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巍峨绵延的大青山里穿行。山坡上光秃秃的,没有树木,草皮稀薄,露出黄褐色的沙土,有风吹过,卷起一片黄尘。来到一个地方,有居民,有税务局、气象局、银行等,导游说这是有名的“帝王之乡”武川县,北魏拓跋氏、北周宇文觉、隋文帝杨坚和唐朝李渊父子四代开国皇帝,以及历史上二十多位封建帝王,都来自武川地区。历史上的武川景色秀美,农牧兴旺,是鲜卑族首领拓跋珪设置的“北魏六镇”之首,主要用于防御北方外族的入侵。小小武川在一千六百年间竟出了这么多的帝王,而且每一位都是骁勇善战之辈,应该与当地的环境和民风有关。
出大青山,便到了希拉穆仁境内,眼前是一片广袤无边的大草原。希拉穆仁在蒙古语中的意思是“黄色的河流”,两百多年前,归化城席力图召的呼图克图六世活佛相中这里依山傍水,专门在希拉穆仁河边建造了一座消夏避暑的行宫,乾隆皇帝御笔赐名“普会寺”。可是,当我们走近草原,走近这片活佛当年的消夏天堂,看到的只是一丛丛稀疏贫瘠的荒草,草丛之间露出黄沙,蓝天白云之下那如茵如毯的绿草地呢?那清清的河水洁白的羊群悠扬的牧歌呢?问导游,回答是连年干旱,牧草因缺乏雨水滋润难以生长,加上牛羊的过度放牧,草原沙漠化已是不可回避的事实。
我们在满怀失望的情绪中来到了目的地,老远看见一块国家3A旅游区的广告牌。这是一处由外地商人出资开设的旅游度假场所。下车,五六位蒙古族男女青年迎上前来,然后献哈达,敬酒,唱祝酒歌,整个流程非常娴熟,训练有素,却又像是例行公事,每个人的面部表情木讷,眼神游离,流程结束,便转身离去。
我们各自提着行李往蒙古包走去。路的两侧有酒店、歌厅、足浴房,看起来这里的夜生活还很丰富。我们住的是豪标蒙古包,走近一看,其实是按照蒙古包的式样,用钢筋水泥建造而成,整个一片大概有四五十座。所谓的豪标,其内部设施实际上还不如内地的准二星。导游说,豪标比普标多了一只电视机和一个卫生间,还能冲凉,但普标比豪标又多了二三张床位,普标的设施可想而知。翻开床褥,一股霉味和脚臭扑鼻而来,还跳出几只黑色的小虫,赶紧把被子盖上,生怕惊动了这些生灵。想想内蒙的缺水状况,心中也就释然了。看来今晚只能和衣而睡啦。
放好行李,导游安排去看赛马和摔跤表演,大家来了兴致。表演在住所附近的一片沙地上进行。先是赛马,五六位蒙古汉子身手矫健,但只是转了三个很小的圈子,便鸣金收锣;再看摔跤,几位摔跤手只装模作样地过了几招,决出一位所谓的冠军,便草草收场。大家兴味索然。
吃晚饭了。听说要吃烤全羊,大家低落的情绪又被提了上来。烤全羊味道果然不错,几位饕餮者顾不上姿态雅观,索性双手并用刀叉齐上,大口撕咬起来。席间有蒙古歌手助兴,唱得不错,但伴奏是电子琴,不是马头琴,总觉得有些别扭。歌手在唱完几首之后便开始让客人点歌,每首二十元,让人想到内地大排档上的类似场景。
晚饭之后去看篝火晚会,一路上见歌厅足浴霓虹闪烁,估计生意很好。篝火晚会在一座露天舞台举行,演出节目除了一些草原题材的歌曲外,还有流行歌曲。当这些演员在舞台上忸怩作态,模仿港台歌星演唱时,我不忍再看,悄然离去。
回到房间,打开电视,某电视台正在比拼“奥运好男儿”。看着看着就觉不对劲,舞台上的好男儿无一不是奶味十足,说话唱歌奶声奶气,好像在开“娘娘腔”大会。这就是所谓的“奥运好男儿”?看来我真是有些落伍了。
第二天上午,导游安排我们骑马。车上来了一位很会谈判的蒙古人,让我们在他提供的骑马套餐中选择一项。到了目的地,又拥上来三四十位蒙古妇女,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要我们穿她们的王爷服装、抱她们的小羊羔拍照。
这次蒙古之行,我的草原梦最终成了遗憾,我最担忧的不仅是维系草原生命的绿色生态正在渐渐远离我们,我更觉得,维系草原生命的文化生态也正在受到各种外来文化的吞噬。导游说,只要连降几场大雨,草原可以在一夜之间把绿色铺满大地;我的担心是,如果我们的文化生态一旦出现了沙漠化,该拿什么去拯救?
离开希拉穆仁草原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让雨一直不停地下吧,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为草原,也为人类自己。
寻找草原
朋友去内蒙古参加首届鄂尔多斯文化节,约我同行,我未及细想,一口应允。十多年来,我演唱过无数的各地民歌,对草原歌曲情有独钟。我喜欢那种辽远宽广、气息悠长的蒙古长调,喜欢那种让人荡气回肠的原始感觉,喜欢“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的梦幻一般的意境。“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高举金杯把赞歌唱……”一曲《赞歌》曾使我在省市民歌大赛中多次夺魁,可是总觉得自己的演唱还缺少一份自然,一份内在,缺少那种属于大草原独有的韵味。一次次在梦中,我和草原有约。去草原吧,我似乎听到了大草原遥远的呼唤。
我怀着朝圣般的心情踏上了北去的列车。车过北京,我们便开始打听内蒙古大草原的消息,一行十人怀着同样急切的心情,都想赶在鄂尔多斯文化节开幕之前就看到草原,十颗干涸的心都渴望尽快得到大草原无边绿色的浸润。可是,几乎问遍了车厢里所有乘客,脸上大都显出漠然的神色。后来,一位中年妇女告诉我们:白云有。白云位于********和包头中间,来回旅程需两天时间,而且白云附近是工业区,草原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于是,我们中有人主张先到开幕式所在地伊克昭盟东胜市再说。
列车开出呼市,驰向包头,车厢右侧是连绵不断的大青山。大青山便是历史上著名的阴山,略识文学的人都熟知那首著名的《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可是,当我们把目光投向窗外,只见广袤稀薄的植被上露出一处处黄沙,河道干涸了,几只牛羊或马匹站在河边发呆。难道这就是一千五百年前敕勒人放牧的大草原?难道“水草丰美”的鄂尔多斯大草原已经不再?我们不敢多想,怀着疑问,我们在包头下车,顾不上连续三十多个小时的旅途劳顿,又匆忙挤上了开往东胜的大客车。
客车西行不到十分钟,我们听到有人喊“黄河”。这就是黄河?这就是千百年来哺育着河套人的母亲河?失却了汹涌气势的黄河,此刻正有气无力地缓缓流淌着,如同两岸觅食的绵羊那般温驯。早就听说黄河近年开始枯干,冬天河面居然结冰,可以走人,此话看来不假。与坐在前面的一位女子闲聊,谁知她的祖籍竟是江苏扬州。也算半个老乡吧,言语中便多了一分亲近。当年她的父母来内蒙支边生下了她。我与她开了个玩笑,让她在内蒙和扬州之间作出选择,她竟不假思索地回答“内蒙”,她说尽管内蒙在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等方面比不上江南,但自己对这里的一切已经适应和习惯,不想离开了。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换了我或者别人大概也会这样选择的。或许有人说这是一种家乡情结,但我认为这应该也是人类的一种惰性,人对环境的适应力是很强的,久而久之,所谓的适应就成了一种漠然和麻木,目之所及,一切显得那么的自然、和谐,甚至还能从中看出一些美感来。这真是一种可怕的惰性。我向她打听哪里有大草原,她说自己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草原呢,真让人不可思议。
四个多小时的颠簸,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伊克昭盟委所在的东胜市。前来接站的是伊盟文化局的王女士。一下车我们就急吼吼地向她打听大草原,谁料王女士的回答竟与大客车上那位女子所说的如出一辙。这真让人大惑不解:身在内蒙古竟然还有人没见过大草原。
吃晚饭时,陪同的是伊盟《文化报》主编武老师。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武老师竟是正宗的苏州人。在内蒙古遇到真正的老乡,实在难得,武老师兴奋地打开了一瓶鄂尔多斯白酒,与我们痛饮起来。武老师原来不胜酒力,如今却是酒量过人。在蒙古生活数十年,武老师受蒙古文化影响很深,耳濡目染,这酒量也在不知不觉中练出来了。武老师面容清癯,气质儒雅,但性格却与蒙古大汉一样地豪放,爽直,看得出,武老师身上原有的那些江南吴越文化的轻灵,已经被鄂尔多斯高原文化的粗犷所包容和同化了。武老师以前从事地质测绘工作,如今却是伊盟有名的草原文化专家。酒过三巡,武老师清了清嗓子,十分投入地吟诵起那首古老的《敕勒歌》。他告诉我们:据考证,伊盟所在地就是歌中所唱的敕勒,也就是历史上鄂尔多斯地区的中心。在鄂尔多斯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狗儿年(公元1226年)六月的一天,成吉思汗率蒙古三十万大军沿贺兰山脉,东渡黄河,路过这里,见水草丰美,蓝天白云,花鹿出没,微风中飘来诱人的花草香气,不禁徘徊良久,满眼醉意地望着、望着,手中的镂金银蟒鞭落在草地上,成吉思汗当即挥手传谕:“此地可头枕黄河,身卧高原,手握天柄,眼望苍天,恰是葬身之地。”次年,成吉思汗逝世,其手下遵嘱将其秘葬于此,并留下五百户“达尔扈特”人,专门侍奉成吉思汗陵,成为祖祖辈辈祭祀成吉思汗的蒙古人。
听完故事,我们的疑惑更深了:当年令成吉思汗驻马不前,忘情落鞭的美丽的大草原究竟在哪里呢?难道鄂尔多斯草原只能在成吉思汗的传说中寻觅?
第二天,主人安排我们去位于伊盟达拉特旗的响沙湾旅游。汽车在鄂尔多斯高原上颠簸,远山近岭大都光秃秃的,看不到绿树,土岗上有牛、羊、毛驴、骡子等牲畜在觅食,给黄蒙蒙的草原增添了一些生机。公路两旁栽种了一些农作物,最多的是玉米和向日葵。在这见不到水的环境中,这些庄稼也只能任其自然生长。向日葵和玉米大都蔫着叶,一个个娇小的葵盘像逃学的孩子见了老师,全都耷拉着脑袋。汽车开出老半天也看不见村庄和人影,公路上只有运煤的大卡车“咣当咣当”地行驶着,腾起一路黑黄色的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