是从这个陈旧的灶台上出锅的,满屋飘香。辛虹看着如今布满灰尘的灶台,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立刻出现在脑海里。红烧狮子头,哇,太诱人了,这可是辛虹最爱吃的一道菜,一看就知道是妈妈亲手做的。刚出锅时,妈妈就夹了一个又大又圆的搁在一个小碗里,笑呵呵地递给站在一旁,等候多时,都有点垂涎欲滴的辛虹,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妈妈的笑容是那么的慈爱和幸福。粉蒸肉、醋熘鱼、香酥排骨、红烧猪脚、清蒸鸡等等,辛虹和叶枫抢着从厨房里端到餐厅的四方桌上。十一年来,每回闻到那一股熟悉的味道,妈妈慈祥的笑容,便清晰浮现。
回忆温馨甜蜜的往事,就像打开一瓶陈年佳酿,浓郁的醇香令人陶醉,神清气爽。故居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亲切,仿佛十一年漫长的岁月在回忆中浓缩成电光石火的一刻。穿过回忆之门,辛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段幸福的岁月里。
从厨房出来时,辛虹的脸上已泛起淡淡的红晕,如同遥远的天际缥缈的朝霞。站在院中压水井边的叶蕾见她气色不错,一颗悬着的心才稳稳落下,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笑着说:“小虹,走,陪姐姐去菜市场买菜去好吗?你想吃什么?这些年在家里伺候他们父子俩,姐姐的厨艺可是今非昔比,管保让你大饱口福。”
叶枫也跟着说:“是啊,阿虹,你不知道姐姐现在的手艺有多棒,她婆婆可是家喻户晓的厨娘,现如今也对姐姐是赞不绝口呢,直夸姐姐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叶蕾捅了一下弟弟的腰,拉着辛虹边向院门口走去边说:“别听阿枫瞎吹,他那哪是在夸我,简直是在骂我。还长江后浪推前浪呢,幸好咱们是自家人,要是让外人听了,人家心里肯定说我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妇人。待会吃饭时我们就罚他站在旁边看着咱俩吃,还得让他拿碗递筷子,让他垂涎三尺去。”说完,她自己先笑了。
辛虹回头笑盈盈地看着装作一脸苦相的叶枫,伸手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戳,娇嗔道:“今天就罚你当服务生,谁让你讨乖都不会。你呀,笨死了。”温柔的话语飘入叶枫的耳朵里,他心里觉得舒坦极了,又听到爱人情缠意绵的那句“笨死了”,它饱含着无穷无尽的爱恋。
“蕾姐,我想吃红烧狮子头、粉蒸肉、香酥排骨、醋熘鱼,还有……算了,今天就这些吧,还有什么等明天想起来了再劳烦蕾姐让我解解嘴馋。咱们上哪个菜市场?还是城关那个吗?”辛虹不假思索地说。
听着辛虹如数家珍似的说出一道道再熟悉不过的菜名,叶蕾心里一酸,泪水又润湿了眼睛。那可是她和叶枫最爱吃的几道菜,也是十一年前的除夕夜的几道主菜。“城关的菜市场早拆了,现在改建成水果批发市场了。今天姐带你去城里的大市场去买菜,让阿枫开车带我们去。”叶蕾用说话来极力掩饰内心的不平静,来控制自己的感情,不让眼中打转的泪水涌出。出了院门,叶蕾趁低头关院门之际,抹去了眼中的泪水。
站在车旁,辛虹回过头去望着大门紧闭的老宅,她的目光从门上一直升到厨房的烟囱上,停住了,那首经典的老歌又在耳旁飘荡。“又见炊烟升起 暮色罩大地 想问阵阵炊烟 你要去哪里 夕阳有诗情 黄昏有画意 诗情画意虽然美丽 我心中只有你……”十一年来,每次听到这首歌,辛虹都恍惚觉得,有一缕缕绵绵的炊烟,在眼前袅袅地飘升起来,那淡蓝色的烟里,满是平常的人间气息,朴素,温暖而芳香,叫人莫名感动,惆怅。周芸的双眼又禁不住一阵潮湿,她依稀看见慈祥和蔼的妈妈正站在门前,站在一缕缕炊烟的背景前,远远地望着她和叶枫,暖暖地喊他俩;又看见他俩跑着扑入妈妈温暖的怀抱里……
叶枫开车,叶蕾和辛虹坐在后排窃窃私语,说着女人间的悄悄话。叶枫无心听她俩交头接耳些什么,他心里在想要不要先去趟何明皓家,把辛虹回来的事先告诉老师一声,免得突然带她去,再说起不堪回首的伤心往事,辛虹会受不了,万一病痛发作,那可是叶枫最不愿看到的。昨晚许文涛的话给叶枫很大的触动,他觉得姐夫说得很对,一定要让辛虹在她人生最后的这段岁月里感受到家的幸福和温馨,为此,就是再痛苦,再悲伤都只能深埋心底,打起精神,强作欢颜。可一想到爱人不久后就将永远的离去,无声的泪水还是模糊了叶枫的双眼。人的感情是难以控制的。
“阿枫,小心!”姐姐的惊叫声让叶枫一激灵,打了个冷战,飘飘悠悠的思绪就此戛然而止。情急之中,他顾不得抹去眼中的泪水,本能的一脚急刹车,然后飞快地转过身来,用手挡住在猝不及防之下向前撞过来的辛虹的身体。汽车猛地停了下来,辛虹的胸口抵在叶枫张开的手掌上,没有撞上前面的坐椅。从她苍白的脸上,叶枫看见了病魔惊醒后露出的狰狞恐怖的丑恶嘴脸,凶神恶煞般,辛虹的脸被折磨得有些扭曲了。叶枫的心痛得就像被一把大刀大卸八块了似的。
差之毫厘,险些撞上前面正在等绿灯的丰田轿车,丰田车尾的标志看上去异常醒目,它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高昂着头,仿佛在怒吼:“嘿,离我远点!”
红灯终于熄灭了,绿灯一亮,静止的车流又开始向前涌动。叶枫一只手握着方向盘缓缓朝前开,一面回头焦急地望着一脸惊魂未定的辛虹。辛虹苍白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笑容,她朝着叶枫摇了摇手,示意他安心开车。叶枫知道她是强忍着身体的痛,怕他担心,怕他开车分心。叶枫在心里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他向右打方向盘,汽车在路口的人行道上停了下来,他急匆匆打开车门,冲了出去,飞快拉开后车门,钻进去,一把将辛虹抱在怀里,惶恐不安,语无伦次地说:“阿虹,对不起!我……我真该死!你怎么了?我……我这是怎么开的车?”
在叶枫近乎哭泣的叫喊声中,辛虹慢慢抬起头,把手按在他的嘴上,苍白的脸上回复了平静,一抹幸福的微笑浮现在叶枫面前。“小枫,不许你这样说自己,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满足。”她把手从叶枫嘴上拿开,轻轻按在他的心口上,接着说:“无论我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里,我的灵魂永远在这里,你活着就是我活着,你活得幸福快乐就是我活得幸福快乐,知道吗?好了,别难过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说到这,她又对已坐到驾驶座位上的叶蕾说:“蕾姐,开车吧,咱们赶紧去买菜,我可是迫不及待想尝尝你的手艺了。”
叶蕾答应一声,缓缓开动了车子。辛虹将满脸自责的叶枫揽在怀里,抚摸他的背,就像当年在医院里一样,不停地抚摸,无声地抚摸,那么轻缓,那么自然。
由于辛虹执意不让叶枫开车去何明皓家,她怕他开车时走神,叶枫只好打了部出租车去。说好等他回来吃午饭,在出租车上,叶枫看了看时间,刚过十点,应该来得及回家陪辛虹吃午饭。
叶枫的突然出现让何明皓父女俩吃了一惊,而让他俩大惊失色的是叶枫竟然是噙满泪水站在他们父女俩面前,何雪更是惊得花容失色,呆若木鸡。饱经沧桑的何明皓看着叶枫抽搐的脸上痛苦不堪的神情和无声滑落的眼泪,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声,他似乎猜到了什么,什么也没说,拉着叶枫来到沙发前,把他按在沙发上。
面对何雪的泣不成声,以及何明皓的老泪纵横,叶枫终于断断续续把辛虹离去和回来的真相大致完整地说了出来。不用再强装笑颜,也不用再把苦与悲埋藏心底,叶枫放任心中情感的波澜掀起阵阵滔天巨浪,一下下撞击着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心灵,顷刻间就支离破碎了。在敬爱如父的老师面前,叶枫终于能毫无顾忌地倾诉心中压抑已久的悲苦,终于可以像一个受尽苦难折磨的孩子一样放声痛哭,伏在老师的怀里哭得涕泗滂沱,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悲天怆地。
在回家的路上,叶枫一直在想着何明皓的劝慰,老师理解辛虹不得已的苦衷,他也相信如果叶枫的母亲知道辛虹不能生育后,一定会失望至极,甚至绝望。虽然她不会埋怨辛虹,不会阻止儿子娶辛虹为妻,但她一定会为此而郁郁寡欢,抱憾终生,她一样会死不瞑目。叶家几代一脉单传,延续叶家香火是每一位叶家的女主人都必须完成的使命,一项庄重,神圣的使命,让她们感到无上光荣的使命。生前,母亲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叶枫为叶家延续香火,虽然她也是抱憾终生,死不瞑目。但她还是心存希望,甚至是满怀希望离开人世的。可如果叶枫娶辛虹为妻,叶母至死都没有任何希望了。至于叶蕾所说的替叶枫和辛虹生一个儿子,那是叶母无法接受的,也是叶家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所不能接受的。叶枫说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能接受。叶蕾也是叶家的人,她的儿子身体里也流着叶家的血。何明皓直言不讳告诉叶枫,那不同,唯有叶家的男主人的亲生儿子才能延续叶家的香火,才能叫传宗接代,否则叶家何至于几代都是一脉单传呢。何明皓的话让叶枫相信了这个不成文的族规,临走前,何明皓感慨万千地说,辛虹太聪明了,她对叶母的心思已是洞若烛火,所以她只能无奈地决定放弃她一生的幸福,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因为她的幸福是建立在叶母的绝望的基础上的。让叶母生活在痛苦和绝望中,她又怎么会感到幸福呢。对于她而言,这其实是莫大的悲哀。天意如此,天意不可违呀!除了这自欺欺人,自我安慰的解释外,还能作何解释呢?何明皓的话透着伤感,更透着无奈。
叶枫终于明白了辛虹的无奈,终于明白了她为何哭着说“我没有办法呀”,一路上,他在心中把叶赫那拉氏从祖先到他未曾谋面的父亲,把所有叶氏男人都骂得体无完肤,他骂天,骂地,骂祖宗,更骂自己。
出租车停在家门口时,叶枫的心停止了谩骂和诅咒,因为他看见辛虹正站在门口等着他回来。付完车钱,他牵着满脸微笑迎上前的辛虹走进了家门。
昨天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晚,辛虹不堪舟车劳顿,已是疲惫不堪,只吃了碗面条,在药物的作用下早早的入睡了。今天中午这顿饭是他们一家人真正意义上的团圆饭。恢复了精神的辛虹显得格外兴奋、激动,叶枫、叶蕾、许文涛和许建文也都一脸的喜悦之情。虽然除许建文外,他们四人的心都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霾,但他们还是极力用欢声和笑语营造出喜庆的气氛。尤其是辛虹,或许是真的解脱了心灵的桎梏,或许是回家的喜悦暂时压制住了心中的伤悲,她的欢声笑语给叶枫一种家的幸福温馨的感觉,感觉好像她根本没有离开他长达十一年之久,她不过是独自出去走走,很快就回来了。没有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更没有驱之不去的病魔缠身附体,她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回家了,回来准备和他喜结连理,携手漫漫人生路,在今生的轮回里白头偕老,相濡以沫;然后再一同转世投胎,相约在下一个生命的轮回里再续前缘。这无比美妙的感觉,或者说是幻觉,让叶枫一度心情格外愉快欢畅。他喝了不少姐夫亲酿的陈年米酒,辛虹也兴致极高,她也陪着喝了几杯。总之,这顿饭大家吃得很开心,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们确实很开心,一个个笑逐颜开,把酒言欢。吃过饭后,醉意朦胧的叶枫扶着脚步都有点飘浮的辛虹上楼睡午觉去了。
一觉醒来,睁开双眼,看见辛虹双颊绯红,在自己身旁恬然沉睡,叶枫心中那妙不可言的幻觉早已杳无踪影了。他轻轻抚摸着爱人布满细细皱纹,被病魔折磨得憔悴不堪的脸。在记忆深处,她曾经是那么的妩媚动人,每当捧起她的脸时,叶枫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等等溢美之词,可如今……姣好的容颜开始凋零了,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刚刚绽放开美不胜收的花瓣,就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的摧残下片片飘零,洒落一地。天妒红颜!为何红颜薄命的悲剧会落在爱人身上呢?老天爷,如果你能让我的爱人一生一世都和我长相厮守,哪怕你将她变得丑陋无比,我也会认定那是你对我的恩赐。在我心中,她永远都是我最美丽的新娘。要是您还是铁石心肠,不能接受我诚心诚意的祈求的话,那就求您把我爱人身上的病魔和痛苦全都给我吧,我只希望她能活下去。老天爷,就用我的生命去换取她的离世,好吗?叶枫的心在呐喊,在哭泣,在向老天爷祈求,可他的呐喊,他的哭泣,他的祈求,老天爷都置之不理。
辛虹醒了,像喝醉了酒一样的笑容,依稀能看见她曾经无与伦比的惊世之美,只是这份惊世骇俗之美已如飘忽不定的影子,没有生命的光辉的照耀,它就消失了。叶枫深情地吻了吻辛虹已不再饱满红润的双唇,心中掠过一丝意乱情迷的冲动,一丝鱼水之欢的欲望,一闪即逝。当年,叶枫就是如此深情地亲吻身旁娇羞妩媚,楚楚动人的爱人,两颗火热的心就在心中掠过的意乱情迷的冲动和鱼水之欢的欲望怂恿下,将欲望之火点燃,在熊熊燃烧的欲火中,他俩度过了一个销魂蚀骨,激情四射的浪漫之夜。
下午四点不到,叶枫和辛虹就来到了何明皓的家门口。叶枫是看辛虹精神状态有所起色,才问她想不想去看望何老师,辛虹当然是毫不犹豫就满口答应。即使叶枫不说,她也会提出来的,她对何明皓的感情如叶枫一样——亦师亦父。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觉得愧对老师的栽培,愧对老师的殷切期盼。
上午叶枫走后,何明皓就盼着辛虹能来看望他。对叶枫和辛虹,何明皓视如己出,像疼爱亲生女儿何雪一样疼爱他俩。叶枫是因为他父亲与何明皓不同寻常的关系,而辛虹之所以深受何明皓的器重,令他另眼相看,并不只是因为叶枫,更多的是因为她过人的聪明才智。何明皓甚至以平生有她这样一位品学兼优,才貌双全的优秀学生而感到骄傲自豪。在叶枫身上,他看不到一点亡友儒雅的身影,这份遗憾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郁闷,而辛虹的出现却又令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渐渐的他把栽培叶枫的心思都移至辛虹身上。他对辛虹的期望越来越高,他坚信辛虹是他这一生最得意的学生,对辛虹将来能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成就,他是深信不疑。他教育女儿时总是让她以辛虹为榜样,他希望女儿也能像他的得意门生一样聪明好学。十一年前,辛虹的不辞而别让何明皓心痛不已,他一直盼着能听到辛虹成绩斐然的好消息,可始终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信。何明皓时常会独坐一隅,想念他最关心的两个学生。每当想起叶枫,他总会想着如果叶枫能像他的父亲叶凡一样,那该有多完美呀!想过之后,他又会慨叹,有时还会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说:“唉,这个世界上任何事物,包括人类都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而当他想起辛虹时,不禁为他心目中最接近完美形象的得意门生而扼腕叹息。当他从叶枫口中获知辛虹不幸的人生际遇后,他只能感叹完美是不应该包罗万象的,辛虹所拥有的完美就是叶枫至死不渝的爱,而这却是不计其数的世人穷其一生苦苦追求都无法得到的。在为辛虹的生命如流星般短暂而黯然神伤的同时,也为她能拥有一份神圣纯洁的爱情而由衷地感到欣慰。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只要能在某一方面获得完美,人生就是伟大不朽的,并不是只有声名远播,流芳百世的人生才是伟大不朽的,平凡的人生也可以是伟大不朽的,甚至凄苦的人生也可以。
就在叶枫按门铃的时候,何明皓还在沉浸于对辛虹和叶枫学生时代的美好回忆中。当辛虹出现在他眼前时,师生俩都不约而同的愣了一下,巨大的改变让两人都有点不知所措。一个是曾经风华正茂,神采飞扬,而今却形销骨立,灵气不再;另一个则是从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变为两鬓斑白,面色苍老。沧海桑田的隔世之感油然而生,时光飞逝,如水过三丘,师生俩凝视的目光里凝结着太多发自肺腑的感慨。
“老师……学生辛虹来看您来了……您……您还好吗?”辛虹说话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师就盼着这一天啊!”何明皓嘶哑的声音让辛虹泣不成声,她扑入老师怀里嘤嘤啜泣。何明皓抚摸着她的头发,泪水也禁不住涌出,在他皱巴巴的脸上流出两道弯弯曲曲的泪痕。
还是何雪的出现让这对沉浸于伤感中的师生抹去了既激动又悲伤的泪水。何雪知道如果她再拉着辛虹哭天抹泪的,那么四个人的泪水就真的会一发而不可收了,非流出个汪洋泽国来不可。虽然她也想抱着辛虹好好哭一场,把对辛虹的思念之情用眼泪尽情地宣泄出来,可她还是极力克制住自己。何雪拉着辛虹的手,左一声甜甜的“姐姐”,右一声煽情的“姐姐”,直到辛虹破涕为笑,她才闭上嘴,把他们让进屋来,她拉着辛虹在沙发上坐下。
“小雪,十一年不见,你都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越长越标致,姐姐看见你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呢。”辛虹摸了摸何雪一头飘逸的秀发,然后扭头对何明皓说:“老师,您真有福气,有小雪这么一个既聪颖好学,又乖巧懂事的好女儿,您呐,心里一定美滋滋的呢。”
“还福气呢,辛虹,你是不知道这丫头有多讨人嫌喽,整天就知道和我斗嘴,牙尖嘴利。我是盼着她早点上学去,省得吵得我一刻不得闲。也让她出去吃吃苦,才知道爸爸的好。”何明皓摇着头,很无奈地说,可是他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何雪听了,气鼓鼓的嘟起小嘴,皱起眉头说:“老爸,您可得实话实说,当着辛虹姐的面,您可不能倚老卖老,光挑我的不是。我要是不和您斗斗嘴玩,那还不把您闷得又要埋怨我,说我不知道关心您,我这可是曲线救国呀!”话没说完,她就已经眉心舒展,笑意盎然了。
“你别给我来这一套,明明是你自己闷得慌了才拿老爸寻开心。你上网发那个什么伊妹儿,聊天的时候,我叫你,你愣是装作没听见,一坐在电脑前就是几个小时纹丝不动,那会你怎么不想想老爸会觉得闷呀?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让你枫哥给你买电脑,正儿八经念书时没见你整天坐在电脑前面。还不赶紧去烧壶水。”何明皓故意板着脸说。
何雪冲父亲扮了个鬼脸,然后笑嘻嘻地对辛虹说:“虹姐,我去给你烧水泡茶,茶叶可都是枫哥买的,我爸这是借花献佛呢。”话音未落,她就起身进厨房烧水去了。
沉默在何雪走后就静悄悄地弥漫开来。叶枫情急生智,问起何雪读北大研究生的事,何明皓端出茶盘和茶具来,轻描淡写地说:“已经定下来了,我是想等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再告诉你,小雪还不高兴呢,她就想早点给你打电话报喜讯。这丫头就是读书没让我怎么操心。”说到这,何明皓望着辛虹,又说:“小雪就是这点最像你,不过比起你来还差那么一点悟性。唉,这是天生的,可遇而不可求啊!至于其他的就别提了,至今,生活还不懂得自理呢。”
“老爸,又在说我坏话了,您就爱抓住我这个小辫不放,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就连枫哥都听了没有一千遍也有一万遍了。这下可好,抓住虹姐,您又老调重弹。拜托您换点新鲜花样,好啵?”何雪倚在厨房门框上乐呵呵地说。
水开了,何雪关上炉火,冲好热水瓶后拎回客厅来。何明皓动作娴熟地冲洗茶具,辛虹拉过小雪,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小雪,你真是有出息了,姐姐真羡慕你。等你将来再读博士,博士后,可真为老师争光了。”她诚恳地说。
“虹姐,说真的,我能有今天真应该好好感谢你。从你身上我学到了许多,有些是我爸也传授不了的。从小我就梦想着像你一样读书,轻轻松松就把书给念得那么好。虹姐,你知道吗?一直以来,我都是遵照你教我的学习方法,真是受益匪浅。你就是我的良师益友,在你离开我们的这段漫长的岁月里,我是多么想你呀!有时我也会遇到困难,可只要一想到你,我就会坚定自己的信念,勇敢地克服眼前的困难。当我也像你一样考入上海交大时,我多想让你和我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悦呀。我就想像你一样,跟着你上你上的大学。可自从上了大学后,我就感觉好像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因为我不知道你是怎样上大学的,有一段时间我特别迷茫,特别孤独。”何雪非常伤感地倾吐自己的心声。
听了何雪的肺腑之言,辛虹哽咽了,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何明皓把热气腾腾,散发着缕缕清香的茶端到叶枫和辛虹面前,他瞪了一眼女儿,沉着脸埋怨她说:“小雪,辛虹刚回来,你净说些让她伤心的话,你虹姐不易激动,还不快点把她给逗乐来,你平时是怎么逗你老爸来的?”
意识到自己失言,何雪赶紧摇着辛虹的手,歉意地说:“虹姐,对不起!都是小雪不好,小雪该打,小雪不是故意惹姐姐伤心难过的。虹姐,你伤心落泪,小雪也会跟着你伤心落泪的。”话没说完,泪水已经在她的眼睛里打转转,嘴巴也瘪起来了,一副就要嘤嘤啜泣的样子。
“小雪,姐姐不是伤心难过,姐姐是高兴得流泪。我们小雪长大了,姐姐不能成为你的人生目标,姐姐希望你的人生目标是不断的超越自我。姐姐真的很开心,因为我已看到你在不断超越自我。”辛虹平抑了内心的不平静后,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这下何雪激动得热泪盈眶,她坚定地点点头,说:“虹姐,我一定会不断超越自我的。”她笑了笑后接着说:“老爸让我逗你笑,我可不能违抗他老人家的意愿,否则他会罚我三天不准上网。这样吧,我给你讲个小笑话,你要是觉得好笑,就开心地笑一笑,好吗?”
看着何雪一脸祈盼神情,辛虹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那我就开始说了。有一回唐僧赶走孙悟空后又遭不测,被妖怪捉去准备煮了吃。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他想起了孙悟空,也想起了紧箍咒,于是唐僧就默默念起了紧箍咒,希望孙悟空能突然现身前来救他。过了好一阵,空中传来了温柔的女声:‘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说完,何雪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辛虹。果不其然,辛虹“扑哧”一声笑了。这下可把何雪给乐坏了,拍着手欢呼道:“哦,虹姐笑了,虹姐笑了,爸爸不用惩罚小雪了,我又可以上网了。”她高兴得就差手舞足蹈了。
不仅辛虹笑了,就连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叶枫和何明皓也都笑了。辛虹边笑边说:“小雪……你这是从哪看来的笑话?真逗!要是……要是让玄奘和尚听到了,还不得活活气死呀。”
“你以为她上网干什么呀?我敢肯定她是从网上看来的。她呀,每天都拿好几个这样的笑话来逗我。我呀,从没笑过,今天总算被她逗笑了一回。”何明皓笑着说。其实,他的笑更多的是因为辛虹笑了,还有一小部分是因为女儿的机灵,思维敏捷。至于这个笑话本身,在他会心的笑容里或许只占那么一点点吧。
接下来的畅叙基本上都是在欢快、融洽的气氛中,偶尔也会触及那段令辛虹痛断肝肠的伤心往事,但总会在另一个愉快的话题中迅速掩盖住短暂的悲伤和沉默。叶枫、何明皓和何雪都围绕着过去的悠悠岁月里回味无穷的幸福往事打开话匣子,说一些记忆犹新,又不至于让辛虹听了伤感落泪的故事。
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下来了,窗外已是暮霭沉沉。何明皓坚持留他俩吃晚饭,叶枫和辛虹也不推辞,叶枫给姐姐打个电话,说吃了晚饭再回去。何明皓叫叶枫带辛虹去校园里走走,感受一下母校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和女儿开始动手做晚饭。
校园里寂寂无声,学生们都放学回家了,就连一贯在放学后热闹非凡的操场上也是静谧一片,鸦雀无声,空荡荡的裸露在苍茫的暮色中。辛虹挽着叶枫的手漫步在校园里,一幢幢陌生的校舍将记忆中已经模糊不清的母校变得焕然一新,只是依稀还能看见过去的影子。辛虹显得异常兴奋,她时不时用手指着,嘴里不停地述说着历历在目的过去。到处都有他俩青春的身影在晃动,那么亲切,那么熟悉,闭上双眼,感觉就像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十几年前的中学时代。从踏入校门的第一天起,直到考上大学告别母校,往事如同电影画幕上的场景浮现脑海:两人手牵着手,背着崭新的书包去报到,第一次走进教室时脸上洋溢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崭新的课本在手中还散发着淡淡的纸味和油墨味。第一次早读,第一堂课,第一天放学后归心似箭的急切心情。第一次考试时的紧张,第一个假期的期盼,第一次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春天到了,在老师的带领下,辛虹和叶枫合力亲手种下的第一棵小树苗,它还在吗?算算该有二十年了,如果它还在,一定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了。如果还在,它会在哪里呢?辛虹缓缓睁开双眸,在朦胧的夜色中,寻觅着心中的那棵小树苗。哦,不见了,记忆深处一排排嫩绿的,生机盎然的小树苗都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的教室。原来这里是一片空地,就在这里,辛虹和叶枫一起种下了那颗小树苗。
天完全黑下来了,何雪来找他俩回去吃饭,辛虹对往事的追忆就在那棵生机勃勃的小树苗上定住了。
米粉肉——何老师亲手做的米粉肉,这道让辛虹和叶枫永生难忘的米粉肉,伴随着他俩美好的中学时代。吃起来还是那么香、酥、嫩、滑,辛虹想起以前和叶枫,何雪坐在桌边,一人一碗米粉肉,夹起一块放入嘴里,咬一口,所有的滋味都出来了,嫩而微脆,油而不腻,舌底生津,舌面发滑,有丝丝清爽之意,真是美滋滋的哟!就为了重温一下那美滋滋的滋味,辛虹多吃了几块,还没吃完饭,就感觉有点反胃,隐隐的痛在体内作怪。强撑着吃了一小碗饭,又陪他们说了会话后,辛虹就赶紧拉着叶枫起身告辞。看着何明皓和何雪送至校门口外时依依不舍的神情,辛虹的心也开始隐隐作痛。
回到家中,洗了个热水澡,吃完药后,辛虹就感觉隐隐的痛消失了。等叶枫也洗完澡,两人来到楼下,和叶蕾夫妇坐下来聊天。叶蕾心里老想着丈夫的再三叮嘱,她说话非常谨慎,极力控制内心的波澜,始终面带恬静的笑容,说一些不敏感的事情,比如天气变化呀,家乡的发展呀。许文涛和叶枫聊了聊水泥厂的经营情况。叶蕾又和辛虹饶有兴致地议论起电视里正在播放的连续剧《大宅门》,说到兴起时,叶枫和许文涛也加入这个话题,四个人各抒己见,言谈甚欢。当然,叶蕾和辛虹说的大多是大宅门里的女人们的幸福故事和不幸的命运,而叶枫和许文涛大发感慨的是陈宝国饰演的白景琦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两人都为白景琦不拘一格,桀骜不驯的个性,以及他白手创业的勇气和魄力所深深折服。
谈话间,叶枫见辛虹脸上露出了倦容,就主动提出来上楼休息,叶蕾夫妇也随声附和,说他俩累了一天,该让辛虹早点休息。辛虹这才和叶蕾夫妇道声晚安,挽着叶枫的手上楼去了。
走到二楼转角处,叶蕾夫妇在客厅看不见了,辛虹停下来,撒娇说:“小枫,你背我上楼好吗?好久好久都没有趴在你背上,闻闻你浑身的男子汉气味了,做梦都想啊!”
叶枫深情地凝视着爱人情意绵绵的双眸,动情地吻了吻她迷人的嘴唇,然后转身蹲下去。辛虹趴在他背上,双手环绕在他的颈脖上,脸贴着他的脸,甜甜的,轻柔地说:“亲爱的,我们回家了。”
一缕缕其臭如兰的芳香轻悠悠地拂过面颊,又轻悠悠的飘落心海,漾起一圈圈美丽醉人的涟漪,叶枫陶醉在这妙不可言的芳香里,如同漫步于世外桃源中。
躺在床上,两人都抑制不住内心无以言述的兴奋和激动,在彼此的脸上,一览无遗。深情期盼,苦苦等待了十一年的一幕终于出现在眼前,喜不自禁的感觉无以复加。叶枫将手臂放在松软的枕头上,让辛虹枕在他的臂弯里,将她搂在怀里。
“小枫,还记得我常常给你念的那首诗吗?”辛虹幽幽地问道。
“记得,这一辈子我可以不记得其他任何一首诗,唯独忘不了它。假如我占有了天空和空中所有的星辰,占有了大地和地上所有的宝藏,我仍将有所求索;但假如她属于我,那虽仅有这世界上最小的一角也将感到满足。这是泰戈尔大师的《我仍将有所求索》。每次你为我朗诵时都声情并茂,我都会听得如痴如醉,感受到人生的幸福和美好。”叶枫激动地说。
辛虹抚摸着叶枫瘦削的脸,喃喃地说:“当年何老师送给我一本泰戈尔诗集,我就被这首诗深深打动了,从我第一次为你朗诵起,我在心中就将‘假如她属于我’默念成‘假如你属于我’,每次朗诵这一句时,我都会深情地凝视你。小枫,还记得十一年前的除夕夜吗?在黎明前的蒙蒙夜色里,我依偎在你的怀里,为你朗诵这首诗,我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论我的人生如何演绎,我都已经感到满足了,因为你是属于我的。虽然从此我们咫尺天涯,可我知道你的心永远是属于我的。这一生我别无它求,我真的感到满足了。现在我又回到你的身边,这是上天对我的恩赐,而不是怜悯,是上天为我的满足所感动,让你来陪我走完我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亲爱的,我真的很开心,很幸福,很满足。”
一颗晶莹的泪珠滴落在辛虹颤动的嘴唇上,她抿了抿嘴唇,将这颗爱的泪珠含入嘴里,滑入心田,化作一丝丝甜蜜。“小枫,今天是我们久别重逢的开心日子,不流泪好吗?我再给你朗诵一首何老师讲得最精彩,最荡气回肠的一首词好吗?”她轻声说道。辛虹伸手擦去叶枫眼角滚出的泪水。
“是柳永的《鹊桥仙》吧?”叶枫不假思索地说。
辛虹嫣然一笑,捧起叶枫的脸,含情脉脉的凝视他,在他的嘴唇上印上深情的一吻。“咱们的心灵永远是息息相通的。就是这份心心相印,心有灵犀将我们的爱融为一体,永不分离。”辛虹说话时温情脉脉的目光宛如一汪碧水,清澈宁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小枫,如果爱情能用最深来形容的话,那么我们的爱情一定是最深的。我魂牵梦萦的你不能在我的整个人生旅途中与我朝朝暮暮,长相厮守,可你最深的爱却始终朝朝暮暮陪伴着我。亲爱的,就在我最后为数不多的朝朝暮暮里,让我成为你的妻子,你的爱人吧!”
十一年后,他俩的灵魂和肉体再一次完美地结合了,和以前一样的完美,只是完美的内涵已是大相径庭。一个就像旭日东升的朝霞,另一个则像落日金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