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往往是这样,那些群星闪耀、令人景仰的伟大历史时刻,身处其中的人们却浑然不觉。此时,在车厢微弱的灯光下,孙宇、刘文森、江佳富还在反复核对着检测结果和病人信息。邓永强、户义轻声议论着上午送样的两个黑人小伙儿,他们身边可是一枚病毒“炸弹”啊!鲁会军、孙洋、张晓光、曹玉玺疲惫得头倚着车窗睡着了,他们额头上的一道横纹还清晰可见,那是正压防护头罩压迫5个多小时的结果。钱军独自坐在最后一排,表情凝重,若有所思。
车窗外,一钩弯月已悄悄爬上夜空,海浪温柔地****着沙滩,高大的芭蕉和棕榈树随风摇曳……塞拉利昂,你如此美丽宁静,却为什么饱经沧桑磨难,你如此丰腴富饶,却为什么屡遭生灵涂炭!
首战告捷的中国检测队没有时间享受胜利的喜悦。
24例、27例、32例……自正式接样以来,检测队每天都在满负荷运转,回驻地的时间越来越晚,后勤组同志们精心准备的晚餐总是凉了再热、热了又凉。
白天在塞中友好医院分离病毒、检测,晚上回到驻地总结分析当天工作,凌晨正值北京时间早上8点,由副队长孙宇将当天的工作情况,报送给国家卫计委,通常1点郝杨力整理好提供给媒体的新闻素材,2点前江佳富将反复确认的检测结果经钱军签字后报塞卫生部,5点崔家振起床准备早餐,7点队员们整理物资集结出发。这是中国检测队不分昼夜的一日工作节奏。
这种情况下,检测队面临的压力仍在与日俱增。
10月8日,首都地区新增575个病例,成为塞全国确诊病例数最高的地区。塞拉利昂政府发出警告:阻止疫情在首都的快速蔓延已成为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一旦失控,埃博拉有波及全球的危险!
中、美、加拿大、南非,每天,4个国家实验室的检测成绩单都会按时摆上科罗马总统的办公桌。中国实验室并没有因为最后加人而享受丝毫的优待,反而因身处疫情风暴的中心而被寄予更大的期望。中国驻塞大使馆赵彦博大使每天询问实验室运行情况,有关切,更有焦虑。各国同行密切关注着中国公共卫生专家的一举一动,质疑之声不绝于耳。每天上下班的路上,塞拉利昂百姓一边挥手一边高呼“中国来了,埃博拉走了”。
所有这些压力、质疑、期盼层层传导,层层汇聚,最终都集结在钱军身上。
检测时间能不能再缩短一些?每一份样本都连接着一个生命,早一分钟出检测结果,就能让留观中心的疑似患者少一分感染风险,就能让一名埃博拉患者少感染一位亲人。
钱军仔细梳理着整个流程,征求每一名检测队员的意见,他要求孙洋列了一张时间表,起床、洗漱、吃早餐、坐班车、实验用品准备、换防护服、进p3车……时间精确到分钟。
“15分钟!换防护服的时间完全可以再节省出15分钟!”
副队长孙宇把钱军拉到一边,悄悄说:“队长,出工即出战,这15分钟是检测队员进p3车之前最后的情绪调整时间,万万省不得啊!”
队员们进一次p3车就是五六个小时,不能吃、不能喝、不能上厕所,头罩压住眼镜不能扶,汗水流进眼睛不能擦,正压头罩的送风系统吹得头皮直发麻、两耳嗡嗡作响,车内是负压环境,在平地上行走相当于爬山。在这种情况下与病毒作战,不调整好心态是要出大事的。
钱军明白了,孙洋是在用这张时间表提醒他,已经节省不出一分钟了啊!自己简直成了“周扒皮”。
其实队员们也一直在思考提升检测量的问题。
瓶颈在病毒灭活阶段。生物安全柜空间狭小,只能放进去两个水浴锅,一次最多灭活12例样本。如果改在安全柜外的边台上进行,同时用4个水浴锅灭活,检测量一下子就可以翻倍。
但有风险。操作过程中多个环节有可能造成含有病原体的气溶胶外溢。国外有动物实验研究表明埃博拉病毒可以通过气溶胶传播,但学术界尚无定论。
队员们嘴上不说,其实自打入塞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担心气溶胶传播的问题,毕竟我们从未接触过埃博拉,更谈不上深人研究。但实际情况又不允许我们将自己与外界完全隔离。
取样口5米外就是一棵高大的木棉树,每天都有前往留观中心的埃博拉病人在树下徘徊、坐卧,有些精神萎靡,有些则涕泪横流。上下班的路上常常可以看到逝去的埃博拉病人横尸荒野,无人过问。徐欣、齐勇每天焚烧实验废弃物,一墙之外就是埃博拉病人的隔离区。一周前,一名埃博拉病人闯人检测区,直奔正在工作中的p3车,江佳富来不及穿防护服就冲出去阻止,两人相隔不足10米。可以说,人塞以来,每一名队员内心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检测我的血样看看就放心了。”郭振东,毕业于清华大学,参加工作才3年,援非的事至今没敢告诉父母。他除了配合王承宇负责p3的技术保障,还定期使用大容量空气采样器采集移动p3车各个舱室和接样区的空气样本,进行病原体气溶胶监测,可以说是在检测污染区活动最频繁的人之一。
真检测了,埃博拉,阴性。
大家纷纷拍着他的肩膀调侃:“原来,你把自己当实验用的小白鼠啦。”
其实,检测队每一名队员不都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探求真知?
10月9日,水浴锅移出生物安全柜。
与此同时,队员们反复商讨,对出国前既定的检测流程进行改进,8名队员相对固定为两个班次,轮换进p3车,两个组的检测流程压茬交替进行,硬是在12个小时内完成了16个小时的工作量。
量的问题刚解决,更棘手的问题出现了。
检测工作开展一周后,从国内带来的崭新的水浴锅逐渐变得锈迹斑斑,惨不忍睹。电话线接头接触不良,对讲机充电器无法有效充电,地面、座椅,甚至实验舱内的电脑都不同程度被腐蚀。这都是因为消毒剂浓度过高,技术保障组专家们越来越着急。
移动p3车设计之初,主要是突出“日行千里”的机动性,目的是尽快对突发疫情样本进行甄别,而这次赴塞,其任务却是大批量确诊“感染者”,成了负重的“老黄牛”,每天都在超负荷工作。
电力、水路、气路、实验室压力、温度、送排风、通讯、视频监控……p3车是一个复杂精密的系统,有些地方堪与宇宙飞船媲美,这又是它第一次远离“出生地”,异域鏖战,会不会水土不服,会不会不堪重负?
自打p3车到达,技保组的同志们就像照顾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精心呵护。当地燃油质量不好,发动机运转时,大家都竖着耳朵守在旁边,只要有一点特殊响动,就得快速排查;当地水质恶劣,全是黄泥汤子,光沉淀不管用,干脆用纱布一点点过滤,一层不行两层、两层不行三层;当地气候潮湿,空气过滤网的负担就重,必须更加频繁地清理。形象点说,简直是吃饭怕饿着、喝水怕噎着、呼吸怕呛着。
一次次,他们用精湛的技术化解了各种突发情况,保证了p3车的正常运行,保证了检测人员的生命安全。但这一次他们却无能为力。消毒剂高效地杀灭了病毒,也在高效地吞噬着他们的“战车”。
王承宇和张流波忧心忡忡,在技术协调会上郑重提出了降低消毒剂浓度的问题。
这是一个艰苦的论证过程,检测组的几名同志尤其显得谨慎,毕竟每天是这8名同志战斗在最危险的第一线,一旦消毒不彻底,他们首当其冲面临危险。反复讨论,大部分人还是觉得可以再观察观察。
但腐蚀速度惊人,门禁开关也出现了问题,门把手干脆掉落到地上,这些关系到p3车生物安全性能的关键硬件一时无法更换。再这样下去,p3车有瘫痪的危险。这是在远离祖国万里之遥的西非,p3车只此一套,一旦停摆,检测工作将陷于停顿,或者就意味着任务终结。
在履行使命与个人安危之间,队员们宁愿选择前者。他们纷纷主动提出,应该降低消毒液浓度。
但钱军还在思考,作为队长,不能拿队员们的生命安全做赌注,这是他的底线!
怎么办?
向国内专家请求支援?来不及,1的浓度标准是国内反复论证的结果,在无法验证的情况下,谁敢轻易更改这个结论。几年前国内某实验室就是因为轻率地采用了未经验证的消毒方法,造成人员感染、实验室关闭的严重后果。
请上级领导决策?这无异于推卸责任,现场情况没有谁比他更清楚。难道把难题抛向上级,他就无需对所有队员的生命安全负责?
改,相当于撤掉了一层保险,给检测人员增加了感染风险。不改,实验室一定坚持不到最后。
钱军遭遇了执行任务以来最艰难的一次抉择。
他徘徊在大西洋岸边,看落日点燃了漫天的云彩。他驻足在狮子山下,看闪电像一把利剑刺穿海面。这变幻莫测的景象难道是在提醒他,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人类有多么渺小!
钱军逐一和两方一一接触实病毒的检测组8名队员、保证p3长期运行的技保组4名队员一交流意见。反复研讨、分析风险、研究防范措施,一个大胆却缜密的决策逐渐清晰。
中国最权威的消毒学专家、技术保障组张流波:“队长,我支持你的决定!”
检测组全体队员:“队长,我们坚决服从这个决定!”
钱军郑重地签字,决定将消毒剂浓度从19降到0.29,直降8成!
腐蚀情况得到了根本缓解。
消毒剂浓度降低后的第3天,邓永强、户义发烧了。一个37.3摄氏度,另一个37.5摄氏度。他俩是一对搭档,同时进p3车处理样本。
两人主动把自己隔离在房间里,退烧药、抗疟药、清热解毒的中药,能喝的都喝了,然后大量饮水,每过一个小时测量一次体温。
对两人而言,这真是一个不眠之夜啊。
这一天恰恰是邓永强与妻子结婚10周年纪念日,10年了,他在北京,妻子在贵州,聚少离多。出发前家在北京的队员都可以回家看看,他却只能在电话里向妻子和3岁的儿子道别。户义也忍不住往家里打了电话,可妻子怀有身孕,他东拉西扯,就是不敢提自己生病的事儿。
第二天两人都退了烧,虚惊一场。
可阴云却聚拢不散。
10月17日,中国移动实验室检测队抵塞满一个月的日子,指挥组长刘文森突发急病,浑身抽搐,不省人事。经随队医生柏长青、聂为民奋不顾身地生死营救,才把刘文森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但他仍然昏迷不醒。
守在抢救现场的钱军感到深深的自责,他对这个比自己还稍长几岁的下属实在是太苛刻了。第一天接样,刘文森跨过了安全区警戒线,不过是想留下一张更清晰的照片。他却不管不顾地大声斥责:不带头落实安全制度,我就撤了你的职!就在几天前,为了全面监控检测现场,杜绝安全隐患,他在位于检测区域中心的空地上设置了值班岗,没有树荫,只靠一把小小的遮阳伞遮挡炙热的阳光,又是刘文森坚持值第一个班。文森,我们的好兄弟,你有没有听到战友们焦急的呼唤?无论如何你一定要醒过来啊!刘文森真的醒了。最先听到消息的郝杨力迫不及待跑到房间探望。
刘文森躺在一张简易病床上,四肢摊开,不能动弹,只有眼睛是活动的。他向门口方向看了一眼,又转动眼珠茫然地盯着天花板。
郝杨力再也不能多待一秒钟,他飞快地转身向外奔跑,冲下楼梯,冲出宾馆,直到撞在一棵木瓜树上,才抱定了树干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