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开元二十二年(734)的冬天慢慢过去,开元二十三年(735)的春天迈着轻盈的脚步,姗姗而来。
早春二月,群芳争妍。在涧南园的后坡上,那成片成片娇艳欲滴的桃花漫山红遍,从坡脚一直连上了坡岭。成群的蜜蜂嘤嘤嗡嗡地穿梭在花丛之间,采蜜正忙。随着二月地气上行,襄阳城外的乡下已经渐渐进入到春耕春种的农忙时节。
尽管还是早春二月,孟浩然的竹篱园里却是花红蔬绿,一畦一畦的花菜、韭菜、萝卜、青葱,生机盎然。
到了入夏时节,孟浩然南山脚下的园圃里,瓜菜更是长得旺盛。
青椒、茄子、苋菜、莴笋,一行行、一片片长势喜人;葫芦、黄瓜、丝瓜、苦瓜,绿油油的瓜秧爬满了棚架。
孟浩然种菜,不全是为了吃,他根本就吃不完,可是,他也不拿去卖,村里村外,谁家若是想吃,便只管往这园里采摘,大家越是这样,孟浩然越是觉得高兴。
孟浩然把南山坡上的草庐收整得窗明几净,如今草庐屋前栽种的竹子早已成林,闲暇的时候,孟浩然就修枝剪叶,从南山草庐穿过竹林到山下菜园的石板路,被孟浩然打扫得一尘不染、杂草不生。每当荷锄而作,觉得有些累了的时候,孟浩然就往离菜园不远的南亭歇息。入夏时节,南亭下的水塘里,荷叶田田,游鱼历历,或把酒临风,或临水吟赋,孟浩然总能寻找到一种说不尽的宁静和惬意。
孟浩然真正过起了“千株橘树唯沽酒,十顷莲塘不买鱼”的世外桃源般隐逸田园的生活。
入秋之后,孟浩然听说好友崔国辅被朝廷擢升为许昌(今河南许昌)县令,欣喜万分,因为从襄阳到许昌比从襄阳到山阴可是近得太多了。秋闲无事,孟浩然便从襄阳动身,前往许昌向好友道贺。
崔国辅见孟浩然寻来许昌,非常高兴。他摆酒设宴,邀众人作陪,请名妓歌舞,气氛好不热烈。
酒宴之上,孟浩然与崔国辅和许昌的几位官员一起,频频举杯,不知不觉间,各有醉意。这时,酒席旁边的舞池内走来一个身姿修长的歌妓,她身着一袭拖地长裙,莲步轻挪,在舞池的中央甩动着长袖,伴随着歌声翩翩起舞。她清丽的歌喉和优美的舞姿,不仅博得众人掌声阵阵,就连坐在崔国辅旁边的浩然也是赞和连连。
崔国辅见浩然对这名歌妓一脸着迷的样子,以为浩然对她有意,于是,他便把这名歌妓唤到旁边,要她在曲终酒散之后,到浩然的下榻处为他单独弹唱。
酒席散场后,孟浩然刚刚回到寝卧之地,房门便被这名身姿修长的歌妓轻轻推开了,这让孟浩然感到很是诧异。
歌妓怀抱古琴站在门前,说是崔国辅安排她来为他单独弹唱的。浩然见是好友的一片好意安排,不好拒绝,只得让她进来。
歌妓坐在孟浩然面前,一边含情脉脉地望着浩然,一边抚弦弄声,为浩然弹唱起十分动听的《平阳曲》。
歌妓一曲一曲地弹,孟浩然也一曲一曲地听,不知不觉已是夜深人静时分,浩然见她尚无去意,便知道了她此来的用意。
面对年轻貌美的女子,孟浩然想得更多的,却是远在郢州的妻子。妻子襄客当年也和这名歌妓一样美艳绝伦,但是,这几十年来,她为了能与自己相厮守,却是历尽了悲苦。到现在,自己依然没有能在孟家给她一个应有的名分。歌妓的年轻貌美,怎么比得了妻子襄客为自己付出的一腔真情!
眼看着夜已经很深了,孟浩然让歌妓停止弹唱,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些银钱,递到她手上,让她就此回去。浩然此举,让歌妓感到很是诧异,她本是要留在这里陪他的,但是,浩然执意让她走,她也只能在这子夜时分推门离去。
待歌妓走后,孟浩然躺在卧榻之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怀着如潮的思绪,孟浩然研墨提笔,赋诗一首:
崔明府宅夜观妓
白日既云暮,朱颜亦已酡。
画堂初点烛,金幌半垂罗。
长袖平阳曲,新声子夜歌。
从来惯留客,兹夕为谁多。
孟浩然由崔国辅作陪在许昌游赏十余日后,没有北上洛京,而是往襄阳而归。尽管从这里到洛阳很近,可是,他不想再去那里,因为那里是曾让他心痛的地方,现在,他连半步也不想往那里去了。
孟浩然离开许昌之后,一路且走且游,赶在岁末年终之前,回到了襄阳。
孟浩然回到襄阳后,闲居乡园,除了偶尔有王迥、吴悦、朱去非、张维几位同乡知己前来造访之外,有时还会被韩朝宗、卢象邀请,陪他们一起游赏襄阳之胜。惬意闲适之间,日子过得很快。
开元二十四年(736),襄阳适逢春旱,襄阳县令卢象带领襄阳民众奋力抗旱,不久,旱情得以缓解,卢象心里十分高兴,于是,他便邀请孟浩然和他一起,沿汉江浮舟,巡视汉江沿岸民情。巡视归来,船至岘首山下,看着同舟而行、比自己要年轻十几岁的卢象一副父母官的架势,而自己很快就要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却依然一事无成,孟浩然的心里不禁一片戚然。
开元二十四年,汉江流域大部分地区蒙受严重旱情。襄州襄阳由于历任官员非常重视水利设施的建设,并没有形成严重的灾情,然而,在与襄州毗邻的邓州,情况却完全不一样,灾情严重,特别是在邓州州府所在地的南阳县,大片大片的土地都几乎是苗禾尽枯、绝产无收。
邓州南阳的严重灾情,让山南东道采访使韩朝宗十分震怒:同样是蒙受旱情,为什么整个襄州的灾情并不严重,而邓州特别是南阳的大部分地区却几乎颗粒无收?他觉得,这与南阳县令不重视水利基础设施建设的不作为有着直接的关联。
韩朝宗一怒之下,向朝廷上书,将南阳县令贬谪异地,同时,将刚刚才受到提拔的****擢升为南阳县令。韩朝宗敦促新上任的南阳县令****在南阳全面推进农田水利设施建设。
与此同时,张九龄在洛阳中书令任上干得有声有色。
他主张兴民力、重民生,力谏在黄河之南开水屯田,得到了李隆基的恩准。于是,张九龄亲自担任河南稻田使,在黄河之南推广水稻种植。
为了表示对张九龄的全力支持,李隆基亲自在洛阳的宫城之内开田种起了水稻。
尽管宰阁首辅张九龄日日都在为振兴大唐王朝尽心竭力,却仍有人对他心怀嫉妒,憎恨不已。
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李林甫,虽然和张九龄、裴耀卿同朝为相,但是此人不学无术,只会巧言令色,工于心计,所以,李隆基对他并不看重,却对张九龄、裴耀卿二人信任有加,这让李林甫因妒生恨,在心里对张九龄、裴耀卿憎恶不已。
虽然李林甫粗鄙无文,但却深悟权谋之道,他与后宫武惠妃、内侍高力士诸人打成一片,极尽逢迎谄媚之能事。
开元二十四年(736)三月,右羽林大将军张守珪命令平卢讨击使安禄山带领军队,平息奚与契丹两国的叛乱,然而,安禄山不听号令,自以为是,盲目冒进,结果唐军大败。
张守珪欲按军令将安禄山问斩,临刑时,安禄山向张守珪高声叫道:“大将军为什么要杀掉我呢?难道你不想平息奚与契丹的叛乱吗?”
张守珪想到安禄山过去作战骁勇,曾经立过不少战功,于是便把他押解京师洛阳,请求朝廷处断。
李隆基接到奏呈之后,立即把张九龄、李林甫诸人召入禁中,询问他们的看法。
张九龄认为军令如山,春秋时,齐国的大将穰苴杀了骄横的监军庄贾,吴国的孙武杀了不听命令的宫女,都是为了严行军令,现在安禄山骄狂恣肆,视军令如儿戏,所以不应免死。
而李林甫则认为,安禄山乃胡人之后,骁勇善战,朝廷应该留下他,让他在边关再立战功。
李隆基在李林甫的误导之下,决定赦免安禄山。
张九龄见李隆基视军令如儿戏,于是据理力争,请求李隆基严行军令,结果引来李隆基的不满,奚落了张九龄一番。
安禄山免除死罪之后,对李林甫感恩戴德。后来,他在李林甫的庇佑之下步步升迁,最后官任范阳节度使,并于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起兵叛乱,从而给李隆基乃至整个大唐王朝带来了一场灭顶之灾,大唐王朝从此一蹶不振。当然,这些都是发生在十几年之后的事情。
开元二十四年(736)入秋之后,来自邓州南阳状告县令****擅兴赋役的状子,如同雪片般,一封接一封地被人呈递到洛阳。朝廷闻知此事,立刻派人前去南阳核查。
原来,进入八月中秋之后,南阳就已经慢慢开始进入到农闲时节。为了秋后能够推进水利设施建设,早在八月之初,南阳县令****就下令在南阳强行筹资派款,擅兴赋役,并打算在秋后强行展开水利修建。
****的方式过于粗暴,结果遭到了不少南阳民众的强烈抵制,将他上告到朝廷。
兴修水利历来被中书令张九龄所重,他觉得****向民众派款派役,是为兴修南阳水利,实乃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非为个人一己之私,朝廷宜当责令****量力而行,避免操之过急,致使民众赋役过重,引起民怨沸腾。
然而,同朝为相的李林甫却认为,****没有上奏获得朝廷的允许,就在南阳擅兴赋役,致使民怨沸腾,有损皇上盛誉,因此,请求朝廷将他革职查办。
李隆基权衡再三,认为他们两个说得都有道理。他觉得,任何人居职为官,皆不得滋生民怨。为了对上告的南阳民众有个交代,李隆基决定,采用折中方案,将南阳县令****贬往康州都城(今广东省郁南县)去做县尉。
由于将****擢升为南阳县令是山南东道采访使韩朝宗在任内所为,并且****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内,因为韩朝宗的举荐,得到了两次提拔升迁,韩朝宗的这种做法违反了朝廷官宦任用的规制,现在****出了事,荐用提拔他的韩朝宗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于是,李隆基让中书令张九龄拟写奏书处理韩朝宗,这却让张九龄在心里犯起了难。
韩朝宗和他的父亲韩思复一样,居官为民,品行正直,若是将这样的人罢贬,心中实在不忍。可是,现在皇上已经言明要自己来对他进行处置,不处理肯定也不行。张九龄思前想后,权衡再三,方才以李隆基的名义,代朝廷起草《贬韩朝宗洪州刺史制》:
……荆州大都督府长史兼判襄州刺史山南道采访处置等使上柱国长山县开国伯韩朝宗,亟登清要,爰委条察,宜恭尔职,以副朕怀。而乃私其所亲,请以为邑。未盈三载,已至两迁。既殊德举,自速官谤……不能自律,何以正人?仍期后效,且示轻贬。可使持节都督洪州诸军事,守洪州刺史……
张九龄将草拟的诏令呈递到李隆基的手上,李隆基详阅奏制,提笔准奏,将此诏令公之于天下。
开元二十四年(736)秋末之际,襄州襄阳风寒渐重。韩朝宗接到朝廷将自己贬迁洪州(今江西南昌)都督兼洪州刺史的诏令,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他不明白在朝廷居事的那些官员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同样是遇到春旱,毗连的襄州和邓州,就因为一个水利设施较为完备,一个几乎没有完备的水利设施,摆在面前的事实不言而喻,兴修水利乃耕作之本。韩朝宗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选任手下得力的官员兴修水利而遭到贬谪,想到这里,一直都处事果敢的韩朝宗,也禁不住有些心灰意冷。
韩朝宗召集采访使官署以及州府众官员,对政务做好安排。孟浩然闻知韩朝宗要离开襄阳的消息,感到非常意外,也非常难过。他赶到襄阳城北的临汉门码头,为韩朝宗送行。
孟浩然与韩朝宗依依话别,难分难舍。孟浩然紧紧地拉着韩朝宗的手,想起这两年多来自己与韩朝宗的相识相知,思绪澎湃,心潮翻涌。临别之际,孟浩然怀着万分感伤的心情,为韩朝宗赋诗一首:
送韩使君除洪州都曹
述职抚荆衡,分符袭宠荣。
往来看拥传,前后赖专城。
勿翦棠犹在,波澄水更清。
重推江汉理,旋改豫章行。
召父多遗爱,羊公有令名。
衣冠列祖道,耆旧拥前旌。
岘首晨风送,江陵夜火迎。
无才惭孺子,千里愧同声。
江岸上,前来送行的民众人山人海。
韩朝宗静静地站在甲板上,用热切的目光一遍遍地扫视着前来为他送行的人们,他的眼圈悄悄地湿润了。
江船扬帆起锚,慢慢地向着江心滑去,韩朝宗就要走了。他双手抱拳,向岸上前来送行的乡亲连鞠三躬,秋末的寒江之上,遒劲的江风吹乱了韩朝宗满头的华发。韩朝宗静静地肃立船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古城襄阳在他的眼前越变越小,泪水止不住悄悄地模糊了他的眼眶。
韩朝宗离开襄阳前往洪州之后,孟浩然的心里总会感觉有种莫名的黯然和失落。恰逢此时,在奉先做县令的张子容休沐还乡,回到襄阳来了。
和张子容已是几年不见,孟浩然自是立即登门拜访。
张子容的家,在汉江岸边的白鹤山下。张子容做了奉先县令之后,张家上下备感荣耀,于是,他们开渠引水,造池修亭,大兴土木,在白鹤山下建起了偌大一片山水园林。张家的园林依山取势,聚水成湖,其间林竹繁茂,秀木森森,石径游廊,穿梭迂回,建筑规模气势恢弘。由于园林里水面开阔,张家人又在临水而建的曲廊水榭边建起了一座高大的亭阁,取名叫做海亭。
张子容在家里听说孟浩然带着众友人前来,大步飞跑着出门迎上前来,带着众友人一起游赏参观他家新修的园林。
众人沿着曲廊水榭来到海亭。海亭名虽为亭,实际上是一座建在水边的有门有窗的亭阁。孟浩然、张子容一行数人入得亭阁,早有侍女打开临水的雕花轩窗,并在临窗的桌几上摆上茶水。
众友人依窗凭栏,眺望满园水色,一边品茗,一边侃侃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