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日报》记者部副主任刘世诚今天在宾馆里起得很早,等待“西江月出版社”副总编,“大女”王京靖到来。昨天,他答应她由她开车在山间著名景点“转转”。
当京靖开车过来时,出现在世诚面前的是一身牛仔装而且是不规则的毛边裤,明快而爽利。
她仿佛理解他不喜欢在山路上开快车,有意将“切诺基”开得很稳;或许是这样便于交谈。当世诚无意间问起她离开家乡以后三年来的经历,她像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喷射口,不禁侃侃而谈:
“三年的时间不过一千多天,我却像是过了十年。我经历了追求、挫折、再追求,经历了纯真、思考、再锤炼,我有前进,有体验,有收获,也尝遍了人生的辛辣和酸苦,但我自信没有沉沦,而坚定了我应该追求的,淘滤了种种虚幻的东西。在事业上,我正在开创。在这井冈山下,我应当不辜负先辈的光辉和壮丽的山色。刘老师,你还想知道我的个人生活吗?”
“不,你正在开车……”刘世诚看到对面过来一辆旅游车,使他想到司机不能分神。
“没关系,我保证安全。”王京靖异常镇定,“多少聊几句,还有好处,不至于打瞌睡。”
他没做任何表示,她继续说:“在您面前,就像在上帝面前一样不能做假。我今年虽然已经三十岁了,但我并不想过一辈子独身生活。在这方面,我有过教训,我不应当再次为了表面上的东西,而失算于那种漂浮的、不可靠的登徒子;我渴望倚靠一棵根基扎实、质朴无华的大树,好好梳理一下我自己。说实在的,刘老师,您也许从表面上看我很有活力,其实有时我也觉得很累,特别想倚在这大树上甜甜地睡一觉,哪怕是打个盹儿也好;表面上看来好像很强,其实我内心里有时很脆弱,只是别人一般看不出来。”
世诚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品味着她的话,那些关键性的字眼:“失算”“大树”“倚靠”“打个盹儿”等等,他断定她都不是随便说出的,都有不同色彩的隐喻的内涵。他不再只是讥笑自己过敏,但他非常冷静。
“小王,我觉得登徒子固然不可靠;所谓‘大树’就那么万无一失吗?从我的人生经验体会到:生活中绝少有那种原始森林般的寂静,就算是现在凶恶的猛兽很少了,可雷电冰雹啦总还是不能完全避免的。”
他这类话,表面上轻松幽默,实际上是一种庄重的警语。却万万没想到,京靖突然加重语气说:
“退一万步说,即使倚在大树上遭到雷击,我也情愿靠在这棵大树上死去!”
与之同时,她的双手一打轮,汽车绕过山崖,顺利地与另一辆小车错开,一切都那样准确而稳实。
刘世诚却暗自吃惊。真的,不是因为路险,主要是为她刚才的那番话而大觉骇异,尽管他是一个久经人世沧桑的五十四岁的男人。他真正开始理解眼前这个王京靖是非同一般的“这一个”女性,而且是俗称“大女”的这一个。那么,她的仍带有浓重想象成分的执著竟使他隐隐地有点害怕起来。在短暂的震慑中,他甚至后悔自己不该为送这部《采访业务十八讲》书稿而亲自来到她的身边。在惶促间,他以下的反应连他自己也觉得是拙笨的:
“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好姑娘,是会遇到你心目中那种可靠的比较理想的人的,在这方面,我也愿意帮你了解;但不一定是‘大树’,因为像我这样不是大树的人,认识的人当中也不大可能够得上大树的材料。但我只要……”
话音未了,只觉汽车一个回旋,王京靖猛一打轮,倏地又绕过一个山弯,便向前驰去。世诚从反光镜中看到,本来是一张端正的、时常浮着微笑的脸,这时刷地涂上了一层怒气。那本是清秀的眉毛耸立着,宛似京剧中欲开杀戒的武旦。
但只过一会儿,世诚又听到一个和缓的、在这个小环境内唯一的女声:“刘老师,没事儿,您只管坐稳就是。”
她的缓转语气,使世诚感到眼前的王京靖并不是一个只凭主观纵横意气的骄娇女子,同时也是一个善于调整情绪甚至是不无狡黠的有策略的旅伴。对于后者,如果他揣摩得不错的话,他并不觉得是一种虚伪,相反,他还认为这才是她。他本来就没有将她想象成一个单一化的扁平角色,她的某种神秘色彩,正是她比较丰富、多侧面内心世界的折光。
“我觉得你开车总的来说是很稳的,坐你的车心里是踏实的。”他虽已五十四岁,但在应付心理挑战方面也还处于学有进步的阶段。
不过,他也不可能洞察她内心的每一个细微活动。当王京靖听到他刚才的两句“评语”,一是自愧——她几乎完全亮出心迹,被一个过于理智的男人小看,是自己又一次在个人生活历程上受挫;但另一方面又有几分自慰——他毕竟不失为一个气量宽宏的睿智长者,他显然没怎么“计较”她的大胆。也许在他心目中,眼前的王京靖只是一个爱使性子的小女孩?也许他虽没有想到会“爱”她,却仍在“爱护”着她。
在这以后半小时彼此无言的车行过程中,他们各怀心胎:
她本来打算把上次赠送给中原记者站首席记者张笙的景德镇茶具和本地特级茶再送给刘老师,但这么一来……他会不会像张笙那样扔在宾馆房间里使她二番失了面子?……当然即使出现了这种情况,问题的性质也是不同的:前者是因为“追求”遭到婉拒而大失所望,有点恼羞成怒而不受的;而后者则是……人生怎么这样不能尽如人意?很难达到双方相谐的“配合”。
他这时想的是:这么一来,她会不会改变主动为他出书的初衷?纵然不让他原封拿回也无限期搁浅?这多半出于他不无卑微的估计,但确也不能不作这样的精神准备。根据他不算幸运的人生体验,只要不见到真东西的那一天,就有可能出现这样或那样的曲折和变数。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不会即时发生。当他们中午在黄洋界的一家小饭馆就餐时,气氛是那样的缓和。王京靖再也没有继续那个话题,刘世诚更小心地避免刺激这个敏感多情、富有个性的“大女”。京靖还那么周到地从店家那里要来当天的地方报纸,递给他:
“我记得您昨晚上说过,一天不看报纸心里就闷得慌。这使我想到鲁迅的《鸭的喜剧》里的一句话:寂寞呀,寂寞呀,像沙漠一样的寂寞呀!”
“嗬!你把我比成盲诗人爱罗先珂了。”
一番风趣的调侃,似乎完全转换了气氛。
应该说,这地区小报是没有多少通用新闻好看的,大部篇幅都是他们本地区的稿件,但有一条新闻却紧紧地攫住了他的视线。他从这条信息中看到了一个动向,在商品经济大潮中某些不法之徒不择手段大发横财的灭绝人性的终南捷径。
“小王,你看这个。”
王京靖循着他手指处,俯过身去,看到了这样一个醒目的标题:
假药害人,两名儿童暴亡
构成犯罪,司法机关必将追究祸源
“这些人怎么这样坏!”京靖的眉头又竖起来,这次却透着一种昂然的正气。世诚这时看到的是她最本质的方面。
“恶人自以为是他们大显身手的时机到了。”这好像是他对她的愤慨提问的回答,但没有说出口。人在生活中,一些最具关键性的语言往往是无声表达的。
眼前是著名的黄洋界,在世诚身边,蓦地有谁朗诵起一位伟人的诗句:
黄洋界上炮声隆
报道敌军宵遁
再仔细一听,却又没有了,只有一束野花在冲他迎风摇曳着,但没有香味,就像王京靖一样,没有脂粉香,却有一种似有若无的清气。
“走吧,不到山顶非好汉!”
王京靖一挥手,果然一派侠气。
快到山顶,刘世诚不知怎么又生犹豫,自语着:“看来我得提早回去,采写假药害人的文章。”
京靖倒格外洒脱起来:“咳,一天就下来了,难道就会影响你的大事?领略一下山上的浩气,难道跟你的文章还会有什么不谐调?何况井冈山不只是革命圣地,在自然景观上也是第一流的。你下来就会得出结论:不虚此行。”
世诚听话听音,对她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眼前这位不是一个任性的小女孩,而是需要她成熟时便会成熟起来的“大女”。不然,她怎能担当一个新建出版社的副总编。
而且,她的出版社就叫“西江月”。
相信从山上下来时,半轮皎月将会升起,在难得一来的井冈山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