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拿着竹刀,一路连走带跑地来到北竹园里。望着眼前的一竿竿修竹,他开始感到了一丝迟疑。
多少个春夏,自己在这片竹林的浓荫下,弹唱吟赋;多少个秋冬,自己在这片竹林的静谧中,习读诗书。这里毕竟留下过自己少年成长的片片足迹。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冰凉的雨丝不停地打在浩然年轻俊逸的脸上。他用手轻轻地揩去从额头淌下的雨水,然后径直走到一根高大的楠竹前,用手轻轻地抚着碗口粗细的竹子,过了好久,他才缓缓地扬起锋利的竹刀,然后用力猛地向竹子砍去。
不一会儿工夫,孟浩然便将北竹园里的竹子砍倒了一大片。
灾民们见竹子已经被砍倒了,知道浩然是真心实意地要为他们搭棚,这才来到北竹园里,和他一起用砍倒的竹竿扎起“人”字马,搭起窝棚的棚架,然后,大家再把竹枝竹叶绑扎在棚架上,搭盖成棚顶。
人多好干活。只是一个多时辰的工夫,十几座“人”字形的简易窝棚便在北竹园里搭了起来。
孟浩然又冒雨带人从自家的草垛上扯来几十捆旧年的干稻草,垫在竹棚内湿湿的地面上,再在干稻草上放上灾民们逃难时带来的铺盖,就这样,孟浩然赶在天黑之前,想办法把众多的灾民全部都临时安置了下来。
孟浩然在神龙元年八月这场水灾中砍竹搭棚的义举,让生活在襄水北岸的好多灾民,对这个年轻英俊的后生感激不已。
随着水灾过去,孟家涧南园里的日子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时间过得好快。
随着冬去春来,涧南园屋后山坡上的桃花渐次开放,望着满坡层层叠叠粉艳艳的桃花,想着这屋后山坡上的桃花仅仅在几个月后就将结出硕果,孟浩然的内心不禁波澜起伏。
桃园里的桃树,要经过漫长冬天的历练,才会在春天绽开花蕾。又要经过长长的春的孕育,才能结出满枝累累的硕果。而自己马上就要面对的科举考试呢?
自从决定参加县试应考这一年多来,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孟浩然都是在桃林深处这间陈设简陋的草庐里闭门读书。经历了炎夏的汗流浃背,也经历了严冬的寒风凄凄,如今,各种经史子集都熟记于心,倒背如流。
然而,自己能不能在县试应考中绽开花蕾、结出硕果呢?
尽管孟浩然对自己很有信心,可是,考试毕竟是考试,在应考结果没有出来之前,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出现失误。
襄阳县试,是国家科举考试在襄阳地方上的第一试,无论是襄州州府还是襄阳县府,对此都很重视。已经八十二岁的襄州刺史张柬之,更是把他回乡后,家乡襄阳迎来的第一场县试科举,看成是自己在家乡为国选贤、为国选才的第一试。张柬之特别希望看到家乡襄阳的英华才俊,能够在这场考试中被选拔出来,让他们走出襄州,走向洛阳,去做为国家鼎力的栋梁之才,从而去完成自己那些未竟的心愿。
时间还在三月末的时候,襄阳县试的准备工作就在县府衙门内紧锣密鼓地展开。学子参加县试,历来都是由县府主簿负责主持操办,一连几天,襄阳主簿贾弁都忙得不可开交。神龙二年(706),襄阳县内报名参加县试的考生很多,他当下的主要任务就是要从这众多的学子中,选拔出几个特别优秀的考生,让他们参加九月由州府举行的襄州府试。
襄州州府和襄阳县府两个衙门同在襄阳城内,由于张柬之对这次襄阳县试十分重视,他生怕这为国选才、为国选贤的考试会出现一点纰漏,所以,他一再叮嘱襄阳县府,一定要做好考试的规划和日程安排。县试与朝廷的进士科考试,所考的科目相同,都是诗赋、试策、帖经三场,但是它的考试规模小,考试程序也很简单。朝廷的进士科考试分为前后两次,第一次先考诗文,诗文考试的成绩出来之后,其中的文之高者,才能参加后面的试策、帖经两场考试,所以,整个的考试时间,前后需要七八天。而县试则是这三场考试在一天内全部完成,考试成绩也是直接将这三科放在一起,进行综合考评。
四月,正值春夏之交,气候温暖适宜。
在考试的前一天,参加县试的襄阳众学子们,被安排住到了离考场不远的客栈里。
天近黄昏的时候,来自襄阳各地的应试学子们,陆陆续续地来到客栈。在客栈内的大槐树下,相互熟识的学子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面对明天即将到来的考试,他们感到既紧张,又兴奋。
孟浩然、张子容、辛谔、王宣、吴悦、朱去非,全都报名参加应考,他们住进客栈之后,又有王迥、丁凤等更多的襄阳学子,在这里与浩然慕名相识。一帮踌躇满志的年轻人欢聚在一起畅叙心怀,让他们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和轻松。由此,孟浩然又和王迥、丁凤诸人结为知己。
王迥,襄阳鹿门山人,排行居九,人称王九,自号白云先生。丁凤,排行居大,人称丁大。
第二天,天一放亮,应试的学子们简单地吃过早饭,便匆匆地赶往离客栈不远的县试考场。在考场院外的大门两侧,一帮身着黑衣的正班衙役穆然肃立,在考场的四周,还有几十个身挎腰刀的衙役,在四处巡弋。
应试的学子们经过县试考官的身份核对和简单搜查之后,穿过一段曲折的院廊,走进一片绿树掩映之下分外静谧的县试考场。
县府考场是座四角见方的大庭,大庭内,单人单桌的桌椅已经摆好,并且编上了序号,桌与桌间宽三尺。在考场的正前面,摆有一张三踏步的木台高椅,在考场后面两侧,也各摆一张。坐在木台高椅上居高临下,整个考场一览无余。待应试学子们陆续进入考场落座之后,由两位县试辅考对入场应试的学子们逐一核对序号身份。做完这些,他们才各自回到考场后侧的那两张木台高椅上坐下。
辰时一到,主考官贾弁正式进入考场,考场内顿时一片肃静。
第一场诗赋的考时过半时,八十二岁的襄州刺史张柬之,亲自来到了考场上,望着眼前这些襄阳的英华才俊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于是,他禁不住心里一阵激动。随着年事渐高,他感到襄阳在他心里,已经有了越来越重的分量。他多么希望能从这里走出一批品学兼优的才子,到朝廷的进士科考场上,去为家乡襄阳争得荣光。
张柬之一边在考场内缓缓地走动,一边轻轻从后面一连看了不少学子的考卷,他觉得他们所赋的诗文,句意平平,这多少让满怀一片热望的张柬之有些失望。再往前走,坐在前面的一个白衣少年引起了他的注意。从侧面背后望去,只见那位少年头扎紫绾巾,身穿白丝缎衫,腰系刺锦浅束带,面廓清瘦,聚精会神。张柬之轻轻地向他身后走了过去。
白衣少年的考卷摊铺在考桌上,张柬之放眼望去,只见考卷上的字迹,运笔流利,笔锋遒劲,不看诗文,就是仅凭这一手好字,就让张柬之眼前一亮。
孟浩然静静地坐在考场上,他看见一位鹤发银须的长者正一脸慈祥地望着自己,尽管长者的腰身略显佝偻,但其身形却依然伟岸。孟浩然不由得心里一紧:是谁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这么自由地进入考场呢?此人莫不是自己在心里一直都很崇敬的张柬之?
张柬之将整个考场全都巡视了一遍,他担心自己在考场上待的时间长了,会影响学子们的考试,于是,就轻轻地从考场上退了出去。
第一场考完之后,应试的学子们稍事休息,然后再次进入考场,参加县试的第二场考试——试策。所谓试策,就是学子们根据当前的时政或是时事,引经据典,写一篇能够阐述自己个人观点主张或是应对方法的论文。
诗赋和试策考的都是学子们的活学活用,不管水平如何,学子们都总能有所发挥,而在用过晌饭之后的第三场考试——帖经,那可就要考学子们死记硬背的真功夫了。第三场考试帖经,就是从浩繁的古书古籍中,节选出十个章节,在考卷上给出提示。而考生们则要按照考卷上的提示和要求,把节选的章节字迹工整地默写出来。应试的学子们往往就因为一句话、一个字写不出来,常常会急得抓耳挠腮。所以这第三场考试,作弊的人明显比前面两场要多起来。考试时间还未过半,就已经有好几个考生因为照抄夹带,而被主考官贾弁撵出了考场。
然而,在静静的县试考场上,孟浩然却是胸有成竹。只见他笔行纸上,沙沙有声,好多节选章节,都是一字不漏、一气呵成。只有少数的几个章节,仅是略作思忖,随之一蹴而就。
襄阳县试结束之后,主考官贾弁对多数学子的考卷并不满意,然而,对孟浩然的三科考卷却是赞不绝口。孟浩然轻松上榜,夺得县试高第。
襄阳县试的考试成绩出来之后,襄州刺史张柬之非常高兴,他决定邀请县试的上榜学子到他家里做客,他要对家乡这些上榜的学子进行勉励,同时还要表达对他们的期望。
张柬之从洛阳回到襄阳后,并没有在襄阳开建王府,他只是将自己在襄阳的老宅经过修缮之后,就直接住了进去。张柬之的家宅,坐落在一片葱茏的林荫之下。老宅墙高院深,宅内有园林水榭、回廊楼亭点缀其间。
孟浩然和其他几位上榜学子,在主考官贾弁的带领下,一起走进张柬之府第。其时四月之初,正值春夏之交,只见张家的园庭内,一片荷青水绿。他们沿着荷池边幽长的甬道,过一道石级门庭,进入到内庭,他回头看时,刚才的荷池修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一阵夹着青荷淡香的狭道斜风,从门廊内轻轻地刮过。
张柬之拄着拐杖在家人及州府官员的簇拥下,一脸高兴地迎在这里,见孟浩然和其他几位上榜学子在襄阳主簿贾弁的带领下,走了过来,张柬之一边忙着和孟浩然众学子挥手致意,一边寒暄着把众人向内庭引去。
孟浩然跟着众人一起穿过廊院,来到内庭,只见内庭的厅堂内,铺着一方编有图案花纹的龙须席,在龙须席上,摆有打围成方的矮桌,在矮桌上,早已摆好了果酥酒馔,在矮桌的后面,则是摆着刺绣有花鸟图案的圆蒲团。
孟浩然学着陪行官员的样子脱鞋去履,走到龙须席上,和众人一起在圆蒲团上坐下来,立刻便有侍女过来开樽斟酒。只见斟入酒杯中的酒,香味浓厚,色如玛瑙。
张柬之和众人一起坐下来之后,谈到这次襄阳县试,不禁感慨万千。这些上榜学子的三科考卷,张柬之全都看过了,特别是孟浩然的考卷,留给他的印象最深。常言说,文如其人。看过这些学子的诗赋文章,张柬之知道,他们个个都是胸怀大志,这让他感到很高兴。而一说到东都洛阳,他又不禁心绪黯然。不知不觉离开洛阳已经半年多了,张柬之不知道国家的朝政在那里都乱成了啥样。韦后依然临朝摄政,武氏一族依然位列三公,他真不知道被自己一手扶上帝位的皇上李显,究竟要把自己冒死匡复的李唐王朝带向何处。
说起让他忧心不已的朝政,张柬之不由得向众学子讲述起自己被韦后、武三思罢官还乡的前因后事,说得大家心情一片沉重。为了调适大家的情绪,张柬之提议大家谈论诗词吟赋,众人兴致盎然,直到天明方散。
经过张柬之的一番长谈,孟浩然方才知道,原来一直在自己心目中位高权显的张柬之,其实是被韦后、武三思构陷,遭遇罢相,黯然还乡的。这让他不由得想到了曹操和荀彧的故事。汉献帝建安十七年(212),曹操意欲晋爵魏公,但他却遭到了谋士荀彧的坚决反对,不久,曹操南征孙权,走到濡须时,荀彧病了,然而,曹操派人探病,却给荀彧只送去一个空盒子。荀彧知道曹操的意思分明就是要把自己扫地出门,于是就气愤地服毒自杀了。荀彧死后的第二年,曹操也就如愿晋爵做了魏公。如今的韦后,就如同当年的曹操。是她怂恿皇上罢了张柬之的宰相之权,却送给他一个汉阳王的空头衔。她这不就是在把张柬之这些匡复勋臣从朝廷内扫地出门吗?人世尊卑,瞬息万变。真可谓是世事沧桑,荣辱无常啊!孟浩然禁不住在心里一阵唏嘘。
带着复杂的心情,孟浩然有感而发,吟诗一首:
襄阳公宅饮
窈窕夕阳佳,丰茸春色好。
欲觅淹留处,无过狭斜道。
绮席卷龙须,香杯浮马脑。
北林积修树,南池生别岛。
手拨金翠花,心迷玉红草。
谈天光六义,发论明三倒。
座非陈子惊,门还魏公扫。
荣辱应无间,欢娱当共保。
从张柬之府第归来之后,一连几日,孟浩然都郁郁寡欢。他原以为李唐匡复,必将万民同心,国家定会再辟贞观盛世。可让他没想到的却是,当今皇上肩负一国之重,竟会视万民如儿戏,懦弱到与皇后同朝问政,对武氏一族迁就纵容,致使国家朝纲千疮百孔,危机四伏。韦后、武三思觊觎皇权、操控朝政,致使朝中小人趋炎附势,奸佞之徒为所欲为。泱泱大唐王朝才出狼群,又落虎口,这仿佛在孟浩然满怀壮志雄心的烈焰之上,被人猛浇了一盆凉水,让他多少感到有些失落,孟浩然的思维一下子变得比过去成熟多了。
四月末的涧南园竹青草绿,水美风清。碧波荡漾的襄水河在孟家的北竹园边,日日夜夜,汩汩流淌。随着端午将近,涧南园里农事渐忙,孟家门前的水田已经都被扛着弯犁的长工们翻耕了几遍,育秧棚里的秧苗也已经长出了一寸多长。好在家里的大小农事,都有专人负责安排操持,现在涧南园里的人各忙各的,这让孟浩然反倒感到有些孤寂和安闲。
尽管县试之后还有府试,但是襄州府试还要等到秋后的九月才能举行,这中间的时间还有好几个月,所以,浩然还不急于现在就去天天闭门读书。
其实,这些天孟浩然也没有心思读书,因为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好友王宣,没有县试及第,忧郁之下,决定报名从军,这件事多少给浩然带来了一些心理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