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中宗神龙元年(705),孟浩然和白鹤山的张子容、西山的辛谔、檀溪的吴悦、襄阳城周边的朱去非、王宣等一帮年轻学子,个个跃跃欲试,准备参加李唐匡复之后,国家每年一度进行的科举考试。
李唐匡复之后,国家的科举考试恢复了李唐的旧制。考试的时间是每年初春之时,由乡里荐选贤良俊拔之士,参加四月里的县试,县试之优者参加九月里的府试,府试的前二到三名,参加第二年正月在朝廷考试院举行的国家科举考试。国家的科举考试又分为进士科考试、俊士科考试和秀才科考试等众多科目的考试。由于在这众多科目的考试中,朝廷最为看重的是进士科考试,所以,一般所说的科举考试,通常指的是朝廷的进士科考试。
李唐匡复之后的进士科考试,和武周时期的进士科考试相比,增加和恢复了诗赋的考试,即为诗赋、试策和帖经三场。朝廷的进士科考试,先考诗赋,诗赋之高者,才能参加后面的试策和帖经两场考试。所谓试策,就是根据提示和要求,写一篇有关朝廷时事政论的文章。所谓帖经,就是根据提示和要求默写经史子集。
由于神龙元年襄阳县试的荐选报名时间已过,所以,孟浩然和张子容几位襄阳学子,只能参加神龙二年襄阳县试的乡里荐选报名。
想到即将在明年开始报名参加的科举考试,孟浩然和几位乡里学子个个踌躇满志。然而,李唐匡复之后的国家朝政,却是云诡波谲,一片混乱,事实远不像孟浩然和与他交好的几位年轻的襄阳学子想象的那样美好。
神龙元年,虽然武周倾圮,李唐匡复,从表面上看,一切都恢复了唐朝的旧制,但实际上,过去的武周旧臣摇身一变,全都成了李唐朝臣。武则天迁居上阳宫,皇上李显每隔十天便去探视起居。特别是,武则天为了防止自己退位之后,李姓皇族会对武氏宗族进行血洗和清算,她在退位时提出条件,要皇上李显把他和韦后生的女儿安乐公主,嫁给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皇上李显不仅答应了武则天提出的条件,而且还真的履行承诺,果真把自己最亲的宝贝女儿安乐公主,嫁给了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
皇上李显品性善良,心性懦弱。过去武则天把他赶下皇位迁到房陵(今湖北房县)的时候,就只有韦后天天陪在他身边。那时候,每逢有洛阳使臣来到房陵,李显都以为是母亲武则天派人要来杀他,把他吓得要死。韦后就对他说,人世间祸福无常,不就是一死吗,为啥要怕成这样。
那时,李显与韦后在房陵情深意笃,备尝艰辛。李显曾拉着韦后的手动情地发誓说,如果有一天他能重见天日,韦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绝对不会干涉的。
现在李显做了皇上,韦后自然就成了皇后。皇上对皇后言听计从,每次皇上临朝问政,韦后就隔一道帷幔坐在皇上后面,与皇上共摄朝政。
李唐匡复勋臣张柬之、桓彦范等人实在看不下去,便由桓彦范向皇上进表奏道:“自古帝王,未闻有与妇人共政而不破国亡身者,愿陛下览古今之戒,以苍生为念,令皇后专居中宫,勿出外朝干国政。”
这下可把韦后气得咬牙切齿,从此,她对张柬之、桓彦范等五位匡复勋臣恨之入骨。
李唐反正,武氏皇权旁落,武三思、武崇训也自然更是对匡复勋臣张柬之切齿痛恨,于是,他们便与韦后沆瀣一气,共同在皇上李显面前对张柬之等人进行罗织诬陷。
皇上登基,当立太子。中宗李显一共有四个儿子,长子李重润是皇上与韦后所生,早年被武则天所杀;次子谯王李重福时任左散骑常侍,负责护卫东都;三子卫王李重俊年岁弱不及冠;四子温王李重茂还不足十岁。
于是,张柬之等人打算向皇上进表立谯王李重福为太子。然而,韦后在皇上李显面前诬陷说,二皇子李重福是个逆子,他早就盯着皇上这个位子,并说当年他哥哥重润的死,就是他搞的鬼。
皇上把韦后的话听进了心里,于是,他将二皇子李重福贬出东都洛阳,最后把他赶到与襄州毗邻的均州(今湖北丹江口市)去做均州刺史,而策立太子之事,也就此被搁置了起来。
四月,张柬之迁任中书令。
张柬之担心武三思复辟武周之心不死,向皇上谏言说:“赖天地之灵,陛下反正,而武氏滥官僭爵,按堵如故,有违众望。愿陛下损其禄位、去其王爵,以告慰天下。”
然而,皇上李显在韦后的唆使下,不但听不进张柬之的话,反而授武三思为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与张柬之并列朝政,气得张柬之抚床叹愤,弹指出血,恨自己匡复之初没有一举剪灭武氏,致使举朝上下,人心不聚,国势危急。
就在张柬之对国事忧心如焚之时,武三思则是每天都在处心积虑地揣摩着皇上的心事。他知道皇上对皇后言听计从,于是,向皇上进言赏拔韦氏宗族,时时处处讨好笼络韦后。于是,韦后与武三思渐渐结成同盟,二人日夜向皇上进言,诬陷张柬之等匡复勋臣。
韦后、武三思在皇上李显面前说,张柬之、桓彦范等五人恃功专权,将不利于社稷。不如将他们各自封王,罢其政事,外不失尊宠功臣,内实夺其权以稳朝野。
中宗李显把张柬之的满腹忠言视若耳旁之风,却把韦后、武三思这些奸佞之徒居心叵测的话奉若神明。五月,皇上李显将中书令张柬之册封为汉阳王,赐金帛鞍马,而后罢知政事。一代名臣张柬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呕心沥血冒死匡复的李唐王朝,渐渐被韦后、武三思等一批奸佞之徒把持。
中宗昏庸无能,张柬之回天乏术,他痛心疾首,忧思成疾。有着政治家敏锐眼光的张柬之知道,韦后、武三思怂恿皇上授予他汉阳王这个空头衔,其实是为他们日后对自己进一步加害在埋下伏笔。所以,对皇上李显失望至极的张柬之,决定辞去汉阳王这个空头衔,托病还乡,远离政治。
在张柬之心里,他是一直都希望皇上李显能够授予他襄阳公这个爵位,让他体体面面地回家乡襄阳,归乡养疾。然而,头脑简单的皇上李显,没有答应张柬之提出的辞去汉阳王的请求,他只是同意让张柬之以襄州刺史的名义,还乡养疾。
在张柬之离开洛阳时,皇上李显还亲自带领众官员在东都洛阳的定鼎门外,对启程回乡的张柬之祖道相送。
八月初,张柬之从洛阳回到襄阳,正赶上汉江上游一带秋雨滂沱,汉江江水暴涨。由于汉江江堤年久失修,加上江水多日浸泡,江堤溃决,襄阳城外一片汪洋。
张柬之回襄阳,本来只是打算挂个襄州刺史的虚名在家乡颐养天年,没想到刚刚回来,襄阳就发了这么大一场水灾。原想着离开东都洛阳,甩开了让他时时揪心的国政,从而回家乡寻求一份心静,没想到回到襄阳,让他时时费心劳力的事比他在洛阳当宰相的时候更多了。虽然张柬之已年过八十,但是,面对襄阳发生的灾情,他却处处身体力行,带领官员和民众固城筑堤,防洪抗灾,深受襄阳人民拥戴。
神龙元年八月的这场洪水,把从襄阳城南到襄水北岸的绝大部分土地,都淹成了一片汪洋。而襄水南岸依临岘山,由于地势较高,在这场空前的水灾中,并没造成多大损失。孟家涧南园的房屋依山而建,更是安然无恙。除了屋前低洼处的水田被襄水河里溢起的黄水淹没之外,这场水灾对孟家农作物的收成,影响也不是很大。可是,孟家在这场空前的水灾中,也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住在襄水北岸的好多人家,都纷纷逃到涧南园来躲灾避难。
这次汉江决堤,除了在襄阳一连下了十几天的连阴雨之外,在这之前,孟浩然丝毫没有预感到过汉江会决堤的一丝征兆。这些天里,他把桃林深处的草庐当成了自己的书斋,每日枕戈待旦,孜孜求读。
对于浩然离开家里宽敞明亮的书房,独自一人住到山坡上的茅斋草庐闭门读书,父母亲不仅没有阻止,而且还在心里暗暗为他高兴。先祖孟子不是说过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浩然能够放弃家里舒适的条件,独自住到山坡上的草庐去读书,这是好事,因为只有那些敢于吃苦的人,将来才能真正去干一番大事。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茅斋的屋檐下,传来一片雨水淌落的滴答声。这段时间,雨下得比较多了,这样的雨水滴答声,根本就不会引起浩然的注意。
孟浩然把书卷铺展在窗前的案台上,一遍遍仔细地翻看。这时,从山下的涧南园宅那边传来一阵如若鼎沸的人声。
家里不会出了什么事吧!孟浩然从案台前站起身来,他打算走到屋外的茅檐下去看个究竟。
这段时间,天一直在下雨,从茅斋回涧南园宅的这段林间小路,满是泥泞,所以,这些天来,浩然一直都住在山上的草庐没有回去,平时的吃穿用度,都被父母安排好了差人送来。这样的雨天里,他唯一能做的事,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读书。不仅《论语》《孟子》《中庸》《大学》,全部都能倒背如流,就连《诗经》《楚辞》这些文著,也全部都能熟记于心。
这座位于桃林深处的草庐,平日里实在是太静了,特别是在这入秋季节的雨天里,连蝈蝈的鸣叫也听不到一声。所以,尽管山上的草庐与山下的村落隔着不近的距离,但是,有时山下人大声说话的声音,在草庐里依然能够听得清晰。
孟浩然走到草庐檐下,他试图向山坡下的村子里看去,但是,已然开始在秋风中零落的桃树的枝叶,还是阻挡了他的视线。这时,山下的人声更加喧嚷,在一片嘈杂之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说汉江决堤的事情。
汉江决堤了!孟浩然心里一惊,他连斗笠也来不及戴,就踩着泥泞,往桃林高处的山梁上快步走去。
丝丝秋雨凉凉地打在脸上,孟浩然顾不了这些,他快步走上屋后的山梁,抬眼向北望去,只见襄水河的北岸,一片白水茫茫。一处处绿树掩映的房屋和村落,俨然是一座座漂浮在水上的小舟,而北面偌大的襄阳城,更似变成了一座水中孤岛。
在那白水茫茫之处,原本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稻田里的稻子已经成熟,要不是遇到这场绵绵的连阴雨,田里的稻子这会儿应该早就已经收割完毕。但是,现在这些眼看已经收到手的谷子,却被泡在了半人多深的水里。这样,会让多少人家一年的吃饭成了问题。
望着眼前的情景,孟浩然紧紧地蹙着眉头,他头脑涨涨的,一时感到有些蒙。
山下的人声愈见嘈杂,孟浩然知道,肯定是住在附近的受灾人家,到涧南园这里避难来了。
来不及细想,也顾不得溅起的泥浆沾污了衣衫,孟浩然一步一滑地踩着泥泞,向着山下的家里连走带跑地疾奔而去。
孟浩然走进涧南园宅的时候,家里已经聚集了很多灾民。
由于汉江决堤,水势上涨得很快,住在襄水北岸的绝大多数人家,都是连猪牛都来不及牵,就背着包袱卷着铺盖逃了出来。随着前来躲避水灾的人越来越多,孟家的前庭后院、穿堂厢房里,到处都被无家可归的人们站满了,就连屋檐下也挤满了人。孟家井井有条的秩序一下子被打乱了,大人们的说话声、小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
从小到大,孟浩然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
面对一下涌来的这么多灾民,孟浩然急匆匆地走过穿堂,径直赶到后院的正房来找父母,和他们商量如何解决灾民的吃饭问题。不管怎么说,既然这些灾民来到了涧南园,就不能让他们在这里饿肚子。
孟老爷夫妇让浩然和洗然带人在院子外面架起两口大锅。米粮不够,浩然就带人到磨坊里去碾,蔬菜不够,洗然就带人到菜园里去采,他们个个忙得满头大汗。突然要为这么多人做饭,首先最缺的就是人手,好在这些逃难的灾民中,也有不少眼尖手快、见机生勤的,主动帮着在支起的大锅前,又是灶前生火,又是淘米洗菜。在众人一番紧张的忙碌之后,孟家终于让这些逃难的灾民,都吃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
孟浩然站在人群拥挤的屋外,紧锁着眉头抬头看天,天色阴沉沉的,看上去,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要黑了。
灾民们白天的日子还好将就,可到了晚上怎么过?总不能让他们一晚上都这么站着吧!况且这淅淅沥沥的雨,还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怎么办呢?
孟浩然在心里默默地算计着,把孟家所有的正屋、厢房、穿堂、仓房、磨坊、灶间、牛厩这些经过收拾之后,能放置铺盖的地方全都利用起来,也还会有好多人晚上没有可以躺着睡觉的地方。
经过一番苦思冥想之后,孟浩然把目光挪向北竹园的那片竹林。
望着眼前这片雨中的竹林,再回头看看身边这些无家可归的灾民,孟浩然在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主意,砍竹子搭棚去。
竹子不是树木,砍起来很容易。竹子又很结实和轻便,用它搭建临时简易的棚舍,也是眼下能够选用的最好材料。用竹干搭棚架,用竹枝竹叶搭棚顶,竹子砍倒后,搭棚的地点也可以就近选在北竹园里,所以,只要有人手,赶在天黑之前搭好十几个竹棚,完全还来得及,想到这里,孟浩然的眼里不禁掠过了一丝欣喜。
孟浩然让人找来十多把竹刀,然后动员年轻力壮的灾民们和他一起到北竹园里砍竹子搭棚。
然而,孟浩然的提议并没有得到挤在廊檐下的灾民们的响应。
这些灾民前来避灾,孟家已经无偿地为他们提供了饭食,这本就让他们在心里充满了感激,现在,孟浩然又提议让大家帮着去把孟家的竹林砍掉,来为他们搭棚,这让他们心里,谁都觉得过意不去。
望望渐暗的天色,孟浩然觉得不能再往下等了,他心急火燎地从地上捡起一把竹刀,连蓑衣和斗笠都顾不上穿戴,就一头钻进了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