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孤儿和母亲商量过后,决定在景点建小别墅了,冬天在巷里的庭院里过,夏天在景点里住,一是空气好,二是环境好,对母亲有好处。
别墅建在了东面白河前面的树林里,尽量保住了那些老树,实际上是把别墅盖在了白杨树林里了,非常漂亮,像是从树林里长出来的一个别墅。从动手盖到装修,用了一整个好夏天。春天好花初开候鸟回来的时候,穆明孤儿把家搬来了。姆巴莱克不同意儿子给她买新家具,她要自己熟悉的那些家什,在所有的家具碗筷被褥里,有她漫长岁月里的回忆和悔恨,说自己的精神生活离不开这些东西的支撑。穆明孤儿把母亲安排在了一楼,给喜人月亮也安排了一个单间,要她晚上照顾母亲,陪母亲说话,自己和好老婆住二楼了。
晚上,能听到白河神秘亲切的流水声的时候,也是景点多数客人摇晃着唱着民歌回家的时候,穆明孤儿就把后面的事情交给小领班们,回到母亲身边,和母亲喝茶,和她讲自己的童年和打馕为生的往事。他的养父瓦哈普是个好汉子,身上有足够他过日子用的哲学,主要来自古老的宗教文化,都是阿訇们在清真寺里灌输给他的常识,还有长老们的辅助教育,在婚礼、割礼、过年、葬礼等场合里,长老们时时向晚辈灌输仁礼道德,要求他们必须做一个经得起后世检验的******,规范他们的行为。瓦哈普的爱好是斗鸡,礼拜天早早打完馕,就带着穆明孤儿到集市里去,在那里斗鸡,赌几把,赢了输了都会变得很轻松,就和穆明孤儿来到卖烤羊肉的摊位上,有位子就坐在油腻的长条板凳上,美美地吃上几十串烤羊肉,嘴往衣袖上一擦,就往回走。除此以外,他没有任何爱好。
帕提满把热茶端来了,把漂亮的两个小花茶碗放在净亮的托盘上,倒一半儿的茶,端起来,来到婆婆跟前,把托盘放在茶几上,端一碗茶,小笑一下,把茶碗恭敬地放在婆婆面前,请婆婆喝茶。另一碗茶,端到男人面前,也请男人喝茶。自己小步绕过去,坐在了男人的左边。姆巴莱克说,孩子,你自己也喝茶。帕提满站起来,给自己满了一碗茶,端回来坐下了。
穆明孤儿请母亲喝茶,说,妈妈,今天客人太多了,阿拉木图来了二十多个客人,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都是当年顺着这白河鱼儿一样地游过去的汉子们,现在回来看自己青年时代喝过的这白河水了。姆巴莱克说,孩子,他们是有福的,在去另一个世界以前,能回来看一次养育了他们的土地,能踩在自己诞生的土地,他们就可以在任何地方都能瞑目。我就常常想,我们为什么没有生活在一个远离边疆的地方呢?穆明孤儿看了一眼母亲,感到自己不应该提阿拉木图客人的事情,笑了笑,说,都一样,妈妈,都是真主的领地,人都是生活在有幸福的地方的,遥远的地方都是沙漠的朋友,那种地方有什么好呢?姆巴莱克笑了,说,孩子,都是命。穆明孤儿说,是的,妈妈,都是命。刚才我养父瓦哈普的儿子带着媳妇来吃饭了,看到他,我很难过,养父其实年龄不大,早早地离开了我们,这也是命。姆巴莱克说,记住经常请他的孩子们来吃饭,不要断了和他们的往来。穆明孤儿说,好,我记住了。妈妈,我给你讲讲养父的事情吧。他是一个亲切的硬汉,认识他的人,都说他的好话,上坟那天,大概有一万多人参加了他的葬礼,大家说,我们是吃着他的馕长大的,他是一个和水一样空气一样的好人。养父对我很好,每天吃完饭的时候,他就教育我怎样做事,怎样做人,而后我们就靠在墙上听收音机,收音机停后,就给我们讲故事,非常好听。他是一个非常好的爸爸,不抽烟不沾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他教育我们说,一个男人要坚强地管住自己,因为男人长大后要娶女生子,这是天下最伟大的生活,放纵自己,把自己的意志和责任出卖给欲望,后代就会成为没有骨髓的恶人,这是男人最大的悲剧,你是馕师傅,每天要早起早睡,躺进被窝里要闭上眼睛,求真主保平安,脑子里不能有杂念,早起要洗脸小净迅速去馕房准备馕事,要保持干净的身子和心思,这做馕买卖的人,身子和心思都要干干净净,因为这不仅仅是买卖,还是积德的行当,和面是技术,学会适中放盐是技术,烧馕坑是技术,掌握馕坑的火候是技术,打馕是技术,在最佳的时间里取馕也是技术,眼看,心感觉,都是技术,这些技术从哪里来呢?从身子的干净和心的干净来,身子不净,是不能打馕的,你的馕漂亮了,好吃,不硬不软,可口上嘴,是你灵魂的基础,是你人气的基础,顾客就跟着你转了,家里没馕了,人家就直奔你的馕房,这才是成功。因为这个行当是需要吃苦的,下雨的时候,下雪的时候,比平日里还要早起,早早的把馕打出来,能让清早从清真寺出来的******们买上热馕回家喝奶茶。姆巴莱克听到这里,看着儿子,流泪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和灵魂都感到非常害臊。她坐起来,回卧室去了。
中午睡懒觉的候鸟们醒来后,开始歌唱了,它们的心声从窗口里飘进来,带来了夜的祝福,夜湿润的味道飘进来,开始安慰穆明孤儿幸福的眼睛。那只红鸽子悄悄地飞落窗台上,像没落的天使,窥视漂亮的客厅。
穆明孤儿和老婆坐了一会儿,准备上楼休息的时候,姆巴莱克提着一个包,从卧室里出来了。她来到沙发前,坐好,取出包里颜色各异的许多笔记本,一一摆放在茶几上,看着穆明孤儿,说,这是二十本日记,你拿去让朋友们给你念吧,这里面有我的从前,也有你爸爸图尔地的从前和我对你的思念。我还是要说一句,孩子,请你原谅我,我的世界和忏悔都在这些日记本里。穆明孤儿说,妈妈,一切都过去了,这么多年来,我常祈求真主能让我如愿,能见一面伟大的母亲,现在我如愿了,我是幸福的。穆明孤儿哭了。
那只红鸽子飞进客厅里,说,你们人类就是了不起,你们可以用文字记录你们的泪水和微笑,我们鸟类只能欣赏人的梦想和光荣。
几天后,传来了苏里堂从阿拉木图回来了的消息,穆明孤儿给他和哈力克打电话,把他们请到景点,在他们的老地方,开始喝酒了。
岸边的白杨树看到他们一杯杯地喝酒,说,你们又聚在一起了,这多好,每次看到你们,我就伤心地思念我的无数个叶子孩子们,不知道它们如今在哪里,秋天一到,风就欺骗它们,把它们吹到遥远的地方,让它们孤独地腐烂。河水说,不是腐烂,它们是新的种子,是你的骄傲,你傲慢地傲立大地,看不到它们的幸福和光荣。
苏里堂喝完杯中酒,把杯子还给哈力克,抓了一块羊肉,说,我们一年年就这样喝着,什么时候才戒啊!哈力克说,牙齿好的时候吃肉,胃口好的时候喝酒,咱们先喝着吧,现在还不是要脸的时候。说说别的事情,穆明的小别墅建得好,把妈妈接回来了,算是心静下来了,这应该是最大的孝心。苏里堂说,爸爸不要了吗?哈力克说,当然要,五十多年前就出国去阿拉木图了,好找吗?你在阿拉木图的时候也没有少操心,不是没有结果吗?穆明孤儿说,是难找,半个世纪过去了,但是我不放弃,我会继续托人找的,晚秋景点不太忙的时候,我想去一趟阿拉木图,潜下心来找。苏里堂说,应该这样,我可以陪你去。也可能老人家有了妻室,不好意思见你们。哈力克把满好酒的酒杯递给了穆明孤儿,穆明孤儿喝完酒,把酒杯递给哈力克,长长地吹了一口气,提起身边的皮包,放在了苏里堂的前面,说,朋友,包里有好多日记,是妈妈给我的,你给念念。
苏里堂看了一眼穆明孤儿,说,这日记写的都是心里话,能随便念吗?穆明孤儿说,可以,我是你的心,你是我的心,我们的心都是连在一起的,念吧,是妈妈同意的,我们这些人,互相间还有什么秘密吗?苏里堂打开了皮包,看到满包的笔记本,说,这么多,怎么念呀!穆明孤儿说,随便拿一本念念,看妈妈都写了什么。
苏里堂翻出一本日记,翻开第一页,默读了几行,说,是写你的景点的,把你的景点写的太好了。我给你们念另一段,是这样:我的好孩子,好多时间过去了,你成长了,成熟了,你不知道我该有多么高兴。我贪污了你的母爱,而真主却给了你这个伊甸园似的景点,我欺骗了自己的生活,但是生活没有欺骗你,因为你没有离开生活,而我,我的一生是逃避生活的一生,我不是在时间里面的人,时间的光荣和骄傲和我无关,你的成功也和我无关,都是你自己咬牙奋斗,和你一样,我曾经也是我自己的孤儿,我的一生,只想给你留下一句话,在伟大的太阳下,要紧紧抓住你自己的生命,抓住你自己的命运,把你的生命和命运捆绑在你亲人朋友的日子里,和他们一起享受该享受的一切,有苦难的时候,学会让你的呼吸和他们的呼吸温暖你的灵魂,共同地走完真主摆在你们面前的一个个日子。苏里堂停顿的时候,穆明孤儿哭了,眼泪流出来的时候,低下了头,开始痛苦地颤抖。
哈力克说,今天多喝几杯,好好地哭一场,心就舒服了。在看不见的地方,人都是可怜的,谁人没有想哭的事情呢?有的时候,眼泪是最好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