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蓟城相见,张说在与浩然的交谈中,提到了他有意在京城开立书院的打算。在张说的心里,他一直都希望自己能够效西汉宰相公孙弘之后尘,开东阁延贤纳士,以此让天下士子人尽其才,才尽其用。
张说打算在京师长安设立书院的思路,让孟浩然似乎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出路和希望。
在孟浩然眼里,书院是一片可以让思想放飞的净土。张说想要在京师长安设立的书院,应该是让天下的有才士子会聚京城,为书为文,咏穆如之颂、赋华彩文章的地方。如果这样的书院真的能够设立,那将会开盛唐师古之先河,复现华夏诸子百家争鸣之盛况,真要是那样的话,当今文学乃至于文化的发展将会不可限量。
孟浩然思想的火花,终于在这里被点燃。
然而,张说置身在牧野边关,在长安设立书院也仅仅只是他的一个设想。如果张说回不了京师,做不了宰相,他的这个设想也将永远只是个设想。想到这里,孟浩然已经被点燃的思想的火花,似乎又被泼上了一盆凉水,这不禁又让他觉得,能够展现自己才华和抱负的前途与未来,依旧还是一片迷茫。
来到蓟城的日子过得很快,在这里过完除夕之后,一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元宵节又叫上元节,元宵节这天进行观灯赏月的习俗始于东汉,到了唐代,这种习俗变得更加隆重。
开元七年(719)正月十五这天晚上,在蓟城南门一带安排有花灯、花烛、花树,并且在花灯花树上还有灯谜,张说邀孟浩然和他一起前往观灯,孟浩然欣然前往。
正月十五的北国蓟城,到处天寒地冻,然而,在蓟城南门一带的沿街两侧,各种各样的火树灯烛,照得整个街市一片通明。尽管天气寒冷,但是前来观灯的人们你来我往,摩踵擦肩。他们穿着厚厚的冬装,个个脸上喜气洋洋。这不禁让浩然觉得,在这天寒地冻的北方边地,似有和风拂面,暖意融融。
这里的灯会虽然热闹,但在孟浩然眼中,比起自己的家乡襄阳,那可就逊色多了。家乡襄阳的元宵灯会不仅要展花灯、猜灯谜,而且在灯会上还玩狮子、舞龙灯、燃爆竹、放焰火。元宵节这天,整个襄阳城内城外,到处都是一片沸腾。
襄阳毕竟是九州通衢、士民富庶之地,北方边地自不能比。这蓟县能把灯会办成这样,就已经够不错的了。
孟浩然陪着张说,兴致勃勃地徜徉在这北方蓟城的灯河之中,望着眼前的异乡异俗,不禁情思萌动,赋诗一首:
同张将蓟门观灯
异俗非乡俗,新年改故年。
蓟门看火树,疑是烛龙燃。
孟浩然感觉到来蓟城的日子已经不短了,于是,向张说提出欲往蓟北边塞一行,等感味完边地风情,就准备回襄阳去了。
然而等孟浩然来到塞北边关,才知道这里和他当初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到蓟北边关的时候,孟浩然觉得,既然是边关,那在蓟北就肯定存在着一条与胡人相隔的泾渭分明的分界线,而北方的胡人只要一穿过这条分界线,唐军将士就要与胡人展开厮杀。可是到了这里,孟浩然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孤陋寡闻。
在蓟北边塞,除了每隔十几里便有一个筑有沟壕城池的唐军营垒之外,放眼北望,满眼漠野苍苍,白雪皑皑。除了偶尔从此经过的南来北往的商队之外,这里根本就看不到什么胡马铁骑。
还有一个让浩然想不到的事情,那就是在这里见到胡人,竟然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过去一提到胡人时,总让他觉得胡人肯定是青面獠牙、三头六臂,总之,和汉人很不一样。来到这蓟北他才知道,这胡人除了装束和语言与汉人有所区别之外,长得基本上和汉人一模一样。不仅如此,从戍边将士那里,他还得知,现在幽州好多地方就是过去胡人南下定居从事农耕时,慢慢形成的村镇。
所谓的胡人,指的也就是在北方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族。
这些游牧在北方的部族,经常会遇到草原蝗灾或者其他自然灾害,造成牛羊大批死亡,每到食不果腹时,他们便会成群结队,疯狂地南下劫粮。他们南下的目的不是攻城略地,而是劫粮活命,所以,胡人每次南下作战都非常勇猛,这就是造成大唐王朝边患不绝的根源。
来到蓟北,孟浩然才知道,这边关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每天战事不绝。相反,自己天天闲居无事,实在寂寥难耐。
孟浩然常常和陪同的军士打马北行,眼前除了雪野苍山之外,多数时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这让孟浩然不由得越来越真切地体会到了戍边将士日日相伴冷月孤烟的落寞心境。
这日,孟浩然和陪行军士打马回到军营时,已是月上中天,不知是哪位思乡之人在军营里吹起羌笛胡笳,那苍远浑厚的曲子悠悠切切地回荡在冷冷无际的夜空,声音如嘶如泣,闻之痛断心肠。
孟浩然感慨喟叹之余,赋诗《凉州词》一首:
凉州词
异方之乐令人悲,羌笛胡笳不用吹。
坐看今夜关山月,思杀边城游侠儿。
《凉州词》是曲牌名,因为很多反映战地边关的诗词常常配此曲弹唱,所以到后来,人们就习惯于把许多反映战地边关的诗作都取名叫《凉州词》。在唐代,有很多诗人都写过《凉州词》。孟浩然在诗中既表达戍边将士相伴冷月孤烟的悲凉和凄怆,同时也表明了自己想要报效国家为国杀敌的一腔豪气。
孟浩然来到蓟北边塞不久,随着仲春的到来,气候逐渐转暖,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北方的游牧部族便开始蠢蠢欲动,于是,张说巡边河北,与浩然在边塞相会。
张说在蓟北视察完军队,巡视完营垒,要继续往东巡边而去。而孟浩然已经来到幽州几个月了,他也打算就此与张说拜别,回乡南归。临别时,看到满腹经纶的张说,却头戴战盔身披战甲地骑在马上,即将带领众将士往胡马边地东巡而去,孟浩然心怀激荡,再赋《凉州词》一首,赠与张说:
凉州词
浑成紫檀金屑文,作得琵琶声入云。
胡地迢迢三万里,那堪马上送明君。
望着张说带领众将士东巡远去,消失在了苍山尽头,孟浩然这才自蓟北打马南行。
孟浩然穿燕南,过黄河,经过十数日行程,直到三月之始,方才看到东都洛阳。
从幽州回襄阳,最直捷的路径本来是不经过洛阳的。然而孟浩然对这个古都神往已久,早就有心一游。
他早在襄阳时,就听说在洛阳城东有白社。
洛阳白社最早是晋朝时洛阳道士董威辇隐逸修道的地方,后来就渐渐演变成许多隐逸之士闲聚之地。孟浩然想,这白社既然是隐逸之士闲聚之地,那里肯定聚集了不少文人雅士,而且自己现在就在城东,何不寻去那里。
主意一定,孟浩然便打马一路寻问,往洛阳城东的白社而去。
洛阳白社坐落在洛阳城东的一片浅山上。说是白社,其实这里实际上就是一片松柏掩映的草堂、草庐和草亭。由于草堂的屋顶是用白茅草搭建而成,所以,就叫白社。
未及走近,孟浩然就远远地看见挂在草堂门楣上方的横匾上写着“白社”二字。他不由得一阵欣喜。而白社的隐逸之士闻知是自襄阳远道寻来的孟浩然,自是盛情相待。于是,孟浩然便在白社里安顿下来。
三月初三上巳日这天,孟浩然在几个隐士逸人的陪同之下,一早打马前往洛阳城。
远远看去,洛阳城那巍巍高大的城垣如同一条苍灰色的巨龙,横亘在春日的晨空之下,沿着宽阔的马道穿过高大的门穹,来到洛阳城内,孟浩然却一下子傻了眼。
这洛阳可是要比襄阳大多了,站在街口向前望去,只见一条几丈宽的笔直的大街,一直插向远处那茫茫无际的尽头。大街上真可谓是车辚辚,马萧萧,人流如蚁。
三月的洛阳,桃花初绽,杨柳青青。清晨的洛阳城,笼罩在一片薄明的晨雾中,沿着宽阔的大街向远处望去,沿街而立的幢幢楼宇,层层叠叠,鳞次栉比。孟浩然骑在马上,忽然看见一条自南向北的十余丈宽的大街,横在眼前。孟浩然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宽阔的大街。通过和他同行的几个隐士逸人的介绍,他才知道,这条纵贯洛阳南北的大街,就是定鼎门大街。
定鼎门大街是洛阳城里最宽的大街。它南至洛阳城南的定鼎门,往北过天津桥,一直通到北面皇城的正南门——端门,自南向北有七里多长。沿着定鼎门大街打马向北走,天津桥一带,就是洛阳城里最繁华的地带。
孟浩然骑在马上,越往北行,越加市井繁华,游人如织。再往前看,只见一座宽阔的石桥飞架在一条碧水之上,在桥的南北两端,各有两座对称的飞檐重楼,巍然雄峙。再往北看,只见一座堞垛起伏、气势恢弘的巍巍关城,威严耸立。
通过询问,孟浩然方才知道,眼前这座飞架在碧水之上的宽阔的石桥就是天津桥,而在桥下淙淙流淌的清清碧水,就是曹植在他的《洛神赋》里提及的洛水。洛水穿城而过,两岸平沙漫漫,绿柳依依。而那雄立在洛水之北的巍峨高耸的城堞,便是洛阳东都的皇城。
孟浩然牵马沿着青石搭砌的石阶下到洛水河边,但见碧水之上,官船画舫,往来穿梭。碧水之畔,重楼掩映,榆柳夹岸。在绿草青青的河岸边,前来游娱踏青的佳人浣女,三三两两,一拨一群,她们个个粉薄香重,面若仙子,霓裳若云。
孟浩然牵马而行,暗暗地想:都说洛阳出美女,难道这洛阳的美女在上巳日这天,都跑到洛水边上踏青来了吗?
沿着绿水依依的河岸再往前行,只听得前面喧声阵阵,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孟浩然上前欲看究竟,人们拥拥簇簇,他想挤却挤不进去。寻人一问,方知道这一大群人正挤在一起观看斗鸡。再往前走,前面又有几大群人,人群里喝声阵阵,原来是围在一起观看斗蟋蟀的。孟浩然对这些不感兴趣,索性翻身上马,和几个隐士逸人再往前行。他听见洛水河对面操演喊杀之声不绝于耳,放眼望去,只见在洛水北岸宽阔的校场上,无数戴盔衣甲之士,张弓搭箭,走马射堂。
孟浩然和众逸人在洛阳城内游赏半日,都觉得累了,便寻了家酒肆,点下酒筵与众逸人宴饮,等他们从城内再回到白社的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山、月挂梢头。
游完洛阳回到白社,孟浩然在这里闲住过几日后,便从这里启程,打马南行,往襄阳而归。
孟浩然一路走走停停,沿途游赏,经过十余日行程,碧水依依的汉江终于呈现到了他的眼前。他兴奋地打马来到江边,抑制不住内心无比的激动,翻身下马,蹲在江边,掬起一捧汉江水就送到了嘴边。这家乡的水可真甜呀!
汉江上嘹亮地回荡着船家一声声起锚扬帆的吆喊。
孟浩然抬起头来,看见大江两岸泊满了桅帆林立的航船,它们有的在归航待锚,有的在起锚扬帆。
汉江的江边码头上,永远都是这么繁忙。
襄阳是南船北马会聚之地,从这里,上可以直通均州、梁州,下可以直达彭蠡、江海。并且汉江常年不冻,许多来自江南的物资,用船沿着这条黄金水道运到这里,然后起船登岸,再改用马车经陆路转运到北方的洛阳、长安去。
孟浩然牵马登上渡船过江,来到汉江南岸的临汉门码头。
临汉门码头上,上船下船的人们熙熙攘攘,摩踵擦肩。沿着码头后面的石阶拾级而上,巍巍高大的临汉门城楼雄伟依旧,傲然耸峙。
离开家乡几个月后,重新审视家乡的这片土地,孟浩然感到无比亲切。
孟浩然的这次北方之行,尽管没有给他的前途和命运带来任何改变,回到涧南园的日子平凡依旧,但是,能够与文学泰斗张说畅叙心怀,结为知交,让他似乎在迷茫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就像枯木遇到了雨露的滋润,孟浩然心怀隐隐的期盼,很希望看到自己能够在春天开出灿烂的花朵,在秋天结出丰硕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