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宗教的聚会,医院的办公区也是他们喜欢聚集的场所,甚至下了班也不走,就聚在办公区聊天,同时等待着由政府配送的只有医院才有的那顿免费的午餐。说来让人心酸,因为无处不在的贫困,塞国人一天最多吃两顿饭,有的家庭甚至一天就吃一顿饭,所以医院的免费午餐就显得格外重要。免费午餐甚至还吸引来许多无关的社会人员。后来,一些无国界医生组织的人员慕名来留观中心参观,也没有正式申请,自行进入,也是长时间滞留不去,一时间办公区里人来人往,几乎成了自由市场。
这时候,一位世卫组织官员的到来,给医疗队提了个醒。
到塞国后,医疗队员们实行封闭式管理,工作之后回到住地,队员们各居一室,跟外界也没有交往。在秦恩强的建议下,医疗队还实行强制性体温检测,早晚各一次,然后各自发布在微信群里。因为我们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感染,因为我们在病区,在一线。这个制度一直持续到医疗队回国。
那么塞方人员呢?
这天,这位世卫组织官员到留观中心来参观,参观结束的时候他向秦恩强提了一个问题,他说:你们怎么监测他们?
他指的是塞方的护理人员。
秦恩强说:测体温,询问症状。
世卫官员沉吟了一下,说:还差一点,你们询问他们的流行病史吗?
就是说这些塞方人员家里有没有得埃博拉的,他有没有参加过埃博拉逝者的葬礼,他生活的环境有没有危险因素?
哟!秦恩强像被人猛击一掌,豁然警醒。这项内容之前并没有进人他们的监测范围。他立刻向医疗队做了报告,从即曰起将这项内容也纳入监测。
秦恩强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还只是留观中心的工作人员,那么这些每天聚集在办公区的外来人员里会不会有埃博拉病毒携带者?他们之前有没有接触过埃博拉病人?因为办公区是清洁区,医护人员在此工作是不穿防护服的,像这样人来人往,难免会有近距离接触甚至直接的身体接触,只要有一个人、一个角落发生感染,整个留观中心就有可能全盘失控。
秦恩强的担心立刻在李进那里得到了共鸣。第二天一上班,就对办公区进行了“清场”,要求塞方护理人员下班后必须离开医院,不到上班时间也不能提早进人医院,社会人员更是不得擅自进入医院。并对清洁区进行全面彻底的消毒。同时在门卫处设立体温检测制度和出入证制度,出人人员必须持有相关证件,体温在38度以下方可准许进入医院。
好险哪!
当一切就绪之后,秦恩强和李进不约而同地长吁了一口气,真正是步步惊心啊。所幸什么都没有发生,否则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自此,医疗队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防护理念:“清洁区比污染区更危险。”道理很简单,因为在污染区,你知道病人在哪,病毒在哪,你会有意识地防范。但是清洁区如果受到污染的话,你可能不知道,你不知道病毒在哪,那么任何一个无意识的动作都有可能使你招致感染。所以,清洁区必须每天例行消毒,而且要重点消毒。
“清洁区比污染区更危险”和之前提出的“脱防护服比穿防护服更重要”,后来一并被确立为埃博拉防护工作的两个重要原则,得到了当时在塞国抗击埃博拉的国际同行的广泛认可和借鉴。
事实上,医疗队在办公区实行的“新政”,对塞方的护理人员在情感上是有伤害的,就连医疗队自己的队员出于一种善良的心愿也有些不忍,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分?毕竟一顿温饱的午餐对于贫困饥饿的人来说,往往具有非凡的意义。
但是随后发生的一件事,立刻打消了人们的疑虑。
用秦恩强的话说:这时候出了一件事,把塞方的护士吓坏了。
塞国卫生部有一位协调官是一个30多岁的年轻人,他的职责是负责协调塞国和外国所有留观中心的各项事宜。这个协调官非常敬业,为了及时掌握情况,他会轮流到每个留观中心去工作几天,而且是像一个普通的医生那样进病房工作的。凡是和他一起工作过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就是这样一个塞国政府的高级官员,一个优秀的医生,防护意识却十分淡薄,他甚至会在病房工作了两个小时之后,在没有做任何消毒处理的情况下,就当着众人的面,用污染的手穿过防护屏去摸内层的口罩。几天之后,卡努院长传来了他的死讯。
这件意外的事,震动了整个塞国的抗埃一线,震惊了在塞工作的来自世界各国的医护人员。
塞方的护士们吓坏了,卡努院长和艾丽丝护士长也吓坏了,而李进、秦恩强他们唯有痛惜。秦恩强说,他不只是用污染的手摸了一下口罩,他在防护的各个环节都犯了错误。
不管怎样,有一点毫无疑问,协调官是死于防护意识严重欠缺,死于违反操作规程,死于塞国人随意潦草和散漫的习性。
秦恩强告诉我,当时“协调官现象”在弗里敦普遍存在。刚到塞国时,医疗队到一个英国的留观中心参观取经,秦恩强是这样跟我描述的:你看人家那医生,也没有什么防护就和病人一起走来走去,一帮人围在那儿,该怎么交流还怎么交流,我看着心里都发慌。当时我就说,我们不能这样,我们别这样做。
有一次,秦恩强带着世卫组织的官员和一些外国专家到塞中友好医院参观,秦恩强把医疗队的防护理念、流程和工作模式做了介绍,其中特别强调了脱防护服的重要性,结果出来的时候,秦恩强还没怎么脱呢,人家一众人等已经脱完了。
脱得太糙了!秦恩强说。我一再跟他们说别着急,跟着我脱,可是不行,都脱得太糙了,有些人超级自信。
在那一段时间里,美国、英国、法国、西班牙、古巴的医护人员先后都出现了散发的感染。
协调官之死是一个教训,对所有人的教训,尤其是对塞方护理人员的教训,人们在默默地接受和消化着这个教训,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是它的代价也太过沉重了。
热,极度湿热,汗如雨下,憋闷,头疼,呼吸困难,窒息,虚脱……所有这些词汇描述的是在同一种状态下人体的感觉:穿戴上全套防护装备时的感觉。
防护装备从头到脚是11件。依次是帽子、口罩、护目镜、防护面屏、连体防水隔离服、外层防护衣、两副手套、鞋套、橡胶防水靴,加上一套贴身内衣队员们称它为“二道防。
11件防护装备环环相扣,层层叠加,将队员们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因为会大量出汗,所以每次进入病房前不管渴不渴,队员们都要强迫自己喝大量的水。其实从开始穿上第一层防护服的时候,人就已经开始出汗了,这个过程要一直持续到他们完成工作走出病区脱下防护服为止。
央视《军情解码》做了一期解放军医疗队的专题节目,有一段关于医疗队员工作状态的描述十分生动:
在塞拉利昂的这段日子,正是当地要逐渐热起来的时候,户外温度经常达到32度,而套在几乎与外界隔绝的防护服里,防护服内温度会达到47到50度,穿着层层防护服在病房里工作,按照惯例,一般在40分钟左右,可每个医护人员都在病房中坚持一个小时以上,更有的队员在里面持续工作近两个小时。
那么,在47到50度的环境中工作,队员们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呢?
进入病房后,医疗队员们在厚重的防护用具包裹下,平时很简单的动作都显得很费力。大家要时刻注意保持勾速工作状态,这不仅是为了节省体力的需要,还是防护的需要,避免因动作幅度过大出现皮肤暴露而被感染的危险。尽管如此,队员们的衣服很快就湿透了,护目镜也随之模糊起来。呼吸加快,缺氧,憋闷的现象出现,队员们要在身体能够承受的有限时间内,完成对病人的问诊、观察、生命体征采集、药物发放等诊疗工作。这些平时医护人员得心应手的工作,在穿着11件防护用具,在30多度高温的情况下,显得异常艰难。
再来看队员们怎么说。
有一次,一个队员摘下面罩时,她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顶着一颗汗珠,那些汗珠晶莹剔透仿佛镶在脸上一样。贴身穿的“二道防线”都能拧出水来,一脱掉靴子,里面沉积的汗水哗地洒了一地。由于长时间汗水的侵蚀,加上护目镜的压力,当他们脱下面罩和护目镜时,面容都有些变形了。因为长时间的持续出汗,队员们从病房出来第一件事,也是喝水,大量地喝水,以缓解身体的脱水状态,有时甚至能一口气喝掉三瓶矿泉水。
负责监工改造病房的李志伟主任说:防护服不透风也不透水,那么热的天气,一戴上口罩和面屏就呼吸困难,稍微动一动就气喘。在病房一个半小时已经是体力极限了。穿戴着这么多东西,不要说干复杂的事情,就是拧一颗螺丝钉也费很大力气。有一次病房的门坏了,我们去修门,呼出的水汽凝在面屏上,什么都看不见,又不能用手去擦,只能减慢呼吸让水汽自己慢慢干。越着急就越看不见,减慢呼吸又喘不过气来,只能强忍着。脱防护服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同事的脸已经变成紫色,全身都被汗水浸透,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才能把防护服脱掉。
队长李进说: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像在国内一样查房治病,后来发现几个小时都做不完。有些体力差一点的队员中间不得不出去休息一下,然后还得花几十分钟穿脱防护服再进去。所以后来我们就一起研究了新流程,把所有不穿防护服就能做的工作都留在外面做好,再进病房。
出了病房之后,队员们还要经过0.5%的含氯溶液喷淋消毒,因为长期大量接触高浓度的消毒液,许多队员身上都出现了过敏性的红疹,迟迟难以消退……如此种种,在我看来这简直就是一种酷刑了,一种你甚至不需要亲身体验,只要想象一下,就能感同身受的酷刑,而这其中的精神价值和意义又岂是一个“技术问题”这样简单的词汇所能承载的呢?
队员们都知道,自从到了塞拉利昂,防控组组长贾红军的睡眠就成了大问题,他老是睡不好觉,有时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实在没办法就吃安眠药。其实,在塞拉利昂睡不好觉的不只是贾红军,差不多大部分队员睡眠都出了问题,每天晚上都要靠安眠药才能人睡,而且用的都是那种药力很强很强的安眠药。可他们中大多数人都还那么年轻,好多人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服用安眠药……然而,队员们在病房里工作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了。
每天晚上李进睡觉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确认在留观中心值班的医护人员是否已经从病房出来了,如果没出来他的心就一直悬着放不下来,他就会一遍遍地打电话催促,直到队员们出来为止。
防控组组长贾红军有一个著名的公式,在医疗队里尽人皆知:
31-1=0,0+0=100
意思是说,我们自己的31名队员只要有一个人感染就是0分;我们自己队员和塞方人员都做到零感染,就是100分。
在塞国首都弗里敦,共有20多家本地和世界各国援建的留观中心、治疗中心。在那段时间里,在塞拉利昂参加救援的各国及本地医护人员总共有128人感染,102人不幸去世,死亡率高达70%。而我们解放军首批援塞医疗队,在创下了“日均收治病人最多,日均在院病人最多”两项记录的同时,还创造了另一个奇迹,那就是中塞双方医护人员零感染,也是塞拉利昂做到零感染的两家大型诊疗中心之一。
在塞拉利昂,解放军医疗队是名副其实的抗埃勇士!而当时人们并不知道,就在改造病房的时候,医疗队不仅预留了一个缓冲区,还预留了一个第四病区,这个病区是医疗队准备留给自己队员的,但是那悲壮的一幕始终没有发生,直到医疗队全体凯旋,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
第四病区就像一个静止的符号,无声地伫立在西非洲、伫立在大西洋的海岸边,向世界昭示着中国军人的勇气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