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沉浸在这些往事里,当我试图以此来维持一份精神生活的同时,我常常感到与窗外大街上新兴的生活反差太大。如今各种欲望都涨满起来,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一点斯文被野性一扫而光。普通人被诱惑,但他们无能为力,像过去一样善良无欺,只是增添了三分焦虑。我看到他们就不想停留,不想待在人群里。我急匆匆地奔向河边,奔向草地和树林。凉凉的风里有草药的香味,一只只鸟儿在树梢上鸣叫。蜻蜓咬在一支芦秆上,它的红色肚腹像指针一样指向我。宁静而遥远的天空就像童年一样颜色,可是它把童年隔开了。三五个灰蓝的鸽子落下来,小心地伸开粉丹丹的小脚掌。我可以看到它们光光的一丝不染的额头,看到那一对不安的红豇豆般的圆眼。我想象它们在我的手掌下,让我轻轻抚摸时所感受到的一阵阵滑润。然而它们始终远远地伫立。那种惊恐和提防一般来说是没有错的。周围一片绿色,散布在空中的花粉的气味钻进鼻孔。我一人独处,倾听着天籁,默默接受着崭新的启示。我没有力量,没有一点力量。然而唯有这里可以让我悄悄地恢复起什么。
我曾经一个人在山区里奔波过。当时我刚满十七岁。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当然它也教给我很多很多。极度的沮丧和失望,双脚皴裂了还要攀登,难言的痛楚和哀怨,早早来临的仇视。当我今天回忆那些的时候,总要想起几个绚丽迷人的画面,它使我久久回味,再三地咀嚼。记得我急急地顶着烈日翻山,一件背心握在手里,不知不觉钻到了山隙深处。强劲的阳光把石头照得雪亮,所有的山草都像到了最后时刻。山间无声无息,万物都在默默忍受。我一个人踢响了石子,一个人听着孤单的回声。不知脚下的路是否对,口渴难耐。我一直是瞅准最高的那座山往前走,听人说翻过它也就到了。我那时有一阵深切的忧虑和惆怅泛上来,恨不能立刻遇到一个活的伙伴,即便一只猫也好。我的心怦怦跳着。后来我从一个陡陡的砾石坡上滑下来,脚板灼热地落定在一个小山谷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清澈透底的亮水,是弯到山根后面去的光滑水流。我来不及仔细端量就扑入水中,先饱饱地喝了一顿,然后在浅水处仰下来。这时我才发现,这条水流的基底由砂岩构成,表层是布满气孔的熔岩。这么多气孔,它说明了当时岩浆喷涌而出的那会儿含有大量的气体,水在上面滑过,永无尽头地涮洗,有一尾黄色的半透明的小鱼卧在熔岩上,睁着不眠的小眼。细细的石英沙浮到身上,像些富有灵性的小东西似的,给我以安慰。就是这个酷热的中午,我躺在水里,想了很多事情。我想过了一个个的亲属,他们的不同的处境、与我的关系,以及我所负有的巨大的责任。就是在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我年轻极了,简直就像熔岩上的小鱼一样稚嫩,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成长,可以往前赶路。”不久,我登上了那座山。
有一次我夜宿在山间一座孤房子里。那是没有月亮的夜晚,屋内像墨一样黑。半夜里被山风和滚石惊醒,接上再也睡不着。我想这山里该有多少奇怪的东西,它们必定都乐于在夜间活动,它们包围了我。我以前听过无数鬼怪故事,这时万分后悔耳鼓里装过那些声音。比如人们讲的黑屋子里跳动的小矮人,他从一角走出,跳到人的肚子上,牙牙学语等等。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屋角,两眼发酸,我想人们为什么要在这么荒凉的地方盖一座独屋呢?这是非常奇怪的。天亮了,山里一个人告诉我:独屋上有很多扒坟扒出的砖石木料,它是那些热闹年头盖成的。我大白天就惊慌起来,不敢走进独屋。接下去的一夜我是在野地里挨过的,背靠着一棵杨树。我一点也没有害怕,因为我周围是没有遮拦的坡地和山影,是土壤和一棵棵的树。那一夜我的心飞到了海滩平原上,回到了我童年生活过的丛林中去。我思念着儿时的伙伴,发现他们和当时当地的灌木浆果混在一起,无法分割。一切都是一样地甘甜可口,是已经失去的昨天的滋味。当时我流下了泪水。我真想飞回到林子里,去享受一下那里熟悉的夜露。这一夜天有些凉,我的衣服差不多半湿了。这说明野地里水汽充盈,一切都是蛮好的,像海边上的一样。待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又可以看到一座连着一座的大山了,苍苍茫茫,云雾缠绕。我因此而自豪。因为我们的那一帮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山。我已经在山里生活了这么多天了,并且能在山野中独处一个夜晚。这作为一个经历,并不比其他经历逊色,因为我至今还记得起来。就是那个夜晚我明白了,宽阔的大地让人安怡,而人们手工搭成的东西才装满了恐惧。
人不能背叛友谊。我相信自己从小跟那片绿野及绿野上聪慧的生灵有了血肉般的连结,我一生都不背叛它们。它们与我为伴,永远也不会欺辱我、歧视我,与我为善。我的同类的强暴和蛮横加在了它们身上,倒使我浑身战栗。在果园居住时我们养了一条深灰色的雌狗,叫小青。我真不愿提起它的名字,大概这是第一次。它和小孩子一样有童年,有顽皮的岁月,有天真无邪的双目。后来当然它长大一些了,灰黄的毛发开始微微变蓝。它有些胖,圆乎乎的鼻子有一股不易察觉的香味散发出来。我们都确凿无疑地知道它是一个姑娘,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了人一样的羞涩和自尊、有了矜持。我从外祖母那里得知了给狗计算年龄的方法,即人的一个月相当于它的一年,那么小青二十岁了。我们干什么都在一块儿,差不多有相同的愉快和不愉快。它像我们一样喜欢吃水果,遇到发酸的青果也闭上一个眼睛,流出口水。它没有衣服,没有鞋子,这在我看来是极不公平的。大约是一个普通的秋天,一个丝毫没有噩兆的挺好的秋天,突然从远处传来了新的不容更变的命令:打狗。所有的狗都要打,备战备荒。战争好像即将来临,一场坚守或者撤离就在眼前,杀掉多余的东西。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我完全懵了,什么也听不清。全家人都为小青胆颤心惊,有的提出送到亲戚家,有的出主意藏到丛林深处。当然这些方法都行不通。后来由母亲出面去找人商量,提出小青可否作为例外留下来,因为它在林子里。对方回答不行,没有一点变通的余地。接下去是残忍的等待。我记得清楚,是一天下午,负责打狗的人带了一个旧筐子来了,筐子里装了一根短棍和绳索,一把片子刀。我捂着耳朵跑到了林子深处。
那天深夜我才回到家里。到处没有一点儿声音。没有一个人睡,也没有一个人发出响动。天亮了,我想看到一点什么痕迹,什么也没有。院子里铺了一层洁净的沙子。
二十余年过去了。从那一次我明白了好多,仿佛一瞬间领悟了人世间全部的不平和残暴。从此生活中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惊讶。他们硬是用暴力终止了一个挺好的生命,不允许它再呼吸。我有理由永远不停地诅咒他们,有理由做出这样的预言:残暴的人管理不好我们的生活,我一生也不会信任那些凶恶冷酷的人。如果我不这样,我就是一个背叛者。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人的苦难经历与一个人的信念的关系。不知怎么,我现在越来越警惕那些言必称苦难的人,特别是具体到自己的苦难的人。一个饱受贫困的折磨和精神摧残的人,不见得就是让人放心的人。因为我发现,一个人有过痛苦的不幸经历是极为重要的,但更为重要的是懂得珍惜这一切。你可能也亲眼目睹了这样的情景:有人也许并不缺少艰难的昨天,可是他们在生活中总是自觉不自觉地与一个地方一个时期最黑暗的势力站在一起。他们心灵的指针任何时候也不曾指向弱者,谎言和不负责任的大话一学就会。我将不断地向自己叮嘱这一点,罗列这些现象,以守住心中最神圣的那么一点东西。如果我不能,我也是一个背叛者。
我明白恶的引诱是太多太多了。比如人的一生中会碰到很多宴会,并且大多会愉快地参加。宴会很丰盛,差不多总是吃掉一半剩下一半,差不多总是以荤为主。这就有了两个问题:一是当他坐在桌边,会想到自己的亲属、还有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同一时刻正在嚼着简陋的难以下咽的食品吗?那么这张桌子摆这么多东西是合理的吗?或许他会转念又一想:我如果离开这张桌子,那么大多数人是不会离开的,这里那里,今天明天,无数的宴会总要不断地进行下去。而我吃掉自己的一份,起码并没有连同心中的责任一同吞咽下去,它甚至可以化为气力,去为那些贫穷的人争得什么。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可怕得很。无数这样的个人心理恰恰造成了客观上极其宽泛的残酷。它的现实是,一方面是对温饱的渴求,另一方面是酒肉的河流。第二个问题是吃荤。谁在美餐的时刻想到动物在流血、一个个生命被屠宰呢?它们活着的时候不是挺可爱的吗?它们在梳理羽毛,它们在眨动眼睛。你可能喜欢它们。然而这一切都被牙齿粉碎了。看来心中的一点怜悯还不足以抵挡口腹之欲。我与大多数人同样的伪善和虚妄。似乎无力超越。我不止一次对人说过我的预测、我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判断:如果我们的文明发展得还不算太慢的话,如果还来得及,那么人类总有一天会告别餐食动物的历史;也只有到了这一天,人类才会从根本上摆脱似乎是从来不可避免的悲剧。这差不多成了一个标志、一个界限。因为人类不可能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去摘取宇宙间完美的果子。我对此坚信不疑。
要说的太多了。让我们还是回到生机盎然的原野上吧,回到绿色中间。那儿或者沉默或者喧哗。但总会有一种久远的强大的旋律,这是在其他地方所听不到的。自然界的大小生命一起参与弹拨一只琴,妙不可言。我相信最终还有一种矫正人心的更为深远的力量潜藏其间,那即是向善的力量。让我们感觉它、搜寻它、依靠它,一辈子也不犹疑。
想来想去,我觉得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信赖,今天如此,明天大概还是如此。一切都在变化,都在显露真形,都会余下一缕淡弱的尾音,唯有大自然给我永恒的启示。
沉默悟彻
人的性格不一样,人生活着,也为了不断理解人。理解别人难,理解自己就容易吗?一点也不容易。人们都害怕孤独,总想和朋友在一起。这就像夜间赶路,希望有个伴。
当我一人独处的时候,常常觉得这很好。这种毫不陌生的心境也像一切事物一样,有一个来源。它支持和健全了我的创作,使我变得可以忍受和善于忍受了。困苦和欢乐似乎都不值得推敲,有意义的只是沉默地悟彻——尽管这是不可能的。
尽快地学会一个人过一份生活也许比什么都重要。小时候的林子寂寥极了,林子里人不多,有时进来个砍柴的,我觉得很有意思,眼睛长时间地盯着他。后来走出林子上学了,一下子接触那么多人,不知怎样才好。
因为从很远的地方搬到这里独居,理解当地人难,当地人理解我们也难。我早一些知道了什么生活才叫更难更累。当地人看我的眼神有些特别。这样长了,互相少看一些也就是了。可是什么都可以回避,唯独目光不能。我刚刚背起书包从街道上走过时,心里是多么慌乱啊。如果有个陌生的汉子站在屋檐下开我一个玩笑,我就受不了。就这样慌乱、局促不安,内心里的一点什么却在慢慢地滋长。和别人交谈的机会少了,和自己交谈的机会也就多了。我很早就学会了跟自己交谈。
我始终怀念着一个没有见过的人。他在我心中神秘而且高大。我会一直尊敬他、羡慕他。他有一个好名声,智慧、博学。他去世了,却把那么多的书留下来。我直到现在读书时还常常想到他。他是什么样的,不知道。他与我一同翻动书页,沉默寡言。知识都在奇怪的幻想里藏着,用多少就跟他借来多少。他与我构成了一个世界,里面充满了无声的对谈,充满了魔术。在这个空间里,一个生命决定了另一个生命的性质。有时当啷啷一个冰凉的红木健身球滚过来,问是谁的?回答他的。一部多么神奇的活动着的历史啊。无限的猜测弥漫了我的四周。
我曾愚蠢地认为,我读书是最多的。这种误解多少会使我产生一种自豪感,这种感觉后来也常常出现。这种感觉、这种得意,往往是会转化为写作欲的。记得从很早开始,在发表作品之前,有人就指责我那些奇奇怪怪的联想。
我自己并不觉得这些联想有什么奇怪。因为这些只是我跟自己交谈的内容的十分之几。一个人躺在那儿琢磨事情也是很有意思的,琢磨来琢磨去,以此抵挡孤独。有话跟朋友、跟好多的朋友谈当然很好,但哪有那么多好朋友。当我自觉这样的朋友多起来时,也就放弃了自我交谈的机会了。于是,那样的联想没有了,永远地失去了。不需要指责了,因为一切已成为过去,我与那个人构成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多多少少像一幅褪了颜色的照片。
应该有一方适合艺术家生长壮大的天地。它不在任何地方,它只在我们心中。
那个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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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判若两人。时空转换的魔力太大了。有什么在这期间消耗了,或撤换了。你身上至为宝贵的什么已被悄悄地吸走。
一个人待在这片暮色里,蓦然间感到一阵惊讶:我在哪里?我是谁?回忆,不断地回忆……那个时刻离我太遥远了。我开始恐惧。我害怕这个事实,就像一个人感到了生命力即将枯竭的恐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