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泰泉
1
飞机起飞了,到塞拉利昂去。
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远征。
由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挑兵择将组建的首批援非检测队和医疗队,带着中国研制的移动P3实验室系列装备,将去经历一场“不见硝烟”的特殊战役,面临“逐鹿西非”的国际大考。这是我国以军地医务人员组成的国家队成建制走出国门、远离本土,奔赴抗击埃博拉最前线,登上全球传染病防治中心舞台与众多强手擂台竞技的一次大比拼。
遥远、神秘的塞拉利昂,有最为世人所知的血钻石、金红石矿藏,稀有的红木、红铁木,古朴的原始丛林、野生动物圈,以及大西洋盛满翡翠绿的海岸旖旎风光,海岸边棕榈树下顶盘少女的婀娜风姿……但是,眼下那个国家太容易让人感到恐惧:埃博拉病毒疫情正肆虐地吞噬着数以千万计的生灵,大有冲出非洲向全球蔓延之势!世界各国纷纷拉响警报,御毒疫于国门之外!
此刻,他坐在靠近机翼后侧的窗口舱位,凝视着苍穹下变幻莫测的云。因为时差的缘故,队员们养精蓄锐的休息只是进人一种“假眠”状态,但他深信,这是如同一群精壮的雪豹蛰伏在要塞隘口,随时对发现的目标发起攻击。而他的职责,就是为这支挺身冒死的队伍在同埃博拉之魔决斗中做好医护保障,以期实现“零感染”。不辜负祖国和人民对这支队伍寄予的重托与厚望。
他叫柏长青,某三甲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任。
他是这支队伍中最年长者,52岁。
按说他可以不来,他可以让本科室得力属下或学生来,但他却主动请缨执意要来。经组织缜密研究后,还是把他列入这支队伍的名单上,因为他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员。直到出发前,有人对他的行动感到疑惑:即使要去,非得你这个主任亲自出马吗?他只是面含微笑,什么也不说。也有人说:必须要去,说明你已心中有数;但要做到全队“零感染”,你心里有底吗?看上去他那总是带着和蔼微笑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心情很复杂,无言以对,呵呵一笑。
其实,检测队组建时,在去与不去这个问题上他已深思熟虑想了很多:是啊,无论从主观上还是客观上讲,你都可以不去,因为这支队伍里你的年资最长、职称最高、年龄最大,再说你是日常最忙、责任最重的科室主任,而且你手下也有合适人选,随便找个理由即可推脱不去,但是你为什么要去呢?
面对同事如此的关切与疑问,他没有更多的解释与赘述,他只是与自己的内心对话:
埃博拉病毒从本质上说它是一种传染病,为什么有那么多国家的疾控生防研究机构或医学组织关注埃博拉,派遣专家和队伍前往西非,其目的只是为了控制疫情的蔓延吗?往深处想,未来生物战会是怎样的一种模式?
―我们每年都搞多次生物防控演练和教学实验,但与真正的实情实地实战相比,那只不过是“纸上谈兵”,现在这个难得的机会来了,所以说我一定要去!
―本科室是承担生物医学防护救治的一个临床单位,这是我的本职工作,也是我应尽的责任,所以说我一定要去!
―这次行动是去远离本土、远离后方的异国他乡,万一出现什么状况,对队员自身安全,对国家的声誉都会产生重大影响,毕竟我年龄老一点,经验丰富一点,处理棘手问题会比年轻人要快一点,好一点,所以说我一定要去!
一一我不是说我多么高尚,但我实实在在地想,我孩子已经大学毕业了,家里也没有太多负担了,而年轻的医生呢,孩子都小,万一有什么不测,可能我的问题要比他们小得多。用上级领导的话说,派你们这些专家去是心中有数,也就是说完全相信你们的医术是过硬的,但又心里无底,因为不知道那里的疫情究竟肆虐到何种程度,你们能不能安全回来,谁也说不准啊!……当然,柏长青把自己的想法一开始就跟妻子常雁军交了底,她很理解也很支持丈夫的这个决定,情投意合的夫妻结缘于彼此钟情的医学,风雨同舟走过了二十多载。
哦,直到整装待发的前两天,医院领导还在跟他说,要不要换人?眼下你们科任务很重,虽组建才五年,已拥有60张床位的规模,成为一个大学科,资深学科。一言外之意,科室离不开他,舍不得他去。
柏长青说,还是我去吧。
2014年9月15日上午9时,由27名队员组成的检测队出发了。欢送人群奔放着热烈的情绪中却也平添几分送壮士登程的悲壮感怀……飞机穿云破雾。他和队友们一样,处于一种“假眠”状态:当年暴发的54113(“非典”),其生物安全等级仅为3级;即使令人们谈之色变的艾滋病也只有3级。而他和队友们即将面对的埃博拉病毒,其生物安全等级为4级,是迄今人类遭遇的一种十分罕见的烈性传染病病毒,也是目前防护要求最严格的安全级数,并且是“零距离”接触病毒携带者或疑似患者,检测他们的血液样品,能否做到“零感染”?这对他和队友们来说都是一个未知数。
虽然出征之前,挑兵择将组成的检测队进行了为期3周的封闭式综合演练,邀请国内20多位知名专家授课指导;多渠道收集塞拉利昂疫情、社情、民情,起草制定了包括政治安全、生物安全、行政安全在内的20余项方案、预案,立足于野外驻扎、独立保障的最坏打算;搭建1:1的模拟设施,反复认证检测技术流程;筹集了1000余种科研、后勤物资、医疗器械和药品……但是,这一切在没有进行实战检验之前,也只能说是“纸上谈兵”。
从飞机腾空而起的那一刻起,中国首批援非检测队走出国门,万里驰援,即踏上了未可预卜的征程。
2
天地间在渐渐亮起的一抹曙色里有了响动。
那是太阳正在踉踉跄跄穿越大洋的风暴如期而至的脚步吗?但它一改万米高空那种裸亮鲜活的光线,霎时被重重叠叠的云层封闭住了,那响动分明是云块拥挤碰撞的声音。而且还有丝丝缕缕撕扯不断、纠缠不清的雾霭在机翼下匆匆划过,朦朦胧胧的旷野呈现出一种郁暗的色调。
这是9月16日,塞拉利昂首都弗里敦的早晨。
要理解这次远征的意义,不能不听听来自埃博拉重灾区的消息。时空仿佛急剧地浓缩了,现实以很大的陌生形态呈现在中国援非检测队面前:
2014年3月,埃博拉这种人类还一时束手无策的病毒突然在西非暴发。几内亚、利比里亚、塞拉利昂等三个国家成为重灾区。而且疫情正在不断蔓延,威胁着周边国家的安全。8月8日,世界卫生组织发布声明,宣布西非埃博拉出血热疫情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建议疫情发生国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一时间,世界各国谈埃色变。有些援非国家开始撤走本国医生,召回驻疫区国外交官。在声明发布的第二天,中国政府决定派出检测队和医疗队奔赴西非,对当地防控埃博拉疫情进行技术援助。同时发出紧急人道主义援助物资运抵疫情最重的三个国家。
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最新疫情统计数据显示,截至2014年9月16日,在西非的几内亚、利比里亚和塞拉利昂三国中,已有超过2万人感染致命的埃博拉病毒,其中7749人在塞拉利昂,已有4663人死亡;临床诊断病例287例,死亡208例;疑似病例2038例,死亡758例。并且这个数字仍在飆升。世卫组织总干事陈冯富珍在华盛顿联合国基金会举行的记者会上说,埃博拉病毒被发现已近40年,此次病疫是最严重和最复杂的,由于疫情暴发迅速,传播之快,已成为全球性的威胁。目前病毒已“溜出”非洲,传播到了美国、法国、西班牙等国家。
塞拉利昂政府宣布,自9月19日起,全国实施为期3天的戒严’以期阻止致命病毒埃博拉的传播。9月22日又发布消息称,全国“闭户”三天之后,医护人员已查出数十起感染埃博拉病毒的新病例,但由于没有查遍全国每一个人,因此须延长封锁行动。
塞拉利昂人民生活水平低下超出人们的想象,直到19世纪中叶,开拓殖民地的英国人仍把这里作为欧洲奴隶的供应来源地。迄今这个国土面积仅有71400平方公里,人口610万的国度,仍为全球最贫穷的国家之一,世界排名第176位。就是首都弗里敦,当地经济也相当落后,物资匮乏,民众一天只吃一顿饭。中资企业华人曾这样形容当地人的生活:吃饭靠上树,穿衣一块布,睡觉躺马路,经济靠援助。疫情暴发后,全市仅有几家简陋医院全部转为埃博拉专用,能转运病患的急救车只有6辆,且经常断水断电,缺医少药,卫生体系几乎瘫痪。塞拉利昂整个国家的注册医生不到100人,埃博拉疫情暴发后,已有20多名医生因感染埃博拉病毒而死亡,有的感到太危险了,不干了,逃散了。除埃博拉外,该国还是疟疾、伤寒、霍乱、艾滋病、拉沙热等传染病的疫源地,据统计,当地民众感染这些疾病的比例高达50%。以上,人均寿命只有42岁。平时的小病,此时就是大病、急病、难治之病眼前的情景,毫不吝啬地将中国检测队置于如此窘迫的境地一他们面对的是几乎没有任何条件可依托的空白,一切都要从“零”开始,白手起家!
时值高温多雨季节,作为检测队后勤保障副组长、随队医生柏长青,在心理上经历了短暂的炎热和酷雨之后,神情显得从容平静,队长钱军跟他交谈时说:“柏主任,您可是咱全队的守护神,我们的队员不能生病,也生不起病啊!”
柏长青说:“让全队人员不生病我做不到,但我敢保证一旦有队员生病,我会竭尽全力治好他的病。”
为此,他和另一名随队医生聂为民进一步细化出国之前就已制定好的一日健康登记制度;根据驻地的实际疫情再次修订了各项疾病的诊治预案;坚持每天巡医问诊,每周进行环境消毒;对发热、身体不适人员,重点医护,确保队员们的健康安全。
“精细、精准、精深”是柏长青从医三十余载的定位和操守。出征前他已仔细梳理过要干的几件事:
首要的就是保障全体队员的健康,可想而知这种不见硝烟的特殊战场,打的是体力消耗战,心理素质战,超乎寻常的坚守和忍耐是信念与意志的合金,队员们的身心健康就是战斗力;
二是要保障饮食卫生安全,必须把好“病从口入”这一关,让队员们吃出战斗力,若是队员吃坏了肚子,那就是队医的失察、失职;
三是要为在塞拉利昂的中资机构〔比如大使馆、援塞企业等)做力所能及的医疗服务,他们是我们的同胞,暴发疫情后,大部分人员都回国了,但还有一些人因工作需要不能回来,这些人是为了祖国在战斗,我们既然是国家队去了,也要保障他们的健康;
最后注脚点归到“老本行”,看能不能经过这次实情实地实战,寻找到埃博拉救治的途径与方法。他甚至对每道环节、每个细节诸一筛检过滤:队员发烧了怎么办?头痛了怎么办?得了伤寒、疟疾怎么办?万一感染上了埃博拉怎么办?……为此拟定了各种医疗救治预案,并且翔实具体,信手即可操控。最关键的是做好了充分的物资准备,专门制作了24个医药专用箱,选备了500多种药品以及监护仪、呼吸机等医疗仪器,都一应俱全地进行分类、编码、装箱,展开就是一个应急诊所和临时监护室。
这些说起来似乎很简单、很平常,但是到了塞拉利昂,做起来却很难,该国的落后程度似乎把人带进了洪荒的远古。
这时的柏长青和队友们在异国他乡体验着祖国和世界,用心灵的天平度量着在特殊环境、特殊战场、履行特殊使命的分量!
3
弗里敦狮子山下。
原想在野外驻扎,搭建野战实验室,但因没有水源,这个方案只能放弃。经过多方协调,现场勘察,就把实验室搬进了早已人走屋空的塞中友好医院。而实验室与驻地之间隔有28.5公里的颠簸山路。柏长青带领医护小组经常要分班次颠簸穿行在两地之间,进行巡诊、防护和环境消毒。
在塞拉利昂,每时每刻必须面对两大威胁:一个是毒魔埃博拉,一个是宿敌疟疾。眼前正在发生的残酷现实是:曾在国际著名杂志SCIENCE(《科学》)发表埃博拉论文的6位署名作者,有5位因感染埃博拉而死亡,其中包括塞拉利昂首席医生。由塞方指派给中国检测队送标本的司机因感染埃博拉而死亡,塞卫生部与我队的联络员蒂莫西因感染埃博拉而死亡,与中国检测队相距不远的塞方隔离中心有11名医护人员被感染,其中9名死亡……当亲眼目睹隔离中心的埃博拉患者闯入我方工作区,当附近居民艰难地忍受着高热的折磨领着十来岁的小男孩向我医护人员要钱要食,当打开塞方送来的标本袋发现带血的针头、纱布和破裂的玻璃采样管时,“我们切身感受到了死神的威胁,仿佛看到了它浄狞的嘴脸。但我们的队员没有胆怯,没有后退一步,宁可蹈险犯难,把风险自己来担!……”柏长青回忆起那―幕幕惊险情景,神情看上去虽有几分凝重,却也颇为淡定,无风无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