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字记载当中,谡下学子的辩才可谓空前绝后。那的确是一个学术和艺术的黄金时代。而只有这样的时代才能遭遇和集结如此之多的顶尖人物。伟大人物和伟大时代从来都是并行不悖的。他们支持了一个时代,创造了一个时代;而一个时代也容纳和滋生了这样一些伟大的灵魂。史书上曾记载长于辩论的田巴,说他“辩于稷下,日服千人”——一天可以使一千个辩手膺服,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就此似乎可以看到一个居高临下、雄辩滔滔的智者。
在稷下学宫大概很难听到指斥对方狂妄、大言不惭等等责难,即便有这样的指责,也很难成立,因为那是一个挥洒大言、倡扬大言、置辩通理的场所和时代。那的确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是一个被一再颂扬过的“宽缓阔达”的时代。
那样的时代是没有长于构陷的智识小人的立足之地的。那样一个时代,关于它的一切记录,都是科学和艺术的一个庆幸、一个梦想。伟大的梦想来自伟大的人类,伟大的人类可以创造伟大的时代。
人类正因为有着强大的记忆能力,她才变得高贵和不朽。
这个梦是会常常做起的,它标示了人类的光荣。
失去的朋友
每天夜晚,我都在市郊的一条小路上散步。即便是雨天,我也要撑着雨伞出去走。从前一年的中秋节之夜走起,一直走到今天。
小路有多少弯曲、坎坷,路旁有什么景物,我已经烂熟于心。除了深冬和初春外,这总是一条绿蓬蓬的路。而且这还是一条寂寞的路,因为人们都不愿到这偏僻的地方来。
一路上要过两座小石桥、看到一排茁壮的青杨、一棵孤独的黑榆和一棵加拿大杨。还有一处1958年兴建的、如今早已废弃的小小水电站。伴路而行的水道、土崖、茂长的草、笨拙的刺猬……一切在我心中都是活脱脱的。我可以听到它们的心声。
土崖上有两个土洞,我判为獾洞。看不出是否有獾居住,我就在洞口塞了一把草——第二天晚上,我看到原来塞实的草被一个灵巧的躯体旋成一个圆空。我很愉快。
第二座小石桥边不知怎么长着一株极其旺盛的曼陀罗花。它硕壮繁茂,大朵的白花在黑夜里闪闪生辉,让我一时目瞪口呆。我简直认为它是在一夜之间突然生出并长大的。那天夜里我在桥边久久伫立。
它四周没有杂草,是光洁的沙土,这儿只有它自己。浓绿绿乌油油的叶片,粗而亮的茎秆,一切都大得旺得惊人。这是小路旁的一笔重彩。
我回忆着以前见过的曼陀罗花,不记得有这么大的。
后来月亮出来了,我嗅到了一朵朵白花播散出的神秘的香味——我想月光如果有气味,也该是这样的。
从此每一次散步,我都在一开始想:一会儿,过了桥,就该看见那株曼陀罗了……
从夏末到深秋,天气越来越严肃了,树叶终于飘落纷纷,可是那株曼陀罗仍然白花耀目。
有一天晚上——像往日一样的一个晚上,我走到了小桥边,突然感到异常空旷。我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它不见了。不,它被刨过,枝叶花朵全散在地上。
它早已是我小路上的一个挚友……然而它永久地消失了。
东方的水潭
……告别海洋和大河,寻找一个安静而温暖的水潭。畏惧冲击,畏惧风浪,向往生的安怡。那些在奔腾的激流里翻跃冲撞的生命,让其何等不能理解。他们甚至不愿去观望和对比。他们只以自己特有的心智来做出抉择。
这样的水潭只在东方,由老庄等几个古人开始挖掘,至今已成规模。
在这样的水潭里,人可以悠然自得,享受养生的快乐;那种非常符合性格与体力的适当劳动,也只是操练和养生的一部分。一切都在东方的和谐里运行,让时光在这运行里缓缓流驶。一种特别的舒畅和欢乐,伴着哲学上的振振有词,从精神和物质两个方面给以滋养。他们可以长生,可以优雅,可以宽袍长袖地潇洒。只要进入这样的水潭,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玩味。他们甚至像玩鸟一样玩弄学术和艺术,而且把这一切等同于滋味深长的老酒。
这是一种传统,代代不绝。在它熏陶腌制下的“智识者”终于变成了同一付面孔。据说他们的勇敢和睿智更多地藏在一种讥讽和嬉戏之中,据说这是整个人类的最高智慧、最卓越的表现。这种智慧既无可替代,又无可超越;它甚至可以化为人生伦理,深植“沃土”。
面对崩溃、毁灭、污浊,甚至是重重苦难,他们都可以无动于衷。据说那种巨大的“宽容”是最了不起的人类遗产之一。在多舛的人生之途上,这样的水潭也许真的可以自救和救他,可以自觉和觉人,可以滋润和缓解,可以浸泡——当然更可以腐蚀。只要不是掘毁它,让它流动,那么它就从来不会冲决。它可以吸引越来越多的旅人,让其投入当中,饮下这深深的、由于许久没有流动而变得越来越浓稠的水。
这样的水潭由于最终不是成为一处景致和点缀,不能像镜子一样掩映天空的流云、岸旁的山树花草;由于不能更新,不能纳入新的水系和溪流,所以早已腐臭。一团腐臭的水,一团藏污纳垢的水,就这样汪着。
但它能唤起旅人的诸多回忆,让其自觉不自觉地饮用它靠近它。狂风也只能让其扬起一些水花,而不能使之彻底荡动。一种空前的、永久的安宁和安全感笼罩着,使其感到欣喜和满足。
这样的水潭只存在于东方,在山岳之下的凹地。这片特殊的地形地貌,流失了的水土,极适合于这样的贮藏。绿色没有了,它们在一个世纪前的一场涌动中被扫平荡掉;高丘也没有了,它们同样丧失在那一场巨大的动荡之中。在这片无绿无碍的地洼里,也就蓄起了这样一个长达几个世纪的水潭。
在疲累和焦渴中,旅人一步也不想往前了。前方漫漫无边,一片昏暗的光色下,隐藏着风暴和冰雪。他怯于投入,可又不愿止步。回首就是那片水潭,它在那儿引诱。走向回路还是……前方流云一片,更远的前方又是什么?他听到了海浪扑扑卷动,大河隐隐冲涮——它从北风里传递过来。它们是另一种引诱。可水潭里的水生动物,它们咕咕的召唤声,像夜话般的自语和相互安慰之声,又传递着另一种甜蜜。远方高山下垂挂的瀑布,飞溅的水沫凌空而起。那里有参天大树,搏击的鹰隼,有在云端上环绕的高歌,有狂放的大言,有英姿勃发的旅人,有感人肺腑的呼唤。
他终于放弃了这个水潭,忍着渴烈双唇的痛苦离开了它。暮色中,他看见闪耀的一片磷光,发现垂挂的芦苇叶片一片焦枯。他知道那是水中蕴含的某种毒素弄伤了它。
他的田园里有一个水潭,可水潭却不是全部的田园。如果他的田园全部化为了水潭,他就宁可放弃,做一次永生的漂泊。失去了家园,他将没有庇护,没有驻足的驿站,甚至没有同行,没有生的安慰。可即便如此,他的衣衫和肌肤也不愿染上水潭的腐味。他既不愿领受潭中水族的光荣,也不愿借助它的声势。他只是一个孤独的旅人,一个流浪者,一个用双足去亲近大地、寻找明天的人。
他发现那片田园并没有因为这个水潭而变得风光宜人,变得润湿和适合万物生长,而是恰恰相反。一团团久蓄而变质的水侵蚀了肥沃的土地。它流动之处,寸草不生,一片凄凉。而由于它的凝聚和侵染,一片土地更加干涸。河流阻断,溪水不见,芬芳扑鼻的合欢树、缬草、雏菊,都不见了踪影。记忆中高高的白杨,它滑润的淡青色的皮肤让人梦牵魂绕……如今这一切都消失了。
大地上应该有一些开掘者。他们应该给土地引入活水,让它流动,欢歌,激起雪白的水溅,最终奔向大海。
一个封闭的水湾只有腐朽的明天。而人的渴望、千千万万的渴望,却可以汇聚成一道冲决一切的大河。海洋何等阔大,辉映着天空。它连接着神秘的陆地和远方。它的浩瀚无可比拟。它有美丽的静止,有绸缎一样的柔软,有午后太阳拂照下的温柔。可是它也有狂暴和愤怒,有粉碎一切的力量。它可以撕毁时代的岩壁,可以淹没无数的峰峦;它才是真正的伟大和不朽。它既有伟大的孤独和自在,又有手携四洲的能力。它就是世界,伟大的未知和伟大的未来。
究竟有谁身负开掘的使命、引入活水的使命?
我们相信,他们将是这个世纪里最为光荣的人。他们出现过,可是又被笼罩了。他们正在地平线上向我们走来,世纪的寒风又卷走了身影。他们踏成的路已难寻踪迹。只有那声音还在隐约响彻、震撼。
腐臭的水潭终将过去。人类的太阳在照耀,它将因为蒸腾而僵死。它拒绝河流,拒绝活水,拒绝接纳和奔涌,所以必有如此结局。
土与籽
无数的形影和目光在流动、飘忽,来去、消失,降临、重合,无影无踪了。可是这一切会在心中留下痕迹,使之不能忘怀。陌生的,熟悉的,似曾相识的,都在脑际交叠、重合……人已来不及叹息和感慨。这一切想来是如此奇特,令人惊心动魄。尽管它们更多地化作日常的琐屑和凡俗,可是在这深夜,在一个人的时刻,当人凝视夜色,悄思考量之时,又会怦然心动。
它们是这样不同,浑然不同。同一片泥土,同一片苍穹之下,闪烁的星斗之下,竟然映照着这么多不同的生命。
它曾经使人陷入深深的困惑和不解;当试图使自己笃定时,又感到了许多宽慰。无法直抒的柔情,难以传呼的同伴,没法携手的挚友,不能继续的旅伴——看着你新添的美丽白发,一阵感激。我们觉得这是为我而生,为他而生,为这个时代而生。美丽的白发,不可替代的银光闪闪的丝绺,由最美丽的精神凝结而成。可以爱它。目光久久地盯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