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张说自身尚且不保,当然也没有能力对孟浩然进行引荐。
孟浩然在岳州见过张说之后不久,就从岳州又回到了襄阳。
开元五年(717)秋末,贬居岳州的张说吟赋《五君吟》,对过去为朝廷建立了不朽功业的先朝宰相们进行讴歌赞颂。在《五君咏》中,有一篇就是记叙和赞美苏瑰的。张说把写好的《五君咏》寄给苏瑰的儿子——时任宰相的苏颋,没想到苏颋正好在父亲苏瑰十一月忌日这天,收到了张说从岳州寄来的诗赋。想到父亲苏瑰生前的立世之风,读到张说《五君咏》中赞颂父亲苏瑰的诗句,苏颋泣不成声。于是,苏颋向李隆基进言,说张说是立国之臣,忠謇有勋,不宜弃外。开元六年(718)二月,李隆基将张说临时调迁,擢任荆州长史。
开元六年三月,张说离开了居事三年之久的岳州,往荆州赴任而来。四月初一这天,张说乘江船逆流而上,来到荆州。
由于苏颋的倾力举荐,张说仅在荆州赴任一个多月后,又被李隆基下旨召见。张说在荆州接到皇上的圣旨,激动不已。他已经有几年都没有接到过皇上的圣旨了,这次突然召自己入京觐见,也不知这到底是福是祸。张说的心里又开始变得忐忑不安起来。
张说自荆州往长安,途经襄阳时,受到了襄州刺史裴观的盛情接待。应裴观之邀,孟浩然和时任襄阳主簿的贾升一起,参加了州府接待张说的盛宴。
酒筵过后,张说提议与浩然一起前往襄阳城南十里白马山上的景空寺,拜见融上人,孟浩然自是欣然同意。
由于这次是带着圣旨入京,张说的心情十分高兴,他和孟浩然一起兴致勃勃地骑马登山,一边观赏沿途胜景,一边与浩然言说文学之事,心情好不畅快。
过午之后,融上人在自己的禅房内参禅打坐,听得外面马蹄声声,于是匆匆起身,还未出门,便看见浩然跟在张说身后,静静地候在禅房门外。他又惊又喜,连忙把二人迎进屋去。
融上人先与张说嘘寒问暖,互诉一番离情之后,三人坐定,张说和浩然这才一起向融上人请教起佛法。
有张说这样身份显赫的故知和浩然这样满腹经纶的才子在自己面前请教,融上人一时来了兴致,他兴味盎然地站起身来,一边讲说,一边带着张说和浩然走出禅房,来到一方荷池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谈玄说法,解读佛家经义。
不知不觉间,天色向晚,张说和浩然要下山去了。张说从石凳上站起身来,想到即将与故知远别,他即兴提笔,在融上人禅室的墙壁上,为这位遁入佛门的昔日知己题诗一首:
襄州景空寺题融上人兰若
高名出汉阴,禅阁跨香岑。
众山既围绕,长川复回临。
云峰晓灵变,风木夜虚吟。
碧湫龙池满,苍松虎径深。
旧知青岩意,偏入杳冥心。
何由侣飞锡,从此脱朝簪。
孟浩然见张说已经为融上人题诗完毕,为了表示自己对张说和融上人的尊敬,他也即兴提笔,在融上人禅房内的墙壁上,和诗一首:
题融公兰若
精舍买金开,流泉绕砌回。
芰荷薰讲席,松柏映香台。
法雨晴飞去,天花昼下来。
谈玄殊未已,归骑夕阳催。
由于有圣旨在身,张说在襄阳不敢久留,第二天一早,他便与孟浩然、裴观、贾升诸人道别,然后乘马车向西北往长安而去。
开元六年(718),孟浩然已经是三十岁了。孔子说:男子当三十而立。而自己年已三十,却只能避居乡野,书剑无成。这让他心中时常涌动起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和惆怅。
过去的知己张子容远去晋陵,已经很少再给自己寄来书信了。辛谔、吴悦、朱去非虽然都回了襄阳,但也各自都有家事烦扰,往涧南园也来得少了。王迥回了鹿门山之后,因为鹿门山与襄阳隔着三十多里地,二人虽有往来,却也是离多聚少,大家再也不能像过去在鹿门山时那样了。那时,他们几个年轻的知己好友,俱怀鸿鹄之志,大家一起群策群力,心忧国事,为了铲除韦后奸贼,殚精竭虑,四处奔走。
然而现在,自己只能偏居在这襄阳城外的涧南园里,归闲田园,无所事事,任由日子一天天像水一样地向前流去。难道自己这一辈子真的就要这样度过吗?自己当年的满怀豪情呢?自己当年的报国之志呢?难道自己现在真的已经是鸿鹄折翼,壮士断臂?每次想到这些,孟浩然的心里总是一片茫然。
每当浩然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的时候,他的心灵一隅都还存有一丝希望的亮光,因为张说现在已经从荆州被召回了朝廷。
张说经襄阳回到长安,已经是开元六年(718)的盛夏时节。这次把张说从荆州召回长安,李隆基的心里自有打算。
自开元以后,由于李隆基大胆地让宰相姚崇总理朝政,大唐王朝逐渐国富民强。然而,突厥和契丹这些羌马胡骑却经常在北方洗掠袭抢,致使北方边患连年不绝,这几乎成了大唐王朝的一块心病。特别是在与突厥、契丹接壤的幽州(今北京、天津)一带,尽管唐王朝在那里驻扎有数万军队,但却依然还是不断受到北方部族胡人的袭扰抢掠。所以,李隆基决定派一个有胆有识的得力之人,到那里去督率军队,以平北方边患。可是派谁去呢?李隆基在心里想来想去,都没有在朝中的文臣武将中找到一个特别合适的人选。现在朝中的这些文臣武将,大都畏首畏尾,他觉得都不合适。这时,他不由想到了宰相苏颋一再在自己面前举荐的张说。在李隆基的眼里,张说不仅仅只是个文学巨匠,他觉得张说处事果敢,有胆有识,并且还做过自己的侍读老师。所以,李隆基觉得,让张说到幽州去督率军队特别合适。
开元六年六月,张说被李隆基授任右羽林将军并检校幽州都督之职。
幽州辖北方九县,州府治蓟县(今北京市),也称蓟城。只是后来在唐玄宗开元十八年(730),分割幽州东部的渔阳、玉田、三河三县,另置蓟州,这时的蓟州才指的是现在的天津蓟县一带。
张说做梦都没想到,李隆基召他入京,是要他弃文从武,到幽州去当都督府大都督。虽然自己是个文人,但是,对于干好这幽州都督一职,张说却是胸有成竹。
在张说看来,这治军和治国一样,说到底都是治人。现在唐军无论在人数还是装备上都远远地胜过了胡人,之所以会常常惨遭失败,说到底,只能是人的因素造成的。
张说来到幽州,亲自到边塞各地巡视一遍,每到一处,他都走进兵营,和最底层的军士兵卒嘘寒问暖,悉心长谈,力求和最基层的军官士卒打成一片。
正是在和基层官兵的交流中,张说找到了唐军屡遭失败的症结所在。说到底,现在的军队,没有一套比较完备的奖惩激励机制。士兵们在前线打了胜仗,功劳总是记在将军的名下,而士兵们在战场上因与敌人搏杀而受伤或死亡,除了一点少得可怜的抚恤之外,其余的就只能算是自己活该倒霉。这样一来,就没有人真正愿意冲锋陷阵,在边关去和敌人拼死一搏。
而胡人的机制和唐军正好相反,这些胡人的军队之所以南下袭扰,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劫掠粮食和财物,在劫掠的过程中,他们谁的功劳大,谁就分得多,所以,为了得到更多的粮食和财物,他们的士卒就必须奋勇向前。
两种不同的激励机制,造成的结果不言自明。所以,有时一支一两千人的胡马快骑,竟能把一支上万人的唐军冲击得七零八散,每次交锋的结果大多都是唐军惨败。所以到了后来,每次胡人南下,唐军都是龟缩在有城池壕沟保护的据点里,不敢出来与胡人恋战。胡人每次南下,洗掠山野村庄,如入无人之境,所以,他们每次都能满载而归,如此已经形成了恶性循环。
看清了问题的本质,张说就采取措施对症下药。他到任幽州都督不久,便下令提高普通士卒的薪俸,并同时宣布,士兵在战场上因为与敌人搏杀而受伤和死亡的,一律都是国家的功臣,士卒在战场上立下大功,可以直接晋升为将军。而身为将军不能冲锋在前,或者畏首畏尾,贻误战机者,将入狱问罪。
入秋时节,幽州边塞,牧野苍苍。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北方突厥和契丹的部族胡人便都蠢蠢欲动,打算开始他们一年一度的袭扰南下之旅。北方边塞,号角再起。
经过张说进行整顿激励的军队,在张说的亲自带领下,对前来袭扰抢掠的北方胡骑迎头痛击,采用关门打狗的办法,把南下的胡骑杀得片甲不留。
入冬时节,边关幽州已无战事,长期职守边塞,有时竟让张说感到寂寥难耐。虽然张说现在是幽州都督,负责在边关指挥千军万马厮杀征战,但是在骨子里,张说始终认为自己还是一个文人。
在这幽州的边关战地,比之京城长安,这里的文人确实是太少了,这让张说有时候甚至觉得有种莫名的孤独。张说已经是五十二岁的人了,五十多岁的人的思想,和年轻人最大的区别,就是总比年轻人要想得多,想得复杂。
这天,张说骑马巡边在河北的茫茫雪原上,思绪黯然,赋诗一首,直抒胸臆:
巡边在河北作
抚剑空余勇,弯弧遂无力。
老去事如何,据鞍长叹息。
故交索将尽,后进稀相识。
独怜半死心,尚有寒松直。
巡边回到幽州治城——蓟城,他想到了僻居在襄阳城外涧南园里的孟浩然。一转眼与浩然相别就有半年多了,回想起浩然岳州相寻、襄阳送别时的情景,张说自幽州往襄阳给浩然修书一封,叙问近况。
孟浩然收到张说自幽州蓟城寄来的书信,非常激动,他没想到曾为一国之相的张说到幽州做了都督之后,没有忘记自己这样一个僻居乡里的士子,并且还会给自己寄来书信。
这隆冬时节的北方边塞,到底该是个啥样子的呢?
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原尽头,雄伟耸峙的雪山在幽蓝的天空下,如同圣洁少女般美丽动人。雪山之下,一排排营帐在挂着“唐”字大旗的辕门内,渐次排开。一列守卫边塞的将士手握长枪,一动不动地站在边塞哨卡前,目不转睛、一脸从容地望着北方苍苍茫茫的山峦和原野。那会是一幅幅怎样摄人心魄的画面呀!
对北方边地的美丽遐想,让孟浩然对那片自己从未去过的土地开始心驰神往。
开元六年(718)仲冬,孟浩然自襄阳打马启程,带着对北方边地的向往和憧憬,前往幽州蓟城拜会张说。
孟浩然过黄河,穿燕南,一路北行,经过近一个月的行程,于开元六年岁末,来到幽州蓟城(今北京广安门一带)。
临近岁末的蓟县城内格外热闹。扭秧歌,划旱船,人们个个喜气洋洋。孟浩然穿过蓟城繁华的街巷,一路向张说的都督府寻访而去。
沿路之上,孟浩然自然而然地就融入到大街上欢快热闹的人群中,像看稀奇似的,审视着这北方的街市和异乡的异俗。有好几次,他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完全沉浸到这异乡异俗的氛围之中了。
孟浩然牵马穿过几条街巷,前面便是设置在蓟县城内的军事要地——都督府。幽州州府和幽州都督府都设在蓟县城内,它们一个管地方治理,一个管边塞守卫,是朝廷在幽州下设的两个各自独立的机构。
幽州都督张说在这年终岁末,也一刻都没闲着。他虽然来了幽州,但是家小都还是住在离幽州几千里外的长安城内。边关幽州,冬春时节已无战事,再加上又没有絮烦的家事打扰,自己正可以一个人安下心来,编修国史。此时闻知浩然来访,自是欣喜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