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顺坐在段平坟前,喝着闷酒,铁牛憨坐一旁,若懂忧伤的表情。
石啸天杀了段平后,第二日便下了文书给向家,称向家拒交税赋,恶意反抗伤害官员,当场治罪,责令向氏人等,安葬向大寡妇,早日交税。常家和向家有关联,赵家沟由朱武管辖,朱武便上门劝告,向家冲撞朝廷官员,又伤了百夫长石啸天的手,误杀了向大寡妇,常家已与之订亲,算是亲戚,言行举止更要得当,莫再生事,惹恼了官府,恐受牵连。
朱武并未提及石啸天要那十两聘礼之事,只说这事已上报官府和守军,元人本就不喜欢汉人,那守军将领下了令,但凡有反抗的百姓,一律抓起来以谋反罪论处。
向婆婆重病不起,段平的后事则由常家出钱安排,场面也不敢做大,街坊们也不畏惧元军,全来吊丧,只是段平娘家听说此事后,怕受牵连,竟然无人前来。
那日,石啸天杀了段平,回去后包扎了伤口,心里愤愤不平,想找常家的麻烦,又无从理由。这石啸天原本主不是街头混混,仗着家里有点银子,买通了宣慰府副使吉达手的一名千户,得了百户长,其人嚣张跋扈,欺男霸女,是乡兵当中老百姓深恶痛绝的百夫长。尽管石啸天想找常家麻烦,却碍于元军严格规定,各管辖不得越区管理,于是在酒楼安排了桌好菜,找来朱武商议对策。
“石兄,怎么伤成这样?”
“唉,朱老弟有所不知,那刁妇死咬着不放,也不知道是长的什么牙齿,比那老虎还凶狠,差点就把手给咬穿了,老子捅了五刀,她也没松口。”
“石兄何必与一个妇人计较,这不,伤了自己的身体。”
“说得也是,我本只想教训一下她,不料——唉,不说这个,来,咱们喝酒。”
朱武却不喝酒,若有心事的说:“你找我来,不只是为了喝酒吧?”
石啸天笑着说:“兄弟,咱们为朝廷效命,都是黄泥塘人,本就应该团结,你看,自打做了百夫长,我们也没有聊过,来来来,咱们喝一杯。”
朱武皮笑肉不笑,心道:“这吃肉不吐骨头的家伙,今天找我来,定是有事要请我帮忙。”
酒过三巡,石啸天有些醉意,便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兄弟,不瞒你说,是那寡妇不识抬举,我给她脸,脸不要脸,偏偏要嫁给一个打铁的,你说,让我的脸往哪搁,我好歹也是个百夫长,她不答应,老子就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交双倍的税,你还别说,那小娘们可惜了,水嫩水嫩的,那肉啊,像豆腐一样,捏一下就要出水,可惜了,我心里都痛了几天……”
“石兄,你对别人有意思,也犯不着杀了她,你家里已有妻小,要找女人,多的是嘛。”
“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凭什么让那打铁的捡了便宜。”
“现在人都死了,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来,咱们喝酒。”
“兄弟,今天叫你来,就是有事想请你帮忙,你看这姓常的坏了我的好事,得找个法收拾收拾?”
“怎么个收拾法?”
“他不是有银子吗,咱就敲他几百两银子花花。”
“我说朱兄,这可使不得,莫说常家没有几百两银子,就是有,咱也不敢去。”
“为什么?”
“你可别说不知道,上次路老夫人八十大寿,二管家亲自来找我,打听常家,还让常老九打了一对金镯子,你想想,这常家和宣慰府原本是没有关系的,路老夫人消失,宣慰府也未找常家麻烦,这说明什么,说明路大人看上了常家的手艺,咱们要是去敲一杠,他告到宣慰府,你我可得杀头。”
“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常九手真打过金镯子?”
“真的。”
“难怪,这常家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看来还真有银子。”
“我说石兄,这事啊,到此为止吧,这常家父子老实本分,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别去找麻烦了,这人呐,活一辈子,有时候还得靠街坊,你说是吧?”
“对对对,兄弟说得对。”
朱武从酒楼出来,骑着马急忙赶往赵家沟,把常家父子从睡梦中叫醒。
听了朱武一席话,常九手说:“看来这黄泥塘是容不下我父子二人了,明日我们便离开。”
朱武说:“那倒不至于,只是那石啸天不是个善茬,免不了日后要找你们的麻烦,今日听他那口气,定不会善罢干休。”
常顺气愤的说:“他不罢休,不杀了这狗官,我誓不为人。”
常九手一巴掌扇了过去,说:“说什么呢,说梦话是吧。”
朱武说:“没事没事,九叔你放心,我与那石啸天不是一路人,我也早看他不顺眼,可他毕竟是百夫长,除非官府撤了他,要不也拿他没办法。”
常九手取来二两银子,交于朱武,说:“那狗官能胡乱杀人,要害我父子也是早晚之事,还请看在邻里份上,给我父子二人办张通关文书,逃难也方便。”
朱武推开银子,说:“九叔把我当什么人,这银子万不可收,通关文书倒好办,只是这兵荒马乱的,你二人能去哪里,在这黄泥塘,那石啸天也拿你们没办法,一但出去,被他抓着,还不得以叛民定个罪,到时候千嘴难辩,不如等些时日,你们不是给路老夫人打过东西嘛,找那二管家,告之实情,请他帮帮忙,给路大人说说情,这事也就过去了。”
常九手叹息着说:“唉,想不到这天底下竟无我父子二人容身之处。”
这一夜,常家父子无法入睡,常九手清算着帐目,准备等那文书一到手便远走他乡,常顺则坐在院子里,不顾那初冬的寒气,独自忧伤起来。
第二日,常九手推开门,听得茅草房内霍霍的磨刀声,急忙前往茅草房,只见常顺正在磨那把地寒刀。常九手说:“顺子,你干嘛呢?”
常顺说:“爹,咱们要逃命了,我把这刀磨磨,若遇上贼人,也好防身。”
常九手担忧的说:“你不会是要找那狗官报仇吧?”
常顺顿了顿,说:“我就是磨磨刀,你想哪去了。”
常九手说:“那就好,我就怕你小子冲动,闯下大祸,你在家里好生呆着,千万别出门,爹去趟播州,看能不能找到二管家,救他帮帮忙。”
常顺说:“爹,那元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要去。”
常九手说:“那二管家又不是元人,路大人也不是,我看二管家人不坏,说不定真能帮上忙。”
常顺说:“那石啸天还是这黄泥塘的人,做了元狗,连父老乡亲都残害,这元狗没一个好东西。”
常九手说:“行了行了,爹给你说过多少次了,祸从口出祸从口出,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就图个安稳日子,你也别发牢骚了,咱们得认命。”
看着父亲骑马去了播州,常顺继续磨刀,他已经磨了半夜,还想把刀磨快。
一刀能斩下仇人的脑袋,那才叫痛快。
杀妻之仇,不共戴天。
他只有一个信念,杀了石啸天,为段平报仇,哪怕就是丢了性命,也要一试。
地寒刀是把好刀,那股寒气,加之仇恨,是把杀掉仇人的好刀。
那日,段平来到石屋,常顺见父亲不在,就拿出了这把刀给段平看。
“我将来要做个刀客。”
“那我怎么办?”
“你,跟在我屁股后面,看我教训那些贪官污史,替我数人头。”
“我才不。”
“那你在家做饭,等我杀了恶人,便回来吃饭。”
“做梦了你,对了,这是什么刀?”
“我爹说,这刀寒气重,打刀的铁在地下埋藏多年,叫它地寒刀。”
“好怪的名字,给我看看。”
“小心,别伤了心。”
……
段平走了,刀还在,它似乎在说:“报仇,报仇……”
这个声音从段平不再说话时,就在常顺耳朵边一直叫喊。
常顺至少想了十种杀死石啸天的方法,他要让这个仇人的脑袋放在段平的坟上,告诉段平,他替她报仇了。
刀磨到晌午,常顺饿了,便煮了一大碗面,吃饱便去黄泥塘,他把刀藏在瓦沟里,怀揣了一把杀猪刀,倘若能碰上石啸天,也好动手。
刚入街道,铁牛便跟了上来。
“顺子哥,你要去哪里?”
“找石啸天,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你是不是要找他报仇?”
“嗯。”
“爹让我看着你,我才不,那个姓石的杀了你娘子,杀了我顺子嫂,我也要报仇。”
“你报个屁。”
“我要报仇。”
“你拿什么报?”
“我有刀。”
说着,铁牛掀开衣服,腰间别着四把杀猪刀。
常顺突然不想找石啸天,他觉得铁牛就是个拖累,而且也不能在大街上叫着要找石啸天,这样等于告诉仇人,有人要去杀他了。他进了福来酒楼,想喝几杯。
伙计认得常顺,便迎了上来,说:“小常师傅,你这是?”
常顺往里瞅了瞅,说:“石啸天在不在?”
伙计说:“不在。”
常顺说:“那好,给我来两斤牛肉,五斤米酒。”
伙计说:“真难得,你可是第一次来咱们福来酒楼。”
常顺说:“怎么,不卖我酒?”
伙计说:“哪里哪里,你是请也请不来的客人,快请进,楼上清静,坐楼上吧。”
常顺上了楼,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铁牛也跟着坐下。
铁牛嘿嘿一笑,说:“顺子哥,你是不是也带了杀猪刀?”
常顺说:“你怎么知道我带了刀?”
铁牛说:“我摸你腰上硬邦邦的,肯定是带了杀猪刀。”
常顺说:“就你聪明,别说话,再说话我不要你了。”
铁牛说:“好好好,我不说话,顺子哥你要去杀石啸天,我便跟着去。”
常顺不在说话,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街道,他多么希望石啸天此时就从楼下经过,这样便可以跳下去,一刀结果了他。
伙计端上酒肉,说:“小常师傅,你看开些,现在是元狗当道,那姓石的早晚不得好死,你的事街坊们都知道,咱们黄泥塘,谁家里没有常家的东西,掌柜的听说你来了,说这酒和肉不收钱,你吃完了再上。”
铁牛笑着说:“还有这样的好事,那我就不客气了。”
常顺说:“多谢福掌柜。”
伙计说:“幸亏你是这个时候来,要是晚上来,就要碰着那元狗了。”
常顺的眼里立即冒出仇恨的火花,说:“你是说石啸天也来这里喝酒?”
伙计说:“可不是,这几天都在。”
常顺说:“他是一个人?”
伙计说:“哪里是一个人,每次来都带了些混混,有时候都不给钱,咱们掌柜最怕他。”
常顺咬牙切齿的说:“这恶狗,咋就没人收拾他。”
伙计说:“别说收拾他,谁敢得罪他,这元人的走狗,横行霸道又不是一天两天,小常师傅,你还是躲着吧,别碰上了那元狗,找一身麻烦。”
铁牛正欲掀衣服亮他的杀猪刀,被常顺一个眼神给怔住,悻悻地吃着牛肉。
一个下午,常顺带着铁牛走了黄泥塘所有的街道,在石啸天院子周围转了三圈,牢记了每条巷子,这才回到铺子,让铁牛买些酒肉,二人又在铺子里喝起酒来。
常顺喝得半醉,说:“铁牛,要想杀石啸天,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他家门口的转巷子里,他从酒楼喝完酒,走到转巷子时,你在上面查看,到转角时给我信号,我便从这边走过去,他看不见我,一刀就捅了他,那地方我看了,最适合下手,即使他带再多的人,在那里也只能挤进来两三个,能多杀几个更好,也算是嫌了。”
铁牛说:“顺子哥,你说怎么杀就怎么杀,咱们一起。”
常顺说:“你自己先吃着,哥出去会。”
铁牛说:“你是不是去杀石啸天,我要一起去。”
常顺说:“哥还没计划好,等哥计划好了,一定带你去,听话,呆在铺子里,哥一会就回来。”
铁牛不再说话。
常顺走到正街上,看那来福酒楼亮着灯笼,便朝前走了百余步,蹲在巷子口,等那石啸天出现。
一辆马车,由北向南驶来,四匹马前后跟随,前面的马上是一位满头银丝的婆婆,拿一根铁拐,跟着三个秀丽的丫环,后面的马上是四位白衣大汉,腰间挎着配刀。
马车上不是别人,正是那升仙楼的掌柜梅二娘,马背上的银丝婆婆便是管家梅婆婆,跟着的三个丫环,其中两个是玉喜和欢喜。一行人正从思州赶路至此,准备连夜赶回播州。
梅婆婆何等人物,行至街道中央,感觉不妙,便停了下来,声如洪钟:“谁在哪,出来。”
常顺便走了出来,他看清楚了,这一行人当中,并没有元人,看上去只是富贵人家路过。
梅婆婆见是一平民,便说:“年轻人,你躲在那干嘛?”
常顺说:“谁说我躲了,我是蹲在那里,奇怪了,这路又不是你家的,我蹲在那关你什么事?”
梅婆婆说:“哟,这大半夜的,还有人喜欢蹲大街,我看你不是想偷东西,便是想做什么坏事。”
常顺说:“笑话,我常家在黄泥塘好歹也有些名气,怎么会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
“婆婆,那说话的可是常师傅?”
马车里传出一个似水如歌的声音来。
梅婆婆说:“小姐,我问问。”便对常顺说:“年轻人,常九手是你什么人?”
常顺说:“我爹。”
梅婆婆转身,对着马车说:“小姐,是那常师傅的儿子。”
车门被缓缓打开,梅二娘下了车。
常顺眼前一亮,朦胧中,只见一仙女般的女子,从那马车下来,走到跟前,盈盈一笑,他急忙揉了揉眼睛,以为是喝醉了,却见这女子身边,又多了几个人。
梅婆婆说:“常公子,你这么晚在大街上做什么,难道是喝醉了?”
边上的丫环轻声笑了笑,说:“婆婆,你看他那样子,浑身酒气,肯定是喝醉了。”
常顺已然酒醒,闻到一缕沁肺的香味,便说:“我不是什么公子,我是喝了点酒,我在这里,是等仇家,不是等你们。”
梅二娘说:“常公子在等什么仇家?”
常顺说:“等一个杀了我娘子的仇家。”
梅二娘说:“你的娘子怎么了?”
常顺说:“前几日被那百夫长杀了,我听说他要来酒楼,便在这等他。”
梅二娘说:“常公子节哀,恩怨相报何时了,听闻常师傅手艺非凡,想请他给我打个发簪,今日刚巧遇见常公子,不知是否方便,家母去世多年,给我留了个发簪,不料前几日竟断了,这是家母留给我唯一的东西,还请常公子帮帮忙。”
要是常人,听梅二娘这番言语,早已全身酥软,而常顺此刻心里,除了仇恨再无其它,见这陌生女子央求,便说:“家父今日去了播州,你要打这发簪,过几日再来吧。”
梅二娘从杯里拿出一个精巧的盒子,递上前说:“常公子,今日也算有缘,还请常公子把这发簪交与常师傅,看能否镶好,如无法镶合,重新做一个也行,东西做好后拿到升仙楼,小女必定重谢。”
刚才说话的丫环上前两步,说:“我叫欢喜,你把这东西送来找我就行。”
另一个丫环说:“欢喜,你怎么抢起我的生意来了,小姐的头饰一向是我保管的,常公子,我叫玉喜,到时候你来找我就是。”
梅婆婆笑了笑,说:“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丫头,是不是看上常公子了,要不是因为你们,小姐这发簪也不会断,对于常公子,小姐之请,还请转告常师傅,这点银子,不成敬意。”说完,拿出了二十两银子。
常顺看也不看银子,接过了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果断有一根发簪,只是断了两截。他说:“好吧,我暂且收下,等家父回来,若是能做,定尽全力。”
梅二娘说:“小女就当常公子答应了,公子要是能来播州,还请到升仙楼喝杯淡茶。”
常顺说:“好啊,升仙楼的大名早就听说了,不过,咱们平头百姓哪能去,那都是达官贵人去的地方,小姐也别叫我公子,叫我常顺和顺子就行。”
梅婆婆说:“小姐,时候不早了,早些上路吧。”
欢喜说:“常公子,这银子你不要了?”
常顺说:“这么点小事,还收银子,小看了咱们常家。”
玉喜说:“欢喜,你就别捣乱了,人家瞧不上这点银子。”
梅婆婆说:“好了好了,咱们走吧。”
梅二娘欠了欠身,告辞而去,留下一抹清香,久久不能散去。
要不是那个盒子,常顺还以为是在做梦,看着众人离开,不由得茫然起来。
“小姐,那就是个铁匠,你还那么客气。”
“可不是,你还不是公子前公子后,你那么客气干嘛。”
“小姐对他客气,我就对他客气。”
“我看你是对他有意思吧。”
“你别说,那铁匠长得还真英俊,可惜啊,人家是有娘子的人了。”
“他的娘子不是死了吗?”
“好了好了,就你们两话最多,能不能消停消停。”
“婆婆,知道了。”
常顺又在巷子里等了一个时辰,不见石啸天,估摸着他不会到酒楼,便回到铺子,铁牛已经躺在里间床上睡着,便给铁牛脱去鞋子衣服,盖好被子。油灯下,常顺打开那个留有余香的盒子,拿出那两截发簪,发簪为铜质,做工精美,簪尖发亮,像是用了多年,簪首为梅花。看着看着,他又想起了段平,那影子在脑海里挥子不去,若她还在,成亲之日,也会有一支好看的发簪。
夜,像一颗被伤的心,冷冷冰冰。
仇恨的火焰,暖和不了那颗心,只会让那颗心越发孤独。
常顺有了一个复仇计划,这个计划有些可怕,但为了给段平报仇,再可怕也要试一试,他突然有些兴奋,想到仇人的血流出来,想到仇人的脑袋离开脖子,那是多么快意的一件事。
正所谓:
年少轻狂如稚鸟,情到深时方恨少;
匹夫焉能成王道,快意恩仇树英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