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3日,入塞后短短6天,在时断时续的电力供应中,近400平方米的实验室和1000多平方米的工作用房改造完成,实验准备间、样本保存间、核酸检测实验间、污染物消毒间、工作区设施监控室和器材储存库一应倶全,不远万里从中国带来的生物安全柜、样品传递窗、超低温冰箱、高压锅、仪、不间断电源、淋浴房、空调等各就各位,全部派上用场。50多吨科研和生活物资也分别清点入库。
是时候迎接“国际大考”了。
考题是南非拉卡实验室提供的5份阳性核酸样本。使用我国自主研发的试剂进行检测,结果却出人意料:4阳1阴。重复检测,还是同样的结果。组长鲁会军反复核对了各组队员的检测结果,决定向队长汇报。
“会不会搞错了?”
“不会!”鲁会军两片厚实但轮廓清晰的嘴唇上下一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他是个踏实安静的小伙子,平时言语不多,但心中有数。
回到驻地,钱军把自己关进房间没再露面。每每遇到难题,他习惯于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独自思考。
他相信眼前这支队伍,他们来自国内最权威的疾控和研究机构,个个身经百战,技术娴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们是目前国内最一流的病毒检测队伍,何况是几组队员反复验证。
他更加相信他身后那支庞大的疾控、科研队伍,他们曾最早分离出5人只5病毒,也曾确认了我国首例只511流感患者。钱军坚信,经过5人115、禽流感等重大疫情的反复考验,中国已经积累了一系列检测试剂、药物和疫苗研发的成功经验。世卫组织公布埃博拉病毒核酸序列后,中国的科研工作者在短短几个月内先后研制出多种检测试剂、抗病毒药物、生物工程抗体和疫苗就是明证。
然而,我们的检测试剂从没有经过实战检验,这也是不容忽视的事实。更何况在国际同行眼中,中国还是一个科研水平低下、疾病防控能力薄弱的国家。
这是在各种情况异常复杂的国际赛场。4个阳性1个阴性的检测结果,符合率仅为漏检率高达207。。如果就这样简单地通报我们的检测结果,很可能被直接认定为不合格,甚至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这意味着中国的埃博拉病毒检测技术将被全面否定,中国检测实验室必需借用他国的检测试剂才能开展工作。不仅是检测试剂要受制于人,我们的检测结果和相关数据都将有待别人的评判。那么要我们中国实验室还有什么用?!
在中国检测队的一再坚持下,南非拉卡实验室终于同意查询原始实验记录。“队长,我们是对的,777号样本,原始记录为阴性!”鲁会军兴奋地从南非实验室打来电话。“那好,你可以回来了。”电话这头,钱军长长舒了一口气。中国实验室的检测能力经受住了国际同行的“单盲”考核,以100分的成绩顺利通过第一次“国际大考”。
听到消息,中国援塞检测队医疗总领队、前方工作组组长、总后勤部防疫局副局长刘柳高兴地说:“这说明,中国在没有实毒的情况下,开展诊断试剂研究的原理、方法和无病原验证是科学、严谨的。”专家组组长、中国科学院院士高福向各国媒体宣布:“中国实验室检测队已具备了检测埃博拉病毒核酸阳性样本的能力。”
中国实验室正式跻身国际埃博拉检测实验室行列,可以“上岗了”!
入塞几天来,钱军第一次站在驻地宾图玛尼酒店的阳台上远眺,浩瀚的大西洋在眼前铺展开来,一望无际、波光粼粼。这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祖国大后方传来了更加让人振奋的消息:移动p3车已经启程,将于27日抵达弗里敦。现在,我们有了一个设备齐全的固定实验室,再加上一个防护等级更高的移动实验室,硬件条件已丝毫不亚于同在塞国开展检测的美国、加拿大、南非3个国际实验室。后勤保障工作也已经走上正轨,马上就可以独立起伙,队员们终于可以吃上可口的家乡饭了。
随队行政干部郝杨力发现,钱军队长的脸上难得地有了笑容。去机场迎接移动?途中需乘船横渡一个海湾,就在短短半个小时的航程中,钱军头一歪,睡着了,任性的呼噜声与快艇马达的轰鸣声几乎不相上下。郝杨力不忍心打扰他,悄悄按下相机快门,记录下这难忘的瞬间。
科罗马总统应邀参加了中国移动生物安全3级实验室入塞剪彩仪式。钱军引导总统登上移动p3,向他一一详细介绍实验室各种设备和性能。科罗马总统身材高大、表情严肃,嘴唇微微张开,不时轻轻地颤动,却始终一言不发。
在最核心的实验舱,只剩下科罗马总统和钱军两个人。总统停下脚步,突然打断钱军的话:“你们每天的检测量可以达到多少?”
“20例样本。”钱军稍稍迟疑了一下,他马上意识到,这才是总统真正关心的问题。出发前国内专家热烈讨论的焦点全部集中在如何准确检测出病毒并确保自身安全,根本不可能在检测数量上确定太高的目标。20例,已经是专家们预设每天的最高检测量。
但这个答案显然不能令总统满意,最近一周,情况已经发生变化,尤其是首都地区新增病例数直线上升。他紧皱着眉头,目光中却饱含着期待:“能不能再提高一点。”
“我们需要时间,如果一切顺利,也许检测数量可以翻倍。”虽然出征之前没有任何一级领导要求他做出过数量方面的承诺,但依据多年经验,钱军认为从技术角度来讲这个数字是完全有可能达到的。科罗马总统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开来,但双脚仍像被钉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请总统先生放心,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目前检测能力最强的美国实验室,日均检测量在60例上下,我想我们有信心达到这个水平。”
总统的眉头终于完全舒展开来,他慢慢转身走出实验舱。此时钱军手心里全是汗水。
我们能做到吗?
一切都取决于明天的实毒检测第一战。
9月28日,中国实验室正式接收临床样本。
过去的一周内,大家马不停蹄地清理物资、改造实验室,已经非常疲惫,但8名检测组队员一个不落地向队长请战。经过检测队党支部的慎重研究,由鲁会军、孙洋进移动p3处理样本、提取核酸,户义、邓永强接收样本、进行核酸检测。
上午10点半,围墙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救护车警报声。
来了!4名队员不约而同地相互看了一眼。
先穿上棉质内胆衣,然后是全身防护服,外面再罩上一层手术衣,戴好口罩,鲁会军和孙洋还要相互帮助戴好正压头罩,并将动力送风系统固定在腰间,最后戴上两层手套。两组队员相互检查了防护装备。鲁会军依次拍了拍3名伙伴的肩膀,大家相互点头示意:战斗打响了!
鲁会军和孙洋先走出准备间,径直登上移动p3车。户义、邓永强紧随其后,拐一个弯向取样口走去。十几米外的隔离带后面,队友们纷纷举起大拇指:“加油!”
取样口是临时搭建的一个木头棚子,里面横放一张折叠桌,将内外隔开。送样的是一个20岁上下的小伙子,除了口罩外没有任何防护,而站在他身后的救护车司机竟然西装革履,打着一条醒目的黄色领带。
户义用英语告诉送样人将样本箱放到桌面上。在表面喷洒消毒液后,户义轻轻打开样本箱。还好,样本盒和送样单都比较整洁,看不出有任何泄漏。消毒,装袋密封,再次消毒。邓永强将样本送到p3车的传递窗,户义则沿着他们的行走路线一路喷洒消毒液。
在p3车内,最危险的样本灭活工作开始了。队长钱军、副队长孙宇、指挥组长刘文森、技术保障组长王承宇,还有另一组检测队员杨帆、张晓光、曹玉玺、苏浩翔全都挤进狭窄的指挥车,目不转睛地盯着监控画面。
实验舱内,鲁会军已经在生物安全柜中打开了样品盒,与孙洋对视了一下后,稍稍停顿了几秒钟。他们没想到,第一天接样,塞方卫生部竟然送来这么多样品,远远不止事先约好的10例。
幸好,采血管都还完整,没有出现想象中的破碎情况。埃博拉病毒通过血液和体液传播,如果采血管发生破损,血液溢出或管壁被病人的其他分泌物污染,就可能给检测者造成致命伤害。鲁会军一个一个取出采血管,先与站在实验台旁的孙洋核对患者信息,然后再放到预先装有84消毒液的离心管中进行水浴灭活。
一个、两个、三个两个人的动作虽然比较缓慢,但娴熟连贯,完全遵照事先演练的流程,大家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
没想到,看似一切正常的样品盒竟潜藏着巨大的危险。就在处理最后一批血液样品时,鲁会军突然从样品盒中拉出一条带针头的输液管。
指挥车内顿时紧张起来。“要不要中止实验?!”几乎是出于本能,刘文森立即向队长请示。钱军轻轻地摇了摇头。
所有的眼睛都紧紧盯着屏幕,监控画面被放到最大。
鲁会军的动作非常缓慢,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输液管一点一点从样品盒中抽出,连同带血的针头,投入装有消毒剂的废液瓶中。完成这一系列看似简单,实则高度危险的动作后,他把双手放在安全柜的台面上,足有2分钟一动不动。
这是在国内几乎不可能遇到的情况。一旦针头刺破手套或者防护服,后果不堪设想。
直到下午2点,采血管才一一核对完毕。24例样品!第一次接样就突破了国内设定的单日检测量极限。此时,两人已经在负压环境下连续工作了3个多小时。王承宇通过有线电话与舱内联系:“身体怎么样,需不需要换人?”孙洋接起电话,声音有些沙哑:“没问题,能坚持!”
核酸提取过程还算顺利,下午4点,当两人带着提取出的第一批12例核酸样本走出p3车,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鼓起掌来。直到此时,大家才想起谁都没吃午饭。
饭后,户义和邓永强开始对提取的核酸进行检测。
这个环节已经反复演练和验证过,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谁想到40分钟后,鲁会军急匆匆跑来向钱军报告:“队长,不好了,还没有起峰!”
“起峰”是检测的术语。在与?检测仪器相连的电脑屏幕上有一个类似股票走势的图表,每条线代表一例样本。正常情况下,检测开始后,这些不同颜色的线条会先沿着底部坐标线,由左至右爬行,然后在某个时间点陡然上扬,就是“起峰”。“起峰”越早说明样本阳性越强,整个过程需要大约1个小时。根据首都地区现在的疫情状况,和美国、南非实验室样本阳性率超过509的情况,40分钟过去了12个样本无一“起峰”,是绝对不正常的。
钱军感到全身的血液涌上了头顶。
“让我考虑考虑。”他走进为队员准备的休息室,重重地躺倒在一张简易折叠床上。
“是不是病毒灭活和提取过程出了问题?钱军啊钱军,你为什么如此鲁莽,这毕竟是第一次实毒检测,我们的检测方法、流程到底行不行还不确定,哪怕先拿少量样本试一下,把全部流程先走一遍也好。现在样本都消耗掉了,已经没有重来的机会。第一次实战对抗,难道我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输了?”本想找到对策,却陷进无法自拔的懊恼。
“队长……”
“快说!”
“刚、刚才看错了仪器,结果已经出来了……”鲁会军面露窘色,眼里却放射出兴奋的光芒。检测实验室里有不只一台开启的?則义。
钱军腾地坐起身,却不知说什么好。连自己这个队长都差点乱了阵脚,又怎能责怪这些刚刚经历了生命险境的战友们呢?
由于样本量过多,本来作为预备梯队的杨帆、张晓光、曹玉玺和苏浩翔对剩余的样本进行了处理,又经过近6个小时,检测工作顺利结束。
24例样本,17例阳性,5例阴性,还有2例处在灰度区。阳性样本的比例之高并不让人感到意外,但样本的值却着实让大家吃了一惊。
CT丁值就是样本“起峰”时对应的数值,是判断样本性质的主要依据,小于40为阳性,大于40为阴性。这17例阳性样本的0丁值都小于25,有两例的0了值甚至低于检测试剂自带的阳性对照品,这意味着标本中的病毒含量比实验室中人工培养的还要高!这个结果让大家切身体会到埃博拉疫情的严重性,回想起刚才p3车上的危险场面,不由得让人直冒冷汗。这就是没有硝烟的战争啊!
钱军对处在灰度区的两例样本不太放心。灰度区是介于阳性与阴性之间的区域,稍有不慎,极有可能造成误判。两例样本联系着两个家庭,检测结果几乎将决定他们的命运,必须对样本负责!钱军要求队员再接再厉,用不同的检测试剂进行了复检。
凌晨,第一天的检测工作终于圆满结束。经历了一整天的提心吊胆和辛苦忙碌,大家默默收拾好自己的物品,登上回驻地的班车。事后得知,这一天中国检测队检出的阳性样本占了首都和西部地区的一半。
这是中国疾病预防控制史上意义非凡的一天:中国公共卫生专家第一次成规模、成建制地走出国门,跨洲际执行疾病防控任务,依托完全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移动式生物安全3级实验室平台,利用我国自主研发的检测试剂盒,成功检测出我们从未接触过的一类风险病原体埃博拉病毒。
这绝不仅仅是中国检测队的胜利,而是他们所代表的中国制造、中国标准、中国速度、中国精神的胜利!
鲁会军、孙洋、户义、邓永强、杨帆、张晓光、曹玉玺、苏浩翔,这是中国首批与埃博拉病毒零距离作战的公共卫生专家,他们的名字应铭刻在中国疾控事业发展的历史丰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