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泥土却抛下了不同的种子,它们也终于结出了不同的果实——幼小时都是绿色的,叶片也难以区别。在阳光和雨水的滋润下,在自然的生长中,只有时间会将它们鉴别。有的笔直向上,有的匍匐在地,有的爬行,有的直立,有的扭曲——比如白杨和地衣草,比如杉树和葎草。人们常常惊异于同一片土地生长出这么多差异巨大的生物,却忽略了基本的追究:土与籽的关系。
他们忘记了不同的籽必定结出不同的果,外力所能够改变的仅仅是微小的一部分,而不可改变的却是它的实质。它可以因为干旱、气候以及种种摧折而死亡,但却不可以长成其他生物。它可以由于种种恶劣的外部条件而瘦弱和矮小,可是却不会变成其他的生命。
一株白杨在风沙的吹打下枯死,可是它的枝茎仍然直立;绿色的汁水被一点点耗干,可是它的躯干却仍旧坚实。一株黄色的地衣草由于巧妙地攀附和吸吮而变得葱嫩、肥胖,可它仍然只是缠绕,只是匍匐和爬行。它难以独立向上,这是它的属性。
我们的悲哀在于没有能力鉴别土与籽的关系,没有能力区分不同的籽与不同的结局、它们所拥有的不同未来。在同一片精神的苍穹下,同一片精神的土壤下,仍然生长着不同的植株。同样的阳光雨露,同样的大自然的饲喂,它们却各自奔向自己的明天,寻找和靠拢着自己的终结,简直是别无选择。这就是命定。
在渠畔上,在一片湿润的疏松的土壤上,一株青杨和一株狗尾草同时萌发。它们都伸出绿色的、娇嫩的、小小的叶片,仔细辨认都分不出它们有什么不同。它们相挨着,亲昵地偎在一起,像一对孪生兄弟。它们一块儿享受着阳光和渠畔上丰富的腐殖土。充足的营养、流动的活泉,都催促它们快些长大。它们没有辜负这一切,真的飞快成长了。
后来,也就是那个春天逐渐走向深入的时候,它们的区别越来越大了。狗尾草的茎秆终于长出了一厘米,而那株青杨的幼苗却身姿挺拔。它尽管比那株狗尾草高不了几寸,可是那枝干似乎已经有点模样了。它的绿叶没有狗尾草的叶片长,可是更厚,叶子背面有一层泛白的毛茸,娇嫩的桃形叶在风中摆动。
它们之间大概也在用诧异的目光互相端量,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亲密细语、紧紧相挨了。它们各自扭过身躯,尽可能地间离一点。它们由于性质的不同而不能够联结手臂,不能合拢。
春天继续深入,接着又是火热的夏天。当然后来就是寒冷的冬天了。狗尾草结籽并过早地收获,也走完了自己的终点。而青杨树才刚刚度过第一个华年。它又长出一尺多高。它的枝干又变粗了,叶片更为展放。秋天既过,它注视着同伴的枯萎,怀上无限的怜悯。严酷的冬天来临了,它第一次经受风寒,咬住牙关。风雪把它的叶片渐渐撕碎,又打落在地。它严肃地注视这一切。渠水封住,可爱的歌唱停息了。它要孤独地挨过这个冬季,息声敛气地等待春天。四周的草,那些比狗尾草还要矮小的荩草、节节草,都一片枯黄,没有一点绿色。而它自己还仍然执拗地把绿色蓄在了表皮。
后来是一个又一个春天,许多许多的春天,接连不断。它令人难以置信地长得越来越壮、越来越高,后来简直要去抚弄高空的白云。它长得笔直笔直,英俊高大。远方的人手指它说:“看,那棵高大的青杨!”
在这片荒漠上,我们寻找着那株青杨。我们知道:它不会生长在茂密之地。密集的只能是芜草,顶多是灌木,而不会是挺拔的大树。在原野上,当它的身影出现的时候,我们为它的英姿而迷醉,甚至感到了微微的自豪。它不是我们,但令我们心向往之。它的直立和向上的气质吸引着,使我们无法把目光转向他方。
它具有真正的魅力。它是旅人的指路航标。它的绿荫可以使他得到真正的安慰。他可以依靠它,甚至可以与之倾谈。那些按照一些固定的季节被不断地播种和收获的植物都在它的脚下,散发着浓烈的、诱人的气味,但它们永远不会像它这样粗茁高大,也不可能像它这样坚实和执拗。它倔强独立的性格永远是生命的参照,是原野的骄傲。对比那些被不断收获的植物,它是一个奇迹,是不知来自何方的一粒种子。它不是由人抛下的,也不是为了收获而点播的。它是最自然不过的生长。它的存在只属于这片大地,还有白云和高空、飞翔的鸟儿,以及美好的黎明和黄昏。太阳总要格外多情地映照它的身躯。
青杨树,我们不能拥有你,可是我们愿把你植入心中,让你在其间生长……
怀念
一
那一天深夜,我从很远的山地回来。像过去一样,我每一次返回都要首先到你的住处去。我悄悄地走近你,怕惊醒了你的安睡。
我蹲在你的身边,抚摸你。我试图在你的躯体上找到永不消失的温暖。可是这一次我落空了,我伸出的手什么也没有碰到。你的小窝空空荡荡。我的手像触到了冰块或赤铁,猛一下缩回。
我把背囊放下。
我立刻去找他们,询问你哪里去了?他们互相对视,就是不能回答。我感觉到了什么,急得跺脚。他们不得不告诉,你是不久前死去的,是被枪杀的。
射击你的人藏在暗处,而你在明处。那一刻你正抬头遥望南山,望那一溜淡绿色。我想那个时刻你可能正盼我归来。你正在怀念中,他们就开枪了。
这是世界上又一次丑恶的暗杀。
就这样,仇恨的种子在心田里播下,它一次又一次萌发,让人不可忍受。
回忆中,我们没有讲过多少话,因为我们存在着语言障碍。你操着一种我几乎完全不懂的“外语”。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一个人使用你的语言,可是你的语言实在不失为一种美好的语言。它配合你的口形、动作,特别是你的双眼,就有了丰富的感染力。那是一种长于表达的语言。
我从十几岁起就与你形影不离,你理解我的一切痛苦、一切欢乐。有一段时间我失学了,一个人在海滩上游走,像个鬼魂。一天,我正在沙岭上站着,望着灰蓝色的海。起风了,浪花簇簇,没有船,也没有打鱼的人。那一刻我难受极了,恨不得立刻融化在那片渺茫之中。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轻轻的哈气声。猛一回头,原来是你站在我的身侧。你正仰脸看我,满脸慈祥。这是一双女性般的美目。
我记得朝你点点头,你走过来,脸颊贴在我的腿上;后来温热的嘴巴又对在我的手背上。你轻轻地吻我的手。我蹲下。我们靠在一起。你一会儿就把头颅挪开了,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看我。你在默读面前这个人,他的不幸的童年。
就这样,你读懂了我、我的满腹心事。接着,你的身躯轻轻抖动,然后又是用力地抖动。你挨紧了我。再一次用温热的、让人不能忘却的温唇,触动我的脸颊、手背、全身。
你仿佛在提议我们继续往前走,于是我们就沿着沙岭一直向前。
这一天我们直走到黄昏,一块儿结识了那么多花草和树木,还有飞在空中的小鸟,一只鹰,草地上的几只野兔。你和它们打着招呼,非常友好。我们就这样站一会儿走一会儿,结束了这一次旅行。
回到住处之后,我的心情好多了。我没有了那种绝望的情绪。
接下去的岁月,无论是高兴的时候、沮丧的时候,我的身边都有你。我们互相倾吐心事,用不同的语言猜测、分析,一切能够交流的方式都借助了。我相信我们已经心心相印。在这个总是让人觉得陌生的世界上,我们俩真是一对患难与共的朋友。我没有发现比你更美的生灵。
就出于对这种美的嫉妒,有人开始诽谤你。他们暗藏杀机,总想办法除掉你。当我明白了这种残忍和凶狠之后,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差不多是倾尽了全力保护你,直到不得不流浪远方。
一次又一次,我带着对你的想念,返回来再走开去。最后的一次,我离开的时间并不长,一共只有两个多星期。
可是再一次归来就没有了你的影子。
听说你是在离我们的住处不远——南边的那片红薯田里遇难的。我到红薯田里去,试图找到一点儿痕迹,比如说你的脚印和几滴凝固的……
没有,什么也没有。好像刚刚有一场风把这些吹光了。红薯被收过了,光秃秃的泥土黝黑黝黑。这片红薯田的南边是一条东西走向的水渠,水渠上长着紫穗槐棵和死了一半的茅草。渠******了,剩下的就是潮湿的淤泥。有一处淤泥踩上了深深的脚印,还有躺卧的痕迹。我的心一紧。我明白了,那个十恶不赦的暗杀者就在这里向你开枪。
有人总要暗杀,总要寻找最弱者下手。有人总要留下血债,他们欠下的、即将归还的,也只是弱者的。
二
你不喜欢高层建筑。每一次下楼,你都要费力地爬下五楼,小小的身躯显得可爱又可怜。
最后我们商量,把你送到了乡下。
在那里,有一个人会很好地照顾你,她会用加倍的慈爱去对待你。你会爱上她的。就这样,我们依依不舍地分别了。
半年之后,我们刚刚听说你胖了、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了。你的身体正在飞快地长大。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个噩耗也传来了:你死于非命。
我们垂下了头。终于没有一个例外:又是一个不得善终的挚友。
我们急匆匆地返回乡下。在那里,最疼爱你的那个人哭成了泪人。她向我们诉说整个经过:那一天你正在外面游玩,可能不小心吃了一点什么,嘴巴流出了白色泡沫。你急得双手在嘴巴那儿抓挠,不久就倒下了。好几个人抱着你往医院跑去,跑啊,跑啊,一路呼喊。
就在医院的大门口,你永远闭上了眼睛。
显然,你沾了有毒的东西。后来医生说可能是食物上沾了耗子药。
是的,确定无疑。因为在你之前,有那么多可爱的动物都毁在了耗子药上。这个平原的人哪,他们贫穷无告,几乎一无所长,却个个都是下耗子药的能手。结果呢,耗子仍旧满地乱蹿,啃咬稼稞、啃咬这个世界上一切珍贵的东西,越来越畅行无阻。
可那些愚蠢的人,还在满世界布撒他们的耗子药。
你没有了,我这儿只存下你的几张照片。一遍又一遍抚摸。你的眼睛仿佛永远在注视我。一个人不爱你,还会爱什么?一个人不想你,还会想什么?想你比想那些撒耗子药的人不知要好多少倍。
你太单纯了,你永远都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