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革新穿着一身新救护服,背着背包,显得英姿勃发。她坐着红十字会送药品的汽车来到湖北省大冶县的一座乡村,在一处老院子的门口,飘扬着一面红十字会的会旗,她知道要来工作的救护站就是这里了。汽车还没有停稳,她就兴冲冲地跳下车,跑进院子里。
院子里面,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受伤的士兵,头戴歪帽子的医生和护士们大都在低头忙碌着,有的在做手术,有的在给病人擦洗和换药,只有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穿着救护队的夏季队服,双手插在短裤兜里,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走上前,笑嘻嘻地问道:“请问,这里是救护队第五小队吗?”
瘦高个儿看看她的救护队制服,威严地问道:“你是哪个队的?来这里干什么?”
靳革新说:“我是第一中队第五小队的,来这里工作。”
瘦高个儿再次打量起她来,“什么,第五小队,我怎么不认识你啊?”
靳革新说:“我是刚分来的,找麻队长来报到的。”
瘦高个儿说:“哦,好,好,我就是麻队长,就你一个人来吗?”
靳革新说:“我有好多同学,都分到各个救护队去了。麻队长,请给我分配工作吧。”
麻秆儿麻大新说:“唔,很好,喜欢工作,不过,我要给你讲一讲我们第五小队的历史,让你好好地接受教育。”
靳革新说:“好啊,我很愿意听呢。”
麻秆儿说:“我,是这里的队长,是从北平协和过来的,和总队的林可胜总队长、总务股兼X光机股股长荣独山、材料股股长张先林医务股股长钱东弈过去都在一起,关系非常好!这次又一起来抗战可以说是生死之交。”
靳革新羡慕地说:“您太厉害了,是我的前辈啊!以后还望您多多教导和批评!”
麻秆儿说:“教导就谈不上了,批评我还是很严厉的,原来在我诊所工作的人,被我赶走了很多。”
靳革新奇怪地问道:“您不是在协和医学院吗?怎么还开诊所啊?”
麻秆儿说:“这有什么,我是协和的内部诊所。”
司机搬着药箱子进来,喊道:“大家都去搬药,药品来了!”
麻秆儿指挥道:“对,快去搬药品!哎,师傅,我上次说的被褥有没有?伤员没有被褥,太难过了!”
除了做手术的医生,大家都去门口搬运药品箱子,还有捐赠来的被褥、牛奶、鸡蛋。
麻秆儿说:“好,这次捐赠的东西真多啊!”
卸完药品,要把在救护站经过初步治疗的重伤员送到武汉医院去,把伤员们抬上车,麻秆儿说:“哎,小靳,下午,汽车卸完药品要把伤员送到武汉,你和我跟着送伤员的车去一趟大冶县城,顺便找找屠开元队长,把我们的给养和薪水领来。”
靳革新一听要跟车去县城,高兴地说:“好啊,我下午就跟着您去。”
下午,麻秆儿队长、靳革新和护士们把伤员抬上汽车,也跟着上了汽车。麻秆儿和司机坐在汽车驾驶室里,靳革新就和伤员们在后面车厢里坐着,汽车在乡村土路上一路颠簸,伤病们疼得呼号不已。
突然,前面路上出现了一队士兵,麻秆和司机二人并未注意,等看清是日本人的时候,已经晚了,日军也看到了他们。
麻秆儿着急地对司机说:“快,日本人,快掉头!”
司机一打方向盘,开始向后拐去。
这时,一名日军举起枪,就向汽车瞄准射击,站在后面车厢里的靳革新气坏了:这日本鬼子怎么能向红十字会的救护车射击呢?
她捡起车厢里的一面红十字旗,高高举起来,在头上挥舞,那意思是告诉日本人:这是红十字会的救护车,请不要射击!
“嘭”,枪响了,罪恶的子弹击中了靳革新的手臂,靳革新疼得“啊”了一声,手臂一倒,红十字大旗被风吹落到地上。
日本人继续向驾驶室里的司机和麻秆儿射击,司机经验丰富,他踩住刹车,把麻秆儿头向下一按,也低下了头。
砰,砰,砰,子弹把汽车玻璃打碎了。
鲜血从靳革新的手臂上流了出来,靳革新用手捂住伤口,大骂:“畜生,竟然向红字会人员开枪!”
日军看到汽车停下了,停止射击,朝汽车冲了过来。
靳革新大叫:“不要过来!车上有伤员!”
一名叫龟田次郎的日军班长从靳革新的声音中,听出来是一个女人,他得意地叫道:“花姑娘——”
其他的日本人也得意地嘶叫起来:“吆西,花姑娘——”
靳革新看到日本人冲了上来,激动地对伤员们说:“兄弟们,你们谁枪里有子弹?先把我打死!”
一名士兵掏出来一枚手榴弹,说:“我有一颗手榴弹,等敌人上来,我们同归于尽!”
就在这时,听见响起一阵枪声,一名日本兵应声倒地。日军班长龟田次郎叫道:“不好,快撤!”
正想爬汽车的日本鬼子被打跑了。大家伸出头来一看,原来有一队国军经过这里,听到有枪声,就冲了过来,打跑了日本人。国军部队看看救护车辆和人员没有大碍,继续向前开进。
麻秆儿给靳革新简单地包扎了一下,用绷带把手臂吊在脖子上,汽车继续向县城驶去。
到了县城,靳革新和麻秆儿下了车,司机继续送伤员去武汉。麻秆儿脸色苍白,手扶胸口,说:“哎呀,太危险了,吓死我了!”
靳革新噘噘嘴:“有什么可吓的,还不如我一个小姑娘呢!一会儿就能见到屠队长了,听说他是石膏专家,正好让他给我打上石膏。”
麻秆儿拍拍身上的灰,说道:“你去见屠开元队长吧,我不去了。”
靳革新忍着疼,质问道:“为什么?您去干什么呢?”
麻秆儿嘟嘟囔囔地说:“我,我,老子我不干了!这太危险了,又没有钱,还担惊受怕,我还不如不从北平出来呢,日本人也得给咱们大夫一口饭吃不是?”
靳革新看着身边的麻秆儿,不解地问道:“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啊?您是协和出来的吗?林总队长他们可不是您这样的。”
麻秆儿叹口气:“太吓人了!我干这个干什么?”
靳革新一下子糊涂了,说:“队长,你要弄清楚,刚才是我被打伤了,不是您!您在考验我是吗?”
麻秆儿推着靳革新,说:“你到大冶城里的医院里去找屠开元队长吧,别说我离开的事情。”
靳革新扭头一把拽住他:“麻队长,您可不能走,您走了我怎么办?您去哪儿,我就跟着您去那儿!”
麻秆儿掉头走了,靳革新也跟着他掉头回去,说:“麻队长,我就跟着您,您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麻秆儿和靳革新二人僵持着,最后,麻秆儿绝望了,他说:“好吧,我再带你一程,谁叫我是你的长官呢!”
麻大新决定暂时不再逃跑,领着靳革新去找屠开元的救护大队经过屠开元的精心治疗,她的枪伤恢复得很快,年轻的她依旧热情不减,每天用绷带吊着胳膊,在救护队里忙这忙那。
一九三八年十月,长沙湘雅医学院的红十字会抗战救护总队又来了两位风尘仆仆的背包客。总干事室的王媛媛出来一看,嗬竟然是协和的两名学生、曾经在北平参加过救护训练队的薛庆煜和汪凯熙,王媛媛高兴地跳了起来,尖叫道:“啊,怎么是你们?你们博士毕业了?”
戴眼镜的、苍白脸色的薛庆煜望着王媛媛,点点头,嘿嘿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高大帅气、玉树临风的富家子弟汪凯熙却一下子哭出了声:“媛媛,我们三个月前就毕业了,今天可终于找到你们了。林院长呢,张先林教授,荣独山教授,还有钱东弈教授,他们在哪里啊?”
王媛媛挨个儿拍拍他俩的脸颊,说:“别急,你们先进来吧,除了钱教授去了战场,林院长他们都在这儿呢!”
林可胜和张先林等正在一起讨论事情,听到王媛媛在院子里一惊一乍地大声说笑,生气地对周美玉说:“快把媛媛叫进来,就她嗓门儿高,全世界都听得见她的笑声!”
没等周美玉出来,王媛媛已经把薛庆煜、汪凯熙领了进来,王媛媛喊道:“林总队长、张主任、荣主任,你们看看,是谁来了?哈哈哈哈——”
大家一愣,看见进来一瘦一胖两个青年,都穿着协和的黑色学生装,依然是去年在协和操场训练时的模样。
两个青年扔掉背包,向林可胜扑来:“林院长,我们终于找到您啦!”
汪凯熙哭得更带劲儿了,薛庆煜也低声抽泣。
林可胜扶着两位青年,笑着说:“哭什么,你们来了,这是大喜事啊,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二人又与张先林、荣独山、周美玉说话。
薛庆煜向各位老师问好,汪凯熙却指着张先林,大声埋怨道:“张教授,都怨你,你嫌我们没有毕业,不带我们出来,害我们找得好苦啊!”
周美玉拉着汪凯熙,嗔怪道:“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张教授当时也是为你们好,你们没有毕业,就没有文凭,提前出来,岂不很亏啊?”
汪凯熙依然不依不饶:“那在日本人的枪口下上学,那就好受了?”
荣独山问道:“平汉铁路不通了,河南信阳那一带都被日本人占领了,你们怎么找来的呢?”
周美玉开玩笑地说:“是啊,你们两个人扎翅膀飞过来的吗?”
薛庆煜哭丧着脸,说道:“我们先到天津坐船去的广州,又从广州坐火车到汉口,再从汉口坐火车到长沙,可折腾死了!”
汪凯熙抱怨说:“从天津到广州的轮船就坐了十三天,差点没有闷死在里面。”
林可胜像哄小孩子一样,对他们讲:“这就算到家了,你们两个先在长沙休息几天,美玉,你看看他们去哪一个战场?我的意思是,去江西战场,到林竟成的第四中队去报到,那里这几天战争打得正紧呢!
周美玉笑说:“是的,我也是这个意思。林竟成不是来电报要人吗?
薛庆煜高兴地跳起来:“行,我们一定不会给林院长和教授们丢脸!”
汪凯熙想了想问:“林竟成是谁呀?我们协和的吗?”
林可胜笑了:“这里是红十字会的抗战救护总队,不是协和的师生训练队。”
张先林批评自己的学生说:“我们救护总队也是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啊,全国各所大学的专家教授都有,还有海外华侨呢!开救护车的,都是新加坡来的华侨。以后,请不要说协和、协和的,别的大学的人听见了,不好。”
汪凯熙对张先林一鞠躬,说:“我知道了,张教授!”
王媛媛说:“以后,在这里要称呼职务,材料股张主任、总务股荣主任、医务股钱主任。”
周美玉高举双手:“声明一下,医务股钱主任是钱东弈教授,我是副的,钱主任下医疗队了,我只是临时代理。”
汪凯熙再次对大家鞠躬,说:“我知道了。”
周美玉说:“我领你们去领衣服,再给你们找床位,你们刚从协和毕业,可别嫌条件差啊!”
薛庆煜说:“周主任,这是见外了吧,我们根本就没想要什么条件。
薛庆煜和汪凯熙不久就来到江西战场上,来到第九大队第四中队的第五十二小队,和湘雅医学院肄业的护士王孝仪等队员们在一起工作。
全国各地来到大后方的医生护士,听说协和的林可胜带领的红十字会救护队来到了长沙,跟着协和的大专家们既能参加抗战,还能学到真本领,纷纷报名参加。王媛媛刚刚安置好一拨,救护总队所在的院子里又有两位年轻人找来了,王媛媛先出面去接待他们。
在墙根的一棵大树下,站着一黑一白两位年轻人,面容白皙的那位,身穿白色府绸衣裤,戴着透纱礼帽,手持一把折扇,风度翩翩,分明是一个阔少;而他身边的那位皮肤黝黑的,则身穿一身脏兮兮的军装,脸色黑一点儿也就罢了,还长满了粉刺,头发又粗又硬,根根竖起,简直就是白衣少爷的保镖。
王媛媛看着这一主一仆,不知道这两人来干什么。就问:“请问二位有何贵干,是看病吗?请到前面去找医生,我们这里只办公,不问诊。”
白衣少爷看着漂亮的王媛媛,有些心不在焉,他说:“我们不来看病,我们是来参加救护队的。”
王媛媛又将二人重新打量了一遍,“二位是做什么的?”
少爷身后的胖子似乎已经不耐烦了,瓮声瓮气地说:“我们是清华大学汽车系的同学,后来在陆军机械化学校培训了半年,这毕业了,就来投奔红十字会救护总队。”
王媛媛扑哧一声笑了:“哈哈,你们是清华大学的同学?看不出来啊!这陆军机械化学校是学习开坦克车的吧,我们也用不上啊!”
少爷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是学汽车的,清华大学是中国第一个设立汽车系的大学啊,我们陆军机械化学校倒是开坦克的,可是,我表婶儿不让我去当兵,说那里太腐败,让我来这里参加红会救护总队。你们好像还不知道我表婶儿是谁吧?”
王媛媛没好气地说:“你表婶儿是谁和我们没有关系,那些大官和官太太找林总队长的多了,比如看病的、要什么盘尼西林的,多了去了,林总队长一概置之不理的!”她一伸手,“拿来吧。”
少爷问:“拿什么?”
王媛媛说:“文凭。”
胖子在包里翻来翻去,找到一张机械化学校的证书,交给王媛媛。
王媛媛看也不看,说:“这个不算,清华的啦。”
少爷和胖子都打开包,翻来覆去,终于找出来清华大学的毕业证书,恭恭敬敬地奉上,王媛媛这才笑着说:“欢迎二位啊,有所怠慢还请担待啊!看你们这同学,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少爷模样的人说:“是这样,我叫章文晋,爷爷是清末翰林、京师大学堂的提调,父亲是******的南开同窗。曾经在德国留学,回国后看到清华大学开了汽车系,就到那里去学开汽车,认识了我清华汽车系的同学张世恩。北平沦陷后,随着学校南迁,我和张世恩一起,考入了陆军机械化学校。毕业后,想去投军,可是我婶婶说,国民党军队太腐败,不要去国民党的军队了,有一个施展救国抱负的好地方红十字会的救护总队,是一帮协和的大专家、大教授,可以到那里去这不,我就拉着同学张世恩来了。”
张世恩说:“是啊,是啊!我是东北人,世代务农,父亲省吃俭用,供我上学,考上了清华。现在,我父亲、哥哥、姐姐都被日本人杀死了,我很想开坦克车去杀日本人,可是大少爷要参加你们的救护队,我也来了,我要上战场,去拉受伤的抗日勇士。”
王媛媛问:“大少爷是谁?”
张世恩对着章文晋努努嘴,“就是他,我们同学给他起的外号。”
王媛媛哈哈大笑,她自己笑弯了腰,树上的鸟儿吓飞了。
王媛媛领着他俩去见林可胜、周美玉和胡会林。胡会林看到两位清华大学的大学生要参加他的运输股,十分高兴。要拥抱他们,吓得少爷章文晋赶紧躲到王媛媛身后。
林可胜让胡会林来领他们。胡会林嗓门亮亮地说:“可胜,大外甥,我是个粗人,整天在码头上揽活儿,开车没说的,这操心管理的事情,实在难为我,干脆请大学生来当股长,我还是开车痛快啊!”
林可胜笑说:“你可不能甩手不干啊,他们两个刚来,情况还不熟悉,这样,胡会林还是当股长,章文晋可以当一名副股长,协助胡会林的工作,张世恩可以先当一名司机,无论怎么样,都要好好地工作前线工作的救护队员们,都等着我们的运输人员送去药品,运送伤员这是我们的生命线。”
胡会林和新来的两名大学生都说:“那是自然,请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