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永远让人怀念的时光。我想起我的中学时代,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一片一片的林子、一片一片的绿色。我庆幸自己出生在美丽的海滨,也感激当年的老师尽一切机会让我们去和大自然亲近。我们没有把自己整天关在教室里的习惯,今天想,那样也许会变傻的。伏在桌上安安静静读一本好书是愉快的,而到田野里接受大自然的沐浴和陶冶就更加幸福。一个人在中学时期经历的东西很难忘掉,像我,至今记得当时跨越的潺潺小溪,看到的树尖上那个硕大的果子,闪着亮光的三棱草的叶子和又酸又甜的桑葚的滋味……那时候给我心田留下了一片绿荫,使之不致荒芜,使之后来踏上文学之路时,能够那么脉脉含情地描绘我故乡的原野。
我想一个人在他的中学时期,正经历由比较幼稚到比较成熟的特殊阶段,这期间他大半要学会做好多好多的事情,其中很重要的,就是学会去眷恋大自然,热爱大自然!这也会影响他的一生。像俄国的著名诗人叶赛宁,作家屠格涅夫、托尔斯泰,作品中都有大量讴歌自然、抒写风景的优美篇章,他们描绘了那么多美好而多情的自然世界。读他们的作品,你会感觉到那颗伟大而纤细的心是怎样搏动的,怎样去挚爱、去追随着祖国的瑰丽山川……我想,一个不热爱大自然的人,难以培养起很强的美的感受能力,也难以写出有华彩的文章,更成不了真正的作家。与作文的关系如此,与做人的关系好像也如此——我总觉得一个对大自然怀有满腔柔情的人,很难是一个品行低下的坏人。
让我们热爱大自然吧!
捉鱼的一些古怪方法
在没有网具的情况下,要捉住几条鱼是很难的。田野上的河汊沟渠、池塘小溪里,总会有些鱼,大大小小,引诱着人去下手。有的鱼很大,大得让人怀疑它究竟是不是这片水里生出来的。你兴冲冲地跳下水去,扑腾得浑身泥浆,最后还得空着手爬上岸来。你捉不着它。
实际上捉鱼有很多古怪方法。
“浑水摸鱼”被用得多了,也就不以为怪。其实这个方法简便易行,只需跳下水中胡搅一气,那些鱼也就昏头昏脑地探出身子等人来捉了。一片混浊的泥水之上,昂着一个又一个鱼儿的头颅,那是很好看的。
这个方法突出的是一个“搅”字。功夫全在搅上了。其他方法如果也都用一字概括,那么整套方法可称之为“推、搅、掏、堵、诱”。
推鱼最容易。如果你来到一条浅浅的小渠边,被水中清晰可见的鱼影搞得心烦意乱、跃跃欲试的时候,你最好先蹲到渠岸上拔一会儿青草。然后,你抱着一堆青草跳下渠水,趴下身子,两手推着草叶往前走,直走到渠的尽头——水尽鱼存,无一漏网,真是个好方法。不过这个方法“太绝”了些,常常使人欣喜之余又有些不安:对鱼们太狠了?
堵鱼就是将宽水流堵成一个小豁口,使水流由此而变得急起来,并将一草篮放在豁口上。鱼儿随急水而下,不得翻身,常常在篮底积下一层。这种方法的唯一缺憾就是逮不住大鱼。大鱼力气大,翻身有何难。
诱鱼是比较难做的。诱饵香甜诱人,却不一定合鱼的口味。如果它们循着气味游过去,直游到那个人为的生命的陷阱里,你在岸上就会高兴起来。没有办法,鱼们平常就爱躲在深水里、草根处,只有用诱饵将其引逗出来,引到一个便于围歼的地方。这个方法可能受了某部兵书的启示:对付人的计谋有时用到自然界的其他生物身上,竟是同样奏效。
掏鱼大概算最古怪、最费解的方法了。这个方法是我们发明的。“我们”在当时实际是一群孩子。天真无邪,面对游鱼,也就想出了这个方法。大人们反而想不出,大人们太复杂了。我们不止一次地发现这一奇怪的现象:有人就因为失去了纯真,结果就失去了巨大的创造力。捉鱼也是一样……如果渠长水深,没法“推搅堵诱”,那怎么办呢?那就跳下水去,在渠的水线上挖一个个碗口粗、尺余深的洞洞。挖过之后,你就在渠水里来来回回地走动,像散步那样。走上一会儿,你感到疲累了,就可以伸手到那些洞洞里掏鱼!鱼已经装了很多,全在洞底,顺着掏下去就是——这究竟是为什么,谁也说不清。这简直像是一个梦境,一个非常美丽的、只属于童年和少年的梦。但它又实实在在是一个可靠的、古怪的捉鱼方法。
不难看出,以上方法只能用来捉淡水鱼。
有人说淡水鱼比海鱼更有滋味。我相信这个说法。但我不明白它们是怎么生出来的。如果有一潭水,只要不去管它,迟早里面会生出鱼来。而庄稼还需要播种呢,这鱼真是天赐之物。如果掌握了一些古怪方法,随随便便就可以从田野里携回鱼来,一食为快。
吃的方法很多,比捉的方法又多出几倍。用油炸、用水煮,有时还故意让活鱼下锅。但这毕竟是大人们的事情。孩子们如果捉到了鱼,常常用友好的、温存的目光看着它们,似乎从中感受到了其中那可以沟通的什么东西。他们总是把鱼儿养起来,心中充满了希望……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想到:如果我是一条鱼,又逃不脱那“推搅掏堵诱”的话,那我希望败在纯真的儿童们手里。
一些不严肃的人
古代很出了一些滑稽人物,就因为他们太有趣,所以那些事迹书上记了很多。这其中最有名的大概要算淳于髡和东方朔了,他们都是齐国人:淳于髡大概是东莱人,东方朔则是齐国西北部沿海人。总之他们是海风吹拂下的宽袍大袖的人物,行为有些吊儿郎当,不太中规中矩。他们好像不太正经说话,谈问题好做比喻,听起来没有那么严密的逻辑,动不动就是“我听说”如何如何。这样所谈的未必真实有据,可以更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同时又不必负有具体实证的责任,给自己说话办事留下了许多方便。他们的谈吐当然也有强大的内在逻辑,只不过听起来看起来随随便便、甚至是嬉皮笑脸罢了。
这些人面对有权势的国君之类,要施展自己的抱负、施加自己的影响,非要具备致命的说服力才行。这方面他们与鲁国的孔子及弟子就差别很大了。孔子也是很幽默的人,因为高智商的人往往内心世界极为丰富,他们肯定是多趣而不枯燥的人。但孔子毕竟是极其讲究礼法的,在许多情况下庙堂规范还是要遵守。关于他曾有过很有名的一句话,即“子不言怪力乱神”。孔子虽然并非不苟言笑的人,但从记载上看,他在国君面前礼节周备,算是言行有度的人,没留下什么过分惊悚骇世之言,也没什么滑稽可笑的地方。
而齐国的淳于髡和东方朔之类,大有夷人的野性气,大概保留了不少海边“海客谈瀛洲,烟波微渺信难求”的味道。淳于髡动不动就打比喻,不开玩笑不说话,被后世喻为滑稽大师。其实他在以最生动的语言方式来说服别人,阐明事理,在语言上技高一筹,有时比干巴巴的讲理还要有效有力得多。他对主持齐国政务的宰相邹忌说过极有趣的一段话,如:“将猪油抹在棘木的车轴上,是为了使它灵活转动,但是,如果车轴的穿孔是方的,抹多少猪油也无法转动。”再比如:“狐狸皮的袍子尽管破了,但是不能用黄狗的皮来补吧?”这里既用植物又用动物做比,讲的即是进谏和用人的深刻道理,使邹忌大为钦佩。齐国要打魏国,淳于髡对齐王说:齐和魏,一个是天下跑得最快的狗,一个是海内最狡猾的兔子。可是狗和兔子绕着山跑了三圈,翻过山又来回五次,最后都疲惫到了极点,累死了,一个农夫过来就装到了自己的囊中。他说现在,等在一旁的秦国和楚国就是这样的农夫,他们正等着捡死狗死兔子呢。这样一比,齐王也就害怕了,立刻停止了伐魏。
东方朔在大臣和君王面前常常也是巧话连篇,令人捧腹,像一个喜剧演员。他就不像淳于髡那么幸运了,只成为权势的花边与点缀,朝中有人甚至将其看成一个弄臣。这给他的内心造成了极大的悲哀。不严肃的人有了两种结果,一个是显,一个是沦。后世的传说中,郁郁不得志的东方朔滑稽依旧,最后干脆变成了神仙,归入了虚无缥缈之中。在民间,他竟然成为相声表演艺术的鼻祖,还成为四处讨要的丐帮的神圣。
齐国方士们谈天说地的语言风格的确影响了很久,波及和渗透到了文化政治及日常生活中,以至于形成了某种地域性格。徐福如果没有超人的想象力和游说力,怎么会带走一支庞大的船队,从秦王眼皮底下溜走呢?至今在半岛地区还流传着一种说法:“莱州人的鬼,黄县人的嘴,蓬莱人的腿”,说的就是莱国最有代表性的地域特征:“鬼”是指心智,“嘴”是指能言善辩,“腿”是指勤于奔走。可见有了这三项,再大的事业也能成功。从心智、说服力到行动的果决和勇气看,莱夷地区即齐国东部的人确是高人一等,这种特征竟然从古至今一直保持下来。
胶东人这样形容能说会道的人:死人都能说得活。的确,在一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同时又不断喻之以利、亦庄亦谐的海边说客面前,能够抵挡得住、一直不为所动的人真的很少。据记载,民国时期曾出过一个笑话,其主角就是一个老黄县人。这个人姓梁,不知为什么忽发奇想,想在当政高层走上一遭,显示一下自己的本事。据说这不过是一个稍稍识文断字的老农,其貌不扬,矮小且有点罗锅,却能搅起不少的波澜。他通过地方官吏上达一个宏愿,说要献出自己的万贯家财用来抵抗外侮,言之凿凿,终于层层感动,最后真的被国民政府请到京里,从部长到最高执政皆出面接见叙谈,正经款待了一番。结果当然不过是老农的一个玩笑而已。他虽然来自一个富足的地方,自己却实在是一个穷人。
这个真实的故事不仅是一出闹剧,其中也蕴藏了发人深省的意趣。有人以此嘲笑当局的愚蠢,却忘记和忽略了两个最大的要素:一是古莱国地方自古诡谲,常出产一些不严肃的人,这些人有非同一般的想象力和言说力,并非一般人士所能抵御;二是古登州地区豪富辈出,他们当中富可敌国的望族绝不罕见。正是因为如上两条,那些经多见广的衙门和政要才会从头至尾配合这场荒唐的演出。
齐国人淳于髡和东方朔,还有晏婴,都是风趣多智的代表人物。他们对待经国大业和有为的国君,虽然使用的是颇为滑稽的劝喻方式,但骨子里却是士人的忠信,是言必信行必果的风度品格。而对待暴君的绝望,他们的表现往往一如徐福等方士们,会以过人的心智谋划一个骗局,先以卓越的言辞打动对手,再以大胆的行动付诸实施。几千年下来,齐国东部这种海天连接、海市蜃楼频频发生的奇特环境里,的确产生和孕育了一大批有奇才异能的人,他们的足迹遍布世界,哪里留下了他们的身影,哪里就会发生一些有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