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当弟弟伤心欲绝地哭喊着辛虹的名字时;当弟弟整日以泪洗面,痛苦不堪地思念辛虹时;当弟弟不顾母亲和自己的劝慰,毅然决定外派出海时;叶蕾就恨透了辛虹。她甚至跪在观音圣像前恶毒地诅咒辛虹,诅咒让她唯一的弟弟丧魂落魄的狠毒女人。她暗自发誓,如果有一天让她再见到辛虹,她一定会让她得到应有的惩罚,为此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要用生命做代价,她也在所不惜。弟弟就是叶家的一切,在叶蕾的心目中,弟弟甚至比丈夫和儿子还重要。为弟弟去做任何事情,她都会感到无比骄傲,自豪。叶家的祖祖辈辈里,所有的叶族女性都是为叶族的男人而活的,她们无怨无悔,甘心于无私的奉献,她们以此为荣耀。母亲苦难的一生当中除了丈夫就是儿子,除此之外,她对发生在身边的其他事情几乎都可以做到漠不关心。叶蕾虽然在人生的道路上才走了一段不算很长的道路,可她深受母亲言传身教的影响,从小就坚定不移地把弟弟当作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即使后来有了丈夫,又有了儿子,弟弟在她心中的地位丝毫没有动摇过。母亲的死不瞑目,弟弟至今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叶蕾把这一切的不幸都归罪于辛虹对弟弟的狠心离弃。
韶光荏苒,十一年如白驹过隙,叶蕾心中对辛虹的恨意不但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淡薄下来,反而是与日俱增,她把仇恨的种子深埋心底,就盼着有朝一日能亲手将这颗浸满仇恨的毒液的种子塞进辛虹的嘴里,亲眼看着她毒发身亡。叶蕾就连做梦都期待着这一幕出现。
其实,叶蕾是一个心地善良,脾气温顺,通情达理,为人和善的好女人,结婚后相夫教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在别人眼里,她是贤妻良母的楷模,人见人羡。就她本人的小家庭来说,那绝对称得上是幸福美满。丈夫许文涛温柔敦厚,人品出众,举止谦谦有礼,对叶蕾是没得说的好,两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恩爱有加,结婚十几年了两人还时常像当年热恋时,吃过晚饭,手拉着手出门散步,在如水的月光下,在摇曳的树枝下,说着情意绵绵的呢喃软语,说到动情时,两人还会像年轻时一样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偶尔还会在朦胧的夜色中来一次激荡心扉的热吻。回到家中,看着儿子专心致志用功苦读,叶蕾真觉得满足了,对于一个以家庭为重的女人来说,人生如斯,夫复何求。可如果再一想到弟弟,一想到弟弟那张冷若冰霜,凄苦悲伤的脸,那双忧郁凄迷的眼中总是蓄满痛苦,迷茫,惆怅和悲伤的目光时,叶蕾暖烊烊的心立刻就像掉入了冰窖里一样,所有的热情都在那一刻荡然无存了。
在记忆中,叶蕾很少和丈夫有脸红的时候,让她印象深刻,屈指可数的几次和丈夫拌嘴闹别扭,都是因为辛虹。对辛虹的仇恨,叶蕾觉得用恨之入骨来形容都无法言尽其详,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简直是恨之入骨髓。可每次当她在丈夫面前咬牙切齿,深恶痛绝地宣泄对辛虹的仇恨时,平日里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丈夫竟然斥责她不该用恶毒的语言诋毁辛虹的人格。虽然许文涛对辛虹谈不上有太多的认识,但他还是凭着直觉和感性的认识,断定辛虹并非妻子口中说的那般薄情寡义。许文涛总是劝说妻子,或许辛虹有不得已的苦衷难以启齿,他不相信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真情那么容易就被浮华,虚荣和享乐所取代。可被仇恨压抑太久而已经变得有点神经质,不可理喻的叶蕾,是根本听不进去丈夫的良言相劝,每次她都冷冷地说她是不该在背后对辛虹说三道四,她应该当面用唾沫将辛虹淹没。夫妻俩各执己见,话不投机,越说越僵,最后总是许文涛气呼呼地走开,对妻子此时毫无理智可言的蛮不讲理,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走开,他的劝解根本是无济于事。而叶蕾每回都是一连好几天对丈夫不理不睬,横眉冷对,甚至一到晚上睡觉时,就独自到楼上弟弟的房间去睡,还把门反锁,任凭丈夫在门外好言相劝,即使是低声下气赔礼道歉也不管用。让丈夫独守空房,尝尝孤独寂寞的滋味,这是叶蕾对丈夫唯一的惩罚,而且行之有效,屡试不爽。几次冷战过后,许文涛就不再和妻子争辩了,他能理解妻子爱弟情深的近乎丧失理智,只是无法苟同她对辛虹越来越根深蒂固的仇恨。后来只要叶蕾义愤填膺地数落辛虹无情无义的行为时,许文涛就缄口不语,要不就择机躲避,让她歇斯底里地发泄一通。许文涛相信,事实终将还辛虹原本的清白。
现在,辛虹的清白终于被事实证实了,所有的事实都是出自叶蕾最信赖的弟弟叶枫之口,而且弟弟今天就带着不久后就将离开人世的辛虹回来了。当叶蕾终于明白了辛虹是如何忍受着心中巨大的悲痛,屈辱地度过十一年的艰辛;明白了十一年来一直被她深藏心底的事实真相后,叶蕾这才幡然醒悟,这才意识到她对辛虹的仇恨带有太强的主观偏见,是大错特错。脑海里那座越建越高的仇恨大厦顷刻间被夷为平地,灰飞烟灭了;心中那颗越埋越深,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毒的仇恨的种子也杳无踪影了。在电话里弟弟的苦述中,叶蕾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倒在丈夫的怀里,哭得涕泗滂沱,她无法相信这个残酷至极,天崩地裂般的灾难降临在她最亲爱的弟弟,和弟弟这一生最爱又最值得去爱的女人身上,她不敢相信这个噩梦般的事实,可事实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念而转变的,无法相信,不敢相信不过是人的情感意识,最终事实是不可避免地被接受的。泪流不止的叶蕾现在宁愿脑海中的仇恨大厦继续越建越高,心中仇恨的种子越埋越深,越来越毒,只要辛虹能继续活在这个喧嚣的尘世上,她情愿一辈子都仇恨她,情愿所有恶毒的诅咒都应验在自己身上,只要辛虹能平平安安地活着。
对辛虹的仇恨已荡然无存后,叶蕾才回忆起已经消失了十一年的对辛虹的爱。那份爱在不断滚落的泪水冲刷下渐渐清晰起来,叶蕾这才想起从前自己是多么疼爱这个曾经像只欢快的小燕子的妹妹,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她时,她那红扑扑粉嫩嫩的小脸蛋,水汪汪灵气十足的大眼睛,梳得整整齐齐,乌黑发亮的两根小辫子;想起她莺啼燕啭般清脆悦耳的声音,银铃般的笑声;想起她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神情;想起她与生俱来的妩媚动人;想起她像个大姐姐一样牵着瘦小的弟弟的手,神气十足的样子;想起她第一次叫自己姐姐时甜甜的笑容。还有,在冰天雪地的隆冬岁月里,当她牵着弟弟的手放学回到家里时,母亲总是把冻得手和脸都冰冷的他俩搂在怀里,用母爱的温暖去化解他们身上的阵阵寒气。自己总是赶上前去将这个讨人喜爱的妹妹揽在怀里,揉揉她冻得发红的脸蛋和小手。那年,弟弟昏倒在龙洞里,在医院里,她守护在弟弟的病榻旁无声的泪水,曾经让自己这个亲姐姐都万分感动。弟弟出院后,稚气未脱的她表现出的成熟,执著让自己也深感自愧弗如。她坚持不让弟弟休学,坚持为弟弟补习功课,坚持为弟弟按摩冻伤的脸和脚。在弟弟卧床休养的半个月里,她竟毅然搬来和自己住,每天晚上她都是看着弟弟酣然入睡后,才钻进她的被子里偷偷哭泣,那时自己总是把这个比亲妹妹还觉得亲的妹妹抱在怀里,那时候自己是多么喜欢,疼爱她呀。在那之后的四年里,是谁坚持不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为弟弟按摩脸和腿?是谁在天还刚蒙蒙亮就跑来敲门叫醒弟弟,带他去晨跑?是谁教会了弟弟那么多连自己都不知甚解的知识?是谁给了弟弟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是谁让天生木讷,沉默寡言的弟弟的脸上有了灿烂纯真的笑容?不是宅心仁厚,慈祥善良的母亲,不是自己这个本该如此做到的姐姐,也不是大半生忠心耿耿伺候自己一家人的叶爷爷。是她——辛虹,一个仅仅比弟弟大一岁的小姑娘。她担负起了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几乎所有的责任和义务,用她的生命和坚韧不拔的毅力呵护弟弟的成长,并深深地爱他,想给他一个温馨幸福的家,想为他生儿育女,想为叶家传宗接代。老天呀,难道你就这么无情?这么残忍?难道你就不为她惊天动地,神圣的爱所感动?
这是怎样的悔恨!这是怎样的心灵的哭泣!
叶枫和辛虹已回到家中,当叶蕾在泪水涟涟中哭述着对辛虹的爱时,她正睡在楼上叶枫的床上。她已被病魔折磨得精疲力竭,吃下了一把形状各异的药丸,又严格遵照医生的嘱咐吃下一定剂量的安眠药后,这才在慢慢起效的麻醉中沉沉睡去。
许文涛望着泪如雨下的叶枫,抱着哭得抽抽噎噎的妻子,他也早已是泪流满面。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下处于极度悲伤中的姐弟俩。心灵的悲伤是任何语言也无法抚慰的,许文涛也只好默默地陪着掉眼泪。寂静的客厅里只有此起彼伏,令人心碎的哭泣声在回荡萦绕,显得那么凄凉哀婉。
叶蕾终于抬起头,几缕散落的头发贴在全是泪水的脸上,她也顾不得捋一捋散乱的头发,擦拭满脸的泪水。她看着同样是泪如泉涌的弟弟,悲切地说:“小虹她怎么这么傻呀?就为了不能生育,独自忍受十一年的痛苦煎熬。那不是她的错,妈妈要是知道了,一定不会怪她的,一定不会……她不能生,我就和你姐夫再生一个儿子过继给你们,为了叶家的香火,我能让她一辈子生活在内疚和自责中吗!”她又扭头对丈夫说:“文涛,你说对吗?你一定会同意我这样做,是吗?”
妻子哭红的双眼里噙满了晶莹的泪水,许文涛动情地对妻子使劲点头,他哽咽了,因为心中沉痛的悲伤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坚定地点头来告诉妻子——他会的,他会像妻子所说的帮叶家延续香火。
再次将妻子揽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她一起一伏的后背,许文涛用另一只手在叶枫的大腿上拍了几下,然后捧起妻子的脸,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为她擦拭去满脸的泪水,可妻子眼里的泪水就像流不尽的潺潺溪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顺着一道道清晰可见的泪痕缓缓流淌。扔下湿漉漉的纸巾,许文涛叹了口气,颤声说:“蕾蕾,别这样,你的哭泣只能让阿枫更加伤心,我的心也和你一样悲痛,可我们不能用泪水和悔恨来陪伴辛虹走完她人生最后的这段短暂的岁月吧。”他看了看沉默垂泪的叶枫,接着说:“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辛虹感受到家的温暖,这也许是她最后的心愿。我知道你俩都无法做到用微笑去面对残酷无情的现实,那就把一切痛苦和悲伤都深藏心底,不管是强装欢颜也好,真心微笑也罢,好好陪伴辛虹才是至关重要的。我想她绝不希望整天看见你们泪水沾襟,痛不欲生的样子。尤其是你,蕾蕾,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我也感同身受。不在辛虹面前流泪,还得强迫自己面带微笑,确实是有点强人所难,但是你必须做到。你要知道我们的泪水和伤心只会加重辛虹的病情。”许文涛再次拍了拍叶枫的大腿,“阿枫,姐夫也不劝你什么了,你上楼去吧,无论何时,有你在辛虹身边就是她最大的安慰。”
听完姐夫诚恳的一番话,叶枫的脸痛苦地抽搐着,嘴角抽了几下,欲言又止。抹去脸上的泪水,他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双腿,步履艰难地上楼去了。
望着叶枫孤独落寞的背影,许文涛感觉仿佛看见了一个飘忽的幽灵。
搀扶妻子进卫生间洗漱完,抱着浑身发软,目光呆滞,泪痕犹存的妻子走进卧室,轻轻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薄薄的毛毯后,许文涛才回身去卫生间洗脸刷牙。等他回来在妻子身旁躺下时,看见泪水又从妻子的双眸中汩汩涌出。叶蕾侧身抱住丈夫,将头抵在他胸前,呜呜地哭了起来,凄婉的哭声穿透胸膛,在许文涛的心里如一股激流汹涌澎湃,激荡起一阵阵心酸,激荡起一阵阵哀伤。
“蕾蕾,如果泪水能冲淡一点你心中的悲痛,那就让它尽情地流吧。”许文涛柔肠百转,一边轻拍着妻子的背,一边感慨地说。泪水浸透了他的睡衣,凉丝丝的贴在胸前。
“文涛,你说小虹这是什么命呀?老天爷怎么就这么狠心折磨她?我……我该怎么办?我真的没办法强装笑脸……只要一见到她,一想到她的命苦,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想想以前,我仇恨她,诅咒她,我……我简直不是人。我曾诅咒她得暴病,不得好死,我不知道她有天大的委屈呀……文涛,我真该死,是我恶毒的诅咒灵验了,才害得她如此……我再去求求老天爷发发慈悲,让她身上的病魔全移到我身上来,我不能让她离开阿枫……是我错了,我才该死呀……”叶蕾像着了魔似的,从丈夫怀里起来就要下床去。
许文涛赶紧将妻子紧紧抱在怀里,不停地亲吻她的额头,她的脸颊和头发。“蕾蕾,别这样,我知道你悔恨不已,可那并不是你的错,错的只是命运如此安排。生命留给辛虹的时间不多了,我们不能,也不应该让她在极为短暂,而又特别宝贵的时间里,都在我们无尽的悔恨和泪水陪伴中度过。你没看见她站在老房子门前流着泪说‘我终于回家了’吗,这句话她盼了十一年呀。我们能做的,要做的就是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回家的感觉。让我们去帮她完成她的心愿吧。”许文涛说得情真意切,他自己也忍不住流下了伤感的泪水。
叶蕾抱紧丈夫,在毛毯的包裹下号啕大哭,一声声沉重的哭泣一下下击打着许文涛的胸膛,击打着他默默哭泣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