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刚好是盛夏,如果在东方,在黄河的下游地带或泰山山麓,正是暑气蒸人的季节。但这儿却像初秋那么凉爽,人们出门还需要一件外套。在我们的华东平原上,此刻勤劳的农民们刚刚擦一把汗水,在田埂树荫下喘息吗?太阳落山时,他们会把衣衫搭上肩头,迎着村落上腾起的炊烟和浓烈的米饭的香味走回家去。母鸡扇动翅膀,白鹅伸直了长颈。广播喇叭正报天气预报,小孩儿把尿溅到了姥姥身上。家庭的声音驱走了一片暑气,院子里的大槐树逗趣般地掉下一个绿壳虫。灶间里的风箱还在呼哒哒地响,女人一边往灶里抓草一边看着男人。她去捅火,白色的灰屑扑了她一脸。火焰映出的是额头上一道道皱纹。男人喊了她一声。
我们的车在著名的斯图加特市停留了一天,就径直开往慕尼黑了。
秋一样的凉爽,鲜啤酒一样的清香,这一切都没法不使人神情振奋。M先生两手握着方向盘,常常要告诉一点什么。路旁的山坡上种满了啤酒花,一行一行规整极了。这儿的啤酒花产量是世界上最高的。如果晚来几个月,那正好会赶上这儿的啤酒节了。那可是个盛大的欢快的节日,是世界上真正独一无二的场景。啤酒节又可以叫成“草地节”,你于是可以想象得出啤酒与大自然的关系了。
我们终于来到了阿尔卑斯山下的这座名城了。
从哪里看起呢?这座洁净得如同一只天鹅的城市,这座像冰晶一样闪亮的城市。伟大的艺术家施特劳斯就诞生在这里,是市民们引以为荣的,也该是这座城市的殊荣。我们看到了市政厅附近的巨大喷泉,看到了在广场一侧如痴如迷地吹奏着的土耳其人……可是阿尔卑斯山呢?
我们到“大都市旅馆”里住下后,太阳还没有落山,有人提议趁这段时间去看看它。他找到M先生,说:“这会儿去看看它吧。”我们都知道“它”指什么。M先生说:“时间恐怕来不及了。”不过他说着却将我们引上了车。
车子愉快地驶出市区。
车子爬上了被绿树掩映的坡路。路旁山坡上的树好密,几乎每株松树都笔直高大,那颜色使注视它们的一双双眼睛也变得明亮了。由于根须扎在一座水分充裕、土层肥沃的山脉上,真正是苍翠欲滴。我们已经踏上了阿尔卑斯山的领地,但离它的那些终年积雪的峰峦还有很远。
M先生将车子停在一个湖边。我们首先被这个湖泊给吸引了,一下车就伏到了湖边的铁栏上。湖水碧绿清亮,白雾在远处飘移。木船慢慢地游动,三三两两,显得湖面很旷远。湖的另一边消失在大山脚下,也许它顺着山麓转到了另一边去。
大家全都无声无息地看着。这个湖泊是不应该被惊扰的。湖面上徐徐吹来的风撩起了诗人的头发,拂动了女士们的风衣,洗着我发烫的脸颊。
M先生告诉大家,阿尔卑斯地区有空气纯化监视设备,这儿的空气必须纯正清新。还有,湖中绝不准许以油为燃料的船只经过——你们看到那几个全是木船了吧?
当我们正议论着湖水的时候,不知谁在身后喊了一声:“看!”大家一块儿转过身去,一齐抬头仰视——不远处,那雾气迷茫的地方有银白色在闪耀,原来那就是德国境内的阿尔卑斯山高峰。它的雪衣在傍晚的光色下闪烁,又被雾幔不时地隐去。峰巅万仞,云气苍茫,藏下了说不尽的神秘和冷峻的威严。
M先生笑着。他终于把我们带到了这里。
我们就这样望着这座高山。我的心绪这一刻非常复杂。我相信一个东方人从遥远的地方跑来看一眼这座名山,都会有很多的感触。那种意味是说不清的。究竟为什么要来看山?看山得到了什么?这一次行动的意义又在哪里?
阿尔卑斯山沉默着,所有望着它的人也都沉默着。怎么回答呢?我不知道。我只能说它在这一刻所给予的某种震撼,是我久久不能忘记的。
天色暗了。我们没有时间离山再近一些了。就带着巨大的满足和深深的遗憾,踏上了归途。
夜色中穿越密林中的山路,这在来德国后还是第一次。我们将车窗打开来,让山间清凉的空气透入车厢。四周一片沉寂,似乎能听到树叶飘飘落地的声音。身后的大山和湖泊隐在了夜色丛林之中,但我此刻仿佛仍然听到了水珠飞溅,就像敲击玉盘;雪峰的倒影印在湖镜上,星海一片,突然有一只鸟在遥远的地方啼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急促。它叫了一会儿,声音才渐渐地舒缓下来。我想这是阿尔卑斯山之巅的一只孤独的鸟儿。
这就算看过了阿尔卑斯山?
我心头掠过一丝微笑,在微弱的光线下去看同车的几个朋友。他们奇怪地全都闭着眼睛,模样有些好笑。我碰一碰诗人。他睁开了那双布满红丝的大眼,咕哝了一句德语。两天以后我才明白他说了一句什么话,那句话可不怎么让人愉快。
在慕尼黑市匆匆忙忙又兴趣盎然地游览,不知不觉过去了两天。这个啤酒王国让我们喝足了它的啤酒,大家得用双手才举得起硕大的杯子。我们觉得整个联邦德国的城市夜间都亮如白昼,慕尼黑似乎更亮一些。欧洲电力充足,看看它们的灯就知道。再加上金属结构和玻璃结构的建筑较多,可以与灯交相辉映。这儿的灯店给人留下强烈印象,里面的花色品种太多了。可以与这儿的灯店相比的,记得只在波恩和汉堡看到过。我买了一个红色的台灯。
第三天下午是休息、郊游的时间,不是正好用来去看阿尔卑斯山吗?这回我们有时间一直将车开到山根下。想是这样想了,但不好意思跟M先生说,因为他几天来开车太疲累了。可是令人感激的是M先生自己提出了进山的建议。大家一时无语,只让兴奋在眸子里跳荡。
赶快上车,这是我们离开慕尼黑市前最后的一个下午了。
女小说家L穿上了一条鲜红发亮的裙子,坐在我们中间。也可能是多了一条红裙子的缘故,我们觉得一个什么节日来临了。也许有人会感到费解:繁华的城市有多少东西等待我们去瞥上一眼,可我们却一再匆匆地上山……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就因为它是阿尔卑斯山吧。
M先生告诉,通主峰的有一条缆车。那么说我们可以亲自用手去捧捧积雪了——我从来没有在盛夏摸过白雪。当车驶近了高大的山峰时,我们大家对其他东西都视而不见了,因为都一股心思去看这让人惊心动魄的大山了。
这次可以看得更清晰了。山色青苍,森森逼人。巨大有力的石块呈千姿百态凸立,使你强烈地感到很久很久以前那一次熔岩的愤怒。一道峰刃将另一道挡在阴影里,阴影重叠,白雪皑皑。云流在山口上涌泄,似有撕裂绵帛的声音隐隐传来……
可惜开缆车的时间已过。但我们无悔地站在山根儿。这儿冷风嗖嗖,真是个严肃的地方。
我们的车仍在夜色里往回开。大家坐在车中,仍像上一次一样闭着眼睛。半路上,我又推了一下诗人,他又咕哝了上次说过的那句德语。这回我听明白了,他在说:“别了!”
默默挺立
——访德散记之四
从法兰克福乘车到波恩,心情异样地激动。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速行驶,两旁不断出现森林、起伏的草地和麦田。偶尔有一块油菜花嵌在田野上,明亮耀眼。这里看不到一处裸露着的泥土,一切都在尽情地生长。林子里,早熟的各种果子已经泛红,鸟儿在树杈深处呼叫应答。一阵雨水冲刷着马路和林木,使这个世界纤尘不沾。我们的车子飞驰着,不断把人带入崭新的境界。
从飞机上俯视这片土地,给人印象最深的是绿色占去了绝大部分面积,而一座座城市和村庄只是夹在大片绿色的缝隙里。绿色在这里成为最主要的色调。我从哈尔滨飞往北京,看到的情况恰恰相反。这条飞行路线是较好的绿化地带,但给人的感觉是绿色只算点缀。欧洲这片土地得天独厚,气候湿润,雨水充足,任何种子都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鼓胀起来,伸展叶芽,疯狂地生长蔓延。于是山不见石,田不见土,连高大雄奇的建筑也给遮掩起来了。
这个国家面积不大,山水有限。但由于一切都被茂盛的植物遮盖了,绿荫婆娑,就让人觉得奥妙无穷,意味深长,也分外含蓄。我们的司机H是一位顶呱呱的司机,可他的本来职业是一名记者。H先生沉默寡言,他见我们一路上十分高兴,也就一直微笑着。
一路上大家的眼睛一直注意看两旁的树木,贪婪地饱餐田野的秀丽风光。很多树似曾相识,但又叫不上名字。有一种红叶树红得人心里一动一动,谁见了都要脱口喊一句:“哎呀,快看!”黄色的、浅绿的、紫红的,任何色彩镶在深绿色的丛林中,都会让人眼前一亮。H先生满意地微笑着。
我突然看到了一片棕红色的高大树木,像是一种奇异的松树。它们默默挺立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地,别有一种风韵。我伸手指向窗外,说:“你们看!这种颜色的树……这么大一片!”大家一齐转脸去看。与此同时,H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看见H先生的脸色略有阴沉。翻译同志告诉大家:H先生说那是死去的一片松树——它们是被酸雨慢慢淋死的。目前,这个国家的大片土地都面临着酸雨的威胁。你们还可以看到很多这样的树,很多。
我以前看过关于酸雨的报道,印象不深。它没有在头脑中化为形象的东西。而今天,我再也不会忘掉酸雨了。我知道了它有多么可怕。如果酸雨继续出现的话,那么整个大山不是要慢慢光秃吗?酸雨是死亡之水。
车子向前,我们接着又不断地发现一处处死去的松树。它们死去了,但并未倒下,只是树杈僵硬,默默地站立着。这种无言的站立,这种沉默……有一种可怕的东西传递出来。
如果想象一下它们当初仰脸向天迎接雨水的情景,会是很动人的。可酸雨首先使它们失明,然后是残酷的剥蚀。最后的时刻来到了,它们终于没有来得及与人们告别。实际上也无需告别。因为酸雨的创造者不是天空,不是上帝,而是人类自己。
我们到了波恩,又到汉堡,到大大小小的城市,到阿尔卑斯山下……到处都是一片浓绿。可见这个国家在环境保护方面用心良苦,这里到处有劳动的血汗,有长远的眼光,有一切尽心尽力的痕迹。非常重要的是,从这一切可以看出这个民族的宽容,对大自然其他生命的尊重。鲜花是生活中绝不可少、最为珍贵的。对一个人的敬重,莫过于向他(她)献一束鲜花。那么看吧,花店处处,芬芳四溢,橱窗、街心、山坡、阳台,到处都是用心培植和任其生发的鲜花。一株嫩芽、一棵小草,只要是绿的、有生机的,就会得到保护。一个人走在蓬蓬勃勃的树林和花草之间,会感到安宁和坦然。失去这一切,我想心灵深处一定更容易荒芜。在这儿,在欧洲的这片土地上,就是这样的郁郁葱葱,一片苍翠。
可也就是在这片土地上,我看到了一片片死去的高大树木。它们默默挺立。
它们告诉你绿荫遮蔽之下,还有另一个欧洲。
这儿物质丰富,工业发达,科技先进,很多人生活得又惬意又条理。可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世界上无数法则、无数关系之中最重要的一个,如果这方面出现了严重问题,其他所有方面的条理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如果人类文明与地球灾难一块儿发展和扩大,这种文明最终就会将世界引向死亡。也就是说,人们到了再一次调拨生活的罗盘的关键时刻了。你在这调拨中会进一步审视人类迄今为止的一切行为,重新权衡与大千世界密切相关的所有事物。你会认识到,对大自然的绿色生命仅仅是一般的爱还远远不够,仅仅是一般的保护也无济于事。
酸雨在世界的好多角落都降落过。但它只有降落在一片浓绿的土地上,降落在最懂得保护自然的现代人身上,才显出了真正的残酷无情。
我忘不了进入鲁尔区的情景。鲁尔区是联邦德国的工业发达地带,是发生经济奇迹的地方。可是当汽车驶入这里的高速公路,两边的森林从车窗旁飞速闪过时,你会感到一阵阵痛楚。一片又一片焦干的棕红色树木沉默在那儿,挺立着,无声无息。它们高大的身躯笔直伟岸,主干上伸向两侧的枝杈差不多都很对称。绿叶脱光了,成了一具多么完美的死亡标本。注视着鲁尔区的这些标本,任何人都会有一种悲壮的感觉。
核电站的巨型建筑矗立着;一些不知名的工业建筑群像山峦一样隆起。无数大烟囱插向云天;红红绿绿的各种线缆集成一大束,分别向四方蜿蜒。蒸汽喷向天空,很快漫成白云一样。雨水哗哗地浇下,鲁尔区的一切又在淋雨了。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酸雨。雨中,大地一片寂静,连高速公路上的喧嚣也退远了。只有蜻蜓在雨丝中平稳地向前滑翔。
鲁尔区好大,森林的覆盖面也好大。我几次以为已经驶出了鲁尔区,但H先生总是摇头。快穿越鲁尔区吧。
H先生的眼睛注视着前方,从不看路边的景色。我一路上仔细端详着他,觉得他像一个老熟人。其实这是我认识的第一位欧洲朋友。他有一张看一眼就让人信任的面孔,这张面孔透露着坚毅和果决。我在想象着他、他的民族,想象着一个世纪以来东西方的一些重大变故和演化交流。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总体性格,互相无法替代。人与人的隔膜和理解同样都是无限的。我眼中的H先生是质朴的,是把激情深深潜入内心的欧洲人。我相信他不用看也知道鲁尔区有一片又一片棕红色的大树矗立在绿野之中,他会怎么想呢?他正在思索什么呢?他的民族面对这一切,被轻轻拨动的是哪一根神经?起飞了的鲁尔区不会一直这样沉默吧!它也许首先肩负起人的一种庄严,表现出经济巨人的聪慧和气魄,力挽危澜,化险为夷。
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