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无声的黑夜,一次次抚摸记忆中的那个时刻,像抚摸周边的水流。时光之水浸润着五指,毛发,眼睛。一个个关节抚摸一遍,向它们发出问候。泪水在眼眶里旋转。可是,我已不可能回到那个时刻。我抚摸的只是它的影子。
那些悄语和泣哭还在耳畔,它们仍然也只是它的影子。
2
记得那个黄昏,你从内蒙古携来的香瓜,还带着鞍与马的气息。长长的鬃毛披挂下来,在夕阳下闪烁光泽。
一个老人的故事讲了又讲。我的手和老人的手贴在一起,感受那种多皱的温暖。我在你们之间闭上眼睛,安坐,倾听,倾听老人的鼾声和你朗朗的笑语。我看到你把一个明光瓦亮的镜子端到老人面前,为他梳妆,给他整理紊乱的鬓发,给他揩去唇边的一滴泪水。
也就在那个时刻,我爱上了你。
3
你怪异的眼神闪动着异邦人的色彩。你回不到自己的故乡,而只能回到老人身边。
另一个南方人,多趣的秃顶,画一些很简单的画,写一些长长短短的句子,用以遮掩自己的心情。他和北方的那个老人多么相像,宛若一对孪生兄弟。
你则是他们最好的孩子,手中的拐杖,一株自作多情的小蓟。
我从你身上学到了什么是柔韧和悲悯,学到了怎样缝补破烂的衣衫。
发胀的双眼让我再也不能思索下去。只能站在此地幻想那个时刻,多么荒谬,而且无济于事。
我缺少一本红色封皮的书,它印得精美、光滑,薄薄的,疏朗的字迹,柔顺而清爽的纸张,均匀的墨色;还有,它应该具有吸引人的内容、曲折和美丽……我会携上这样一本小书,赶赴那个黄昏。
我将把它交给你,告诉你:它们都在这里了,我的秘密。
4
你冰凉的声音,像是穿过千里海底而来,冷漠得不忍卒听。这就是我期待的回响吗?这就是一道墙壁被击打之后发出的嗡嗡之声吗?而这之前,你美好的传闻送达我的耳郭,在那唯一有效的通道里,你柔顺而温驯,让我感谢。
在山路,野外,我们多么顽强。直到今天,还能兴致勃勃地领略天上的星光,手边的茅草和带刺的果实。真应该庆幸啊,庆幸留在心里的一道闪光。
那个雨天,干旱季节听到的哗哗水声。我们发现了它正美好地开放:传说中苍耳是不开花的,而谁如果在万分之一的机会里领略了她的绚丽开放,谁就将成为一个超凡脱俗的仙子。
现在,再一次回忆那个时刻吧,我们会看见苍耳开花。
大地的引力
精神是向上的一棵树。
一开始它可以笔直地往上,长得很高很大,成为一个巨大的存在。杰出的人物就是一棵思想的巨树,他是向上的、挺立的;他永远不会在地表爬行、蔓延和匍匐前行。它始终是向上的。
土地培植出不同的生命,那些龌龊、阴暗和渺小者,精神就没有向上冲腾的力量。他们始终像甲虫一样在土地上蠕蠕而行,留下紊乱的痕迹。而巨人的精神腾向高空,与空阔对话、与雄鹰为伴,与来去荡动的气流和雷霆、云彩星月过往。
大地作为精神的生母,它有巨大的鼓舞力和感召力,它仍然对向上的精神有一种不可逾越的引力。这种引力会使一个蓬勃向上的、越升越高的精神之树发生弯曲。
是的,任何伟大向上的精神都不是垂直的。但是它却不会轻易倒向土地。倒塌之时就是死亡之时。它又不会沿着地表像甲虫那样爬行,它要向上。尽管精神之树会有弧度、有倾斜,但它始终是努力向上的,奔向空阔的。也正因为这独立向上的精神在大地的引力下会发生倾斜,所以无论多么强大的精神也都需要支撑——这会延缓它倒塌的时日。
精神之树的崩裂与倒塌,在一个真正的人那里,就是躯体的倒塌和崩裂。他愿意使自己的生命在那一刻走向结束,因为肉体和灵魂紧密结合了。但越是强大独立、长得茁壮的精神,就越是缺少支撑——他身边的那些也许还弱小和纤细,不能与之构成支撑。这就是精神的悲剧。
鲁迅在当年很难找到一个同等量级的对话者,先生的痛苦可以预料。他是在黑夜里“荷戟独彷徨”的人,他说自己又像一个在荒漠上大声呼喊得不到回应的人。我们就此情景可以看到精神之树长得很高,而由于自身的重量,由于大地的引力,它正艰难地挣脱弯曲与倾斜的命运;可巨大的引力总要扳折它,使其倒塌……先生用力地支撑、向上。
这个时候如果出现一些有力的同行者,一些与之对话者,先生就有了强力的支撑。
先生当年的对话者极少。一些人离他非常遥远,很难对话,很难听到回音。而另一些人干脆就是一些中伤者和砍伐者。在这个巨大精神之树的四周有一些可爱的小草,它们奉献出自己的露滴,甚至是巨大的热情,蒸腾的水汽,来润泽先生,支持先生。先生看着它们,一脸的慈祥和温厚。他把满腔热情和希望告诉它们,用自己的身影为它们遮住风寒和毒日。可是这些小草,还有它们当中长起的一些纤细乔木,终于不能够伸长手臂去撑住。巨大的、倾斜的、被大地所吸引的精神之树,独立顶起那种难言的沉重。他又不能停止生长,一刻也不能;他要向上,停止向上的一天也就是僵化和死亡的一天。可以设想,如果有了支撑者,那么他就稳定多了;如果出现了众多的支撑者,那么它们在相互的依靠和援助中就可以更为稳定地在思想的高空里坚持许久。
在那个黑暗时世,在险恶的人兽丛林里,是极少有这样的乐观的。在这片奇特的土地上总是演出着类似的悲剧,没有终止,一幕一幕,何曾相似。
比起先生的茁壮和强力,其他一些向上的精神也就孱弱细小得多了。但令人敬仰和钦佩的是,他们在这土地的一以贯之的巨大吸力之下,还仍然向上,仍然企图茁长,迎向一个空阔。
但可以预料,他们独立支撑的时间会更短,他们迎来的支援也将更少。一个接一个的精神之树在倾斜、愈加倾斜,最后是不甘屈服地轰然倒塌……
这倒塌之声甚至都很微弱,激不起什么回响。只有听觉敏锐的人睁大了一双惊惧的眼睛,在深夜爬起,迎着发出瓦解和倒塌的那个方向,静静地出神,久久不能安眠。在北方、在南方,在四面八方的夜色里,不断传来这种倒塌之声。即便是夜晚跌落的冰凌、寒风,也不能将这声音遮掩。
大地的引力使一切都归入它的怀抱,将其溶解、腐蚀,最后又滋生出新的生命。这些生命各有自己不可回避的选择,有的向上、有的向下。向下的很快化为腐朽;向上的呈现出一片生机——但只有继续向上才能成为一棵直立的大树。而大地有一种不可更改的引力,它会让其弯曲,呈现出自己的坡度。
再出现一些茂长的、类似的树吧,让它们也构成相互的支援和支撑。那将是多么壮观……这恐怕只是一个美好的梦想。
大地的引力是不变的,它滋润出的生命却是不同的,有的那么茁壮,有的那么弱小。永远挂着凄凉微笑的,是那一片绿草;当冬天来临的时候,它的绿色就会褪尽,更为短暂的生命也就结束了。可是它毕竟为大地留下过一片绿色,用它的微笑支援过高空的大树。
不幸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他们都是杰出的人,难能可贵的人;是一些在这个时代里最为需要的生命、声音、思想、精神——可是他们都化为一缕轻烟飘去了,终于将自己的梦想汇入了高空云层。在梦想里他们是展翅飞渡的雄鹰——可是有谁知道这个时代里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永久的悲悼呢?
有书的长旅
从很早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人这一生没有书会是很苦的。在未来的日子里,谁如果不怕苦,那他就拒绝书好了。人的一生好比一次长长的旅行——这个比喻差不多人人都会。人的一生有多少欢乐,多少困苦,又从中获取了多少思想和感悟——有人把这一切写下来,就是所谓的书。读书,就是读许多许多的人生。每个人因为只有一生,他要在一生中解决那么多的困惑,迎接那么多的挑战,进行那么多的尝试,时间不够了。于是只有读书。
我有幸比较早地得到了许多书,而且被强烈吸引。从过去到现在,世界上的事物,比书更能够吸引我的,好像不太多了;比书具有更长久的魅力的,好像就更没有了。书真的是人,是人的历史和灵魂,既然如此,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人更有魅力呢?我十几岁即开始一个人生活,在这样孤寂的时光中,幸亏有了书。我把所有珍爱的书都放在了背囊中,它们数量不多,但一本本都是层层包裹了的。那些书不同于后来的书,它们都是我最贴近的亲人和朋友。由于走远路不能带许多东西,所以随身携带的书都是非常喜爱的、一遍又一遍读过的、差不多已能逐句背诵的。后来我年纪渐大,居有定所,书也越来越多。但我最为珍视的,还是原来背囊中的那几本。
过去读书的时候,只是读那满页的文字;因为还没有能力透过文字的栅栏,看到作者的身影。而现在重新去读小时候读过的那些书,结果就看到了一个个不同的、可爱可敬的身影。原来是他们陪伴了我的童年,我会一生念想他们,感谢他们。
我现在存了很多书,家里越来越像个书店。不过只要遇到喜欢的书,还是一定要买下来。我的手见了书总是发痒。我从来认为,书是世界上最美的(当然,也有一些极坏的东西要扮成最美的模样,比如说扮成书)。
我不太看电视,因为书远远比电视吸引人。书更能让人去思想。书所给予人的深层的欢乐,电视总是极少给予。一般而言,电视是对于书的简单的图解,那么要理解更复杂的问题,更深广的问题,就非看书不可。电视自有它可爱的方面,比如从它那儿寻找一般性的娱乐。有人预言在这个声像化了的现代世界上,终有一天书籍会被完全地取代。我不相信。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人类一定是进入了最为可悲的一个时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人类所热爱了千万年的这个世界,还会存在吗?我真的不知道了。
模仿和跟随
我们被什么追赶着,总是一路疾跑,扔下了很多好东西。五千年来积存的糟粕与污垢念念不忘,最珍贵的部分却被遗忘,被那些激进无知、以追新求异为能事的人践踏。这其中包含着最大的浅薄和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