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孟浩然和韩襄客夫妻恩爱甜蜜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内,却在上演着一出闹剧。
唐中宗景龙二年(708)二月,韦后让宫女们在宫中散布谣言,说在韦后穿着的衣裙上看到了五色云起。昏庸愚昧的皇上李显信以为真,他竟然让宫里的画师根据想象,把宫女们所说的五色云图画出来,然后展示给满朝的文武百官们观看。宰相韦巨源上奏,请求将此事公之于天下,皇上李显不仅准奏依行,而且还由此大赦天下。
看到一计得逞,韦后又生一计。她让自己的心腹宠臣向皇上李显上奏说:“则天皇后未受命,天下歌《武媚娘》;顺天皇后未受命,天下歌《桑条韦》。盖天意以顺天皇后为国母,主蚕桑之事。”于是,皇上李显又让太乐署编《桑韦歌》十二篇,谱以曲调韵律,号令天下人传唱。
韦后的野心在皇上李显无度的娇纵中日益膨胀。
而此时,在与襄州毗邻的均州(今湖北丹江口市),二皇子谯王李重福却在对韦后觊觎皇权忧心忡忡。韦后处处效仿武后,随着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日渐锋芒毕露,看似一片平静的大唐王朝,实际上已如大厦将倾,朝不保夕。
自从皇阿弟李重俊兵败身亡之后,身为均州刺史的李重福切实地感受到了他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于是,他秘密开始在均州、房州这些偏僻的山岭丘壑之地收兵买马,招贤纳士,早有洛阳人张灵均投靠到其门下,为他出谋划策。
李重福已近而立之年,正值年富力强。他正暗暗地积蓄着力量,准备日后羽翼渐丰之时,一举群歼韦氏,重振李唐江山。
孟浩然与韩襄客在郢州成婚之后不久,襄客就有了身孕。由于没有明媒正娶,襄客在娘家奉婚产子,对娘家人来说,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再者,浩然久居郢州,无所事事,也不是长久之计,襄阳才是浩然明正言顺的家。所以,浩然还是决定要从郢州回襄阳,他要劝说父母接纳已经怀了身孕的襄客,让她作为孟家的儿媳回到孟家。
对于让浩然回襄阳之事,襄客的心里很是不舍,但是,自己毕竟是孟家的儿媳,为了自己和将要出生的孩子能够回到孟家有个名分,她也只能让他回去。
临行之夜,韩襄客拿出自己用一针一线绣好的红裹肚送给浩然,浩然接过裹肚一看,只见裹肚上用细细密密的针脚,刺绣着那日在汉皋台的江心渔岛上,他和襄客的联句之诗:“只为阳台梦里狂,降来教作神仙客。连理枝前同设誓,丁香树下共论心。”字迹清秀工整。诗句下面,还绣有一对男女在连理树下共同设誓的图案,树木人物惟妙惟肖。
这是他们彼此心仪的见证啊!
第二天一早,襄客为浩然打点好包裹,夫妇二人一起走出家门,直往郢州城里赶去。
郢州城下汉江边的青石码头上,浩然与襄客依依难舍。这是他们真正走到一起后的第一次远别,碧波荡漾的汉江江面上和风阵阵,郢州城下的青石码头寂然无声,没有人会太在意浩然和襄客这对恩爱夫妻的生离死别。
然而,浩然自此一去,命运究竟会把自己和浩然推向何方呢?韩襄客的心里一片忐忑。
孟浩然自郢州回到襄阳的家里之后,除了母亲在自己面前涕泪涟涟之外,父亲对自己则是冷若冰霜。
尽管在心里同样对父亲有气,但是,为了让妻子襄客能够名正言顺地回到孟家,他还是在父亲面前放低姿态,将自己已经在郢州和襄客成婚,并且襄客已经怀有身孕之事,和盘告知了父母,请求得到谅解。
然而,孟老爷在听说浩然和襄客二人已在郢州成亲之事,不仅没有谅解,反而火冒三丈。他觉得浩然要把襄客这样一个青楼女子娶进家门,简直就是在让孟家的祖上蒙羞,所以,他对浩然的苦苦哀求严词拒绝,丝毫也不留有商量的余地。
想到远在郢州已经怀有身孕的襄客,就这样被孟家拒之门外,浩然肝胆欲碎,心如刀绞。他悲愤难抑,却又无处排解,适逢夏日,烈日炎炎,孟浩然独自一人抱起一坛老酒就往南山坡上的南亭走去,他借酒浇愁,一坛老酒咕咕嘟嘟地就被他一口气喝去了半坛。
弟弟洗然跟到南亭,劝浩然不要再喝,然而他怎么劝也劝不住,他担心这样下去,说不定会生出事来,于是,急忙派人去找他的好友辛谔和张七前来南亭劝解。
孟浩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见辛谔、张七寻来,依然抱着酒坛还要与辛谔、张七二人一起再喝,好在经过辛谔、张七二人一番苦苦相劝,浩然那颗愁苦无助的心,方才稍稍有所缓解。
本来,孟老爷夫妇过去对浩然一直都抱有很大的期望,他们觉得他有才有貌,凭学识,论人品,将来肯定会有所作为。然而,让他们没想到,正是这个让他们满怀期望的儿子,却在仕途和婚姻这两件大事上,都让他们感到不可理喻。
从希望到失望,这两者之间的落差实在是太大了,大得几乎让孟老爷夫妇无法接受。如此一来,孟老爷夫妇对浩然的态度日趋冷淡。
随着浩然与父母之间思想裂痕的日益加深,让他越来越觉得,住在涧南园的这个家里,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了。然而,除了涧南园的家,他又能去哪里呢?
再去郢州,他又不能给襄客一个妥善的交代。
难以排解的苦楚让孟浩然心灰意冷,从而让他产生了些许消极避世的心理。
过去游鹿门时,鹿门山的山姿水色曾经让他乐而忘返,他觉得那里最好。东汉末年的庞德公,最后不就是隐居在那里吗?自己前往鹿门山结庐而居,有为人豪爽的好友王迥住在那里,他肯定能为自己提供不少便利。
主意一定,孟浩然便离开生活了二十余年的涧南园的家,在王迥和众多友人的帮助下,在离鹿门寺不远的地方建起了草庐,过起了遁世脱俗的隐逸生活。
鹿门山宽敞的柴扉草庐,成了孟浩然生活的起居之地。在孟浩然的草庐里,除了书桌、书台和满架的诗书之外,还有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茶桌和茶凳,这些是浩然专门为待客会友准备的。孟浩然在鹿门山这片风清水美的幽僻之地隐居下来之后,由于没有了父母的管教和束缚,他与王迥、张子容、辛谔、丁凤、吴悦、朱去非这些襄阳学子的交往,反而变得更为频繁了。胸怀大志的一帮年轻学子,经常会聚鹿门,关注时事,纵论天下。尽管身居幽僻之地,但是,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为国而忧,为民而忧。因为,在这些襄阳学子的灵魂深处,一直都有着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家思想的存在。
景龙二年(708),当皇上李显要天下人人学唱《桑韦歌》的号令传到襄阳时,有关韦后将会篡权夺位的议论,便在襄阳的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
面对国家朝纲的混乱,想到张柬之丞相的蒙冤而死和韦后奸贼的欺世盗权,隐居在鹿门山的孟浩然和几位年轻的襄阳学子愤怒不已,他们常常奔走在襄阳的官员和士庶之间,痛斥韦后奸佞的罪行,阐述振兴江山社稷的理想。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意欲救患释纷,效济天下,一时间群情激昂。
孟浩然离开郢州回襄阳隐居鹿门后,只能与襄客鸿雁传书。两地分隔,倍相思念。
景龙二年(708)岁末,韩襄客即将临盆,孟浩然从襄阳往郢州前去看望,二人相见,彼此都有说不尽的无奈与辛酸。
孟浩然来到郢州之后不久,襄客为浩然产下一子,这让浩然感到很是高兴,他为这个儿子取名仪甫。“仪甫”,是指“仪态端正,仪表好”的意思。
襄客生下儿子仪甫之后,孟浩然对她更加恩爱体贴,但是,随着儿子的出生,孟浩然越来越觉得对不起妻子和儿子,因为妻子现在还住在娘家,这让他的心情格外沉重。
不行,不能让妻子和儿子就这样待在郢州,不能让他们母子在孟家没有个起码的名分。过去父母对襄客那么拒绝,是因为她曾经做过歌女。现在情形不一样了,现在她产下了孟家的骨血,就是父母的心再狠,他们总不会连孟家的骨血也不相认吧!
在孟浩然的心里,他一直对父母接纳襄客回家还存有希望。
景龙三年(709)春初,孟浩然与妻子襄客和儿子仪甫告别,离开郢州回到襄阳涧南园的家里,将襄客已为自己生下儿子仪甫的事情告知父母,请求他们能够答应接他们母子二人回孟家居住,但是,他没想到,父亲孟老爷对韩襄客母子二人,根本就不予承认。
父亲冷冰冰的拒绝,让孟浩然痛彻心扉,肝胆欲碎。没想到,身为七尺男儿,他却连给妻子和儿子一个安定温暖的家的能力都没有,这对孟浩然的心理,无疑是一个极为沉重的打击。
面对父母家人的冷漠,孟浩然义无反顾地离开家园,继续前往鹿门山,每日闻听寺院晨钟暮鼓,碧池落泉叮咚,他痛苦难耐的心境,只有在这清美的丽山秀水间,才会得到丝丝平复。
孟浩然虽然隐居鹿门,但他与王迥、张子容几位襄阳学子对国家时政的关注,却从未停滞。阳春三月,繁花似锦,正是游赏时节。孟浩然毅然前往均州,来到郧乡县城(今湖北郧县东五十里安阳镇),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在这里秘密拜会身为均州刺史的二皇子谯王李重福,向他痛斥韦后奸贼的恶行,阐述兴国安邦的理想。
孟浩然认为,当今之世,韦后乱政。韦氏一族封王晋爵、坐享高官厚禄者,不弱李氏。韦后陷害忠良,擢拔心腹,朝廷枢位要职,皆为韦温、韦巨源、韦嗣立、宗楚客、纪处讷等一帮韦后心腹占据,其篡权夺位之谋,已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均州与襄州毗邻,它们扼居南北咽喉要地,士民富庶,民心历来尊崇李唐,谯王身为皇子,在此揭竿一呼,必将万姓相随。当年永嘉之乱,叛军攻陷洛阳,掳走怀帝,西晋灭亡之后,皇室后裔南渡,就是在襄、均一带建立侨郡南雍州,从而巩固政权,最后在建康(今南京)定都,成就东晋百年帝业。如果谯王亦能据此二州,静待时机成熟,以戡国乱、清君侧之名揭竿而起,蓄势而发,必然天下响应。由此,则韦后一帮祸国殃民之奸佞可除,李唐江山社稷振兴之大业可成。
孟浩然的侃侃而言,让谯王李重福如拨云见日,赞许不已。于是,盛情邀请浩然和他一起游赏安阳城楼。
郧乡县城南面的安阳城楼,巍然耸立在汉江边上,因城楼位于安阳口江岸,所以城楼叫安阳城楼。高大雄峻的城楼吊角飞檐,与清澈碧绿的江水相依相映,在这不大的县城内,倒也算是一处别样风景。
孟浩然与李重福一行人一起来到城楼之上,其时日暮西山,楼台晚映,举目南望,宽阔的汉江春光摇曳,烟波浩渺。孟浩然情思萌动,有感而发,他引用永嘉之乱后,西晋南渡的皇室后裔以襄阳、均州之地建立侨郡南雍州,从而巩固政权,成就东晋百年帝业之事,来隐喻谯王李重福在襄州、均州这片昔日南雍州故地成就帝业,赋诗一首:
登安阳城楼
县城南面汉江流,江嶂开成南雍州。
才子乘春来骋望,群公暇日坐销忧。
楼台晚映青山郭,罗绮晴娇绿水洲。
向夕波摇明月动,更疑神女弄珠游。
唐中宗景龙三年(709)三月,韦后的一批得力干将,纷纷得到韦后的擢拔而走上前台。宗楚客为中书令,韦嗣立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韦后之兄韦温为太子少保、同中书门下三品,另外,还有被韦后赏识,并一路破格提拔的郑愔和崔湜,也分别做了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和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按照唐朝的官制,中书令、同中书门下三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皆为辅佐皇上治政的宰相。
这些位列阁部的宰辅之臣,几乎全都变成了韦后自以为信得过的人,可是韦后错了。
这郑愔和崔湜两个本来就是势利之人,他们过去投靠韦后,并且作为韦后的鹰犬爪牙,一心为韦后谋事,看中的只是韦后在皇上面前说话的分量。现在他们两人受韦后举拔,成了位列宰辅的皇上近臣,事情和过去又有了差别。韦后虽然有权有势,但她现在毕竟还不是皇上。
郑愔,字文靖,沧州人。十七岁进士及第。武则天执政时,被张易之兄弟荐为殿中侍御史。易之败,贬宣州司户。继而依附武三思和韦后,几经擢拔升迁,他没想到自己刚刚才三十多岁,就竟然位居宰相之列。不知不觉中,他就有些飘飘然了。
崔湜,字澄澜,定州人。擢进士第。累转左补阙,预修《三教珠英》。附武三思、上官婉儿,由考功员外郎骤迁中书舍人、兵部侍郎。俄拜中书侍郎、检校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一年,崔湜才三十八岁。崔湜和郑愔的情形也差不多,他们两人都是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于是,都飘飘然地忘记了曾经一路提拔他们的主子是谁了。
特别是郑愔,此人虽然诗书满腹,学富五车,但却巧舌如簧,是个十足的善于见风使舵之人。他曾经做过武三思的爪牙,陷害过德高望重的张柬之丞相。
郑愔在做了宰相之后,整天陪着皇上李显忙前跑后。做了宰相之后的郑愔和崔湜,天天想着为皇上李显出谋划策,他们简直把自己看成了大唐王朝的中流砥柱,雄心勃勃地想要帮助皇上李显成就一番帝业,如此好在世人面前,展示和彰显他们经邦济世的才华。
郑愔和崔湜的如此做法,自然与想要篡权夺位的韦后的利益格格不入。
这郑愔和崔湜刚刚提拔当上宰相才一个多月,就被韦后用朝廷的名义,以他们徇私受贿和破坏了国家选拔任用官员的法令这两条罪责,将他们押入牢狱。韦后本来定的是郑愔死罪,崔湜流放。但是,由于上官婉儿、安乐公主居中说情,五月,崔湜被贬为襄州刺史,郑愔被贬为江州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