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寥子把浩然带到自己住的道房,参寥子的道房,除了一张木床、一个木箱、一具丹炉、几只木凳这些一般道士房间的陈设之外,还有摆放在屋角的一把蜀琴,让人觉得格外显眼。只是由于这把蜀琴可能很长时间都没有弹过了,在木琴的琴匣上已经落上了薄薄的一层灰尘。
孟浩然平时也爱拨弹鸣琴,看到参寥子摆放在屋角的蜀琴,顿时有了兴头。
参寥子见孟浩然对蜀琴很感兴趣,于是取过蜀琴,用手揩去琴匣上的灰尘,然后打开琴匣,琴弦似乎很长时间没有弹过,看上去就要断了,而琴徽却亮闪闪的,似乎还和新的一样。参寥子用手指往琴弦上轻轻一拨,琴声悠扬而起,随着他双手在琴弦上飞快地跳动,琴声时悠时扬,时缓时急,时而如清溪潺潺,时而如高山流水。
美妙的琴声让孟浩然听得如痴如醉,一曲终了。孟浩然觉得参寥子的琴声,远而听之,恰如鸾凤和鸣戏云中;近而闻之,则如众葩敷荣曜春风。于是,对参寥子的弹奏连连赞和。
参寥子见浩然对自己的琴声如此盛赞,感觉现在终于遇到了一个能够听懂自己琴声的人,让他激动不已。他觉得自己与浩然结识,简直就像是伯牙遇到了钟子期。
一曲清韵,让乡里学子孟浩然和山间道士参寥子结为知音。
冬闲无事的时候,孟浩然便到白鹤山的张子容那里去玩。他们常常一起去爬白马山,在白马山上有一座景空寺,景空寺虽然不大,但在那里却住着一个高僧融公大师。每有心事絮烦,孟浩然便到那里向融公大师寻求点化,一来二去,两人变得熟络起来。
就在孟浩然的心情一天天变得平静时,曾经让他担心不已的婚事,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波折。
原来,孟老爷和孟夫人在为浩然订下婚事之后,为了能够对远在郢州的韩家和襄客本人有个较为全面的了解,他们悄悄派人前往郢州,去详细打听探访了襄客的身世经历。经过一番寻访,他们对韩襄客曾为青楼歌女之事,了解得清清楚楚,这下可把孟老爷夫妇气了个半死。他们没想到,过去一直认为值得信任的桓子,竟然会在他们面前隐瞒襄客曾在襄阳做过歌女这段经历,这让他们感到实在难以接受。于是,他们便怒气冲冲地带人寻上门去,向桓子兴师问罪。
桓子没有办法,只好向他们道出了浩然登门请他保媒的前因后事。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孟老爷夫妇当场气得差点儿就要背过气去。
过去他们一直认为,儿子浩然住在后山坡上的草庐闭门读书,是胸怀大志,他们觉得这个儿子将来定会为他们孟家光耀门楣。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在私下里和一个青楼女子混到了一起。作为孟家的子弟,他们觉得他与韩襄客之间的恋情,败坏了孟氏家族的名声和门风,让他们孟姓一族蒙羞。
尽管遭到了父母愤怒的喝骂和斥责,但是,孟浩然依然还是愿意为了襄客,跪在父母面前向他们苦苦哀求,希望他们能够成全亲事。
望着眼前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孟老爷气得浑身发抖,他怒不可遏,对孟韩两家的这门亲事予以断然拒绝。父子之间的矛盾一下子就激化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
孟老爷逼迫桓子前往郢州向韩家退婚,孟浩然苦恼万分,而对浩然切切思念的韩襄客,身为一个弱女子,除了忧思难过,又能怎样。
时间转眼到了除夕,按照风俗,除夕之日不仅要洒扫庭院,扫除旧尘,而且还要在门楣上升春联,贴桃符,除旧迎新;放爆竹,吃年饭,举家团聚。除夕之夜,更是要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一直守岁到天明。
而在孟家,因为孟浩然和韩襄客的亲事,闹得除夕的气氛有些冷淡。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屋外不时地传来阵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孟浩然独自斜卧在自己的寝帐内,他已经整整一天都没有吃一点东西了。母亲端着白花花的年糕和点心来到房内,一再劝他吃些东西,可是浩然实在是没有一点儿胃口,母亲端来的东西他一点儿也没有动。弟弟洗然也走进屋来,他试图对哥哥做些安抚,然而,他说的话浩然似乎一句也没听到似的,他只是目光凄然地斜卧衾枕,任两行清泪无声地淌过脸颊。
夜已经很深了,在这除夕之夜,让浩然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的,是远在郢州的襄客。他轻轻地起身下床,从书台下的屉斗里,拿出襄客寄给他的那首《摽有梅》,坐在灯烛前一遍又一遍地抚看,他觉得在她那隽秀的字里行间,浸满了对自己无限的依恋和深情。
睹物思人,孟浩然感慨万千。有道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在自己与襄客之间,却为何偏要被层层厚厚的云霾万重阻隔?自己与她的恩爱情浓,难道真的要被父母家人的冷酷无情生生地撕裂?不行,既然父母家人对襄客不能接纳,那只有自己离开家门,冲破家庭的樊篱,前往郢州去寻找自己的真爱和自由了。
孟浩然拿定主意,感到心里一片释然。他站起身来,搓搓有些冻僵的手,然后斟酒倾杯,一饮而尽。一连几杯酒下肚之后,他感到身上暖和了许多。
孟浩然把自己经常习读的书籍和换洗的衣物打成包裹,又把自己平时积攒下的银两装了进去,做完这些,已经是五更天了,也许再过半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眼看着新的一年就这样静悄悄地到来,孟浩然感慨万千,他伏案台前,提笔赋诗一首:
除夜有怀
五更钟漏欲相催,四气推迁往复回。
帐里残灯才去焰,炉中香气尽成灰。
渐看春逼芙蓉枕,顿觉寒销竹叶杯。
守岁家家应未卧,相思那得梦魂来。
写完了诗,孟浩然把笔搁放在案台上,站起身来,他把收拾好的包裹斜挎到肩上,转身将整个书房仔仔细细地端详一遍,然后一口吹灭了灯烛,轻轻地把房门打开,目光毅然地走出门去。
前两天下过一场瑞雪,除夕之夜,天虽然晴了,但是,远远近近的山野村庄依然积雪未融。孟浩然抬头看看天,只见幽暗宁静的天空,寒星寥落。尽管天色未明,孟浩然依然吱吱地踏着瑞雪,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景龙二年(708)的新春伊始,孟浩然带着自己的心伤和疲惫走出家门,独自登上从襄阳开往郢州的班船,前往郢州而去。
从襄阳到郢州,水路三百一十里,自汉江顺流而下,也不过是一日行程。只因为这冬春之际夜长天短,孟浩然坐船进入郢州地界时,一轮夕阳已经沉落到天边,站在船上,望着两岸山峦之上,积雪皑皑,几只等待归巢的寒鸟,在天空盘旋。
也许再过一会儿,天就要黑了。从襄阳来到郢州这片完全陌生之地,孟浩然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个夜晚会在哪里落脚。望着天边的夕阳,孟浩然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家来,他不知道自己离家出走之后,父母他们会怎么想。自己就这样冒冒失失地来到郢州,即使找到韩家登门,没有媒人,韩家人又会不会把自己赶出来呢?想到这些,孟浩然的心里竟是一片恓惶。
孟浩然站在江船的甲板上,望着天边的落日渐渐没入山峦,心绪茫然,赋诗一首:
落日望乡
客行愁落日,乡思重相催。
况在他山外,天寒夕鸟来。
雪深迷郢路,云暗失阳台。
可叹凄惶子,劳歌谁为媒?
江船在郢州城下的码头上抛锚靠泊,满满的一船人,很快就从郢州城内的各个巷口岔街四散开去,孟浩然孑然一身立在初春冷冷的郢州街头,一脸茫然,竟不知该往哪里去。
最后孟浩然来到客店安顿下来,他向店家要了酒菜,酒是当地的瓮头清酒,孟浩然心事絮烦,于是,便邀请店主人和他一起喝酒,顺便打听去韩襄客家住的那个村庄的路径。瓮头清酒劲儿很大,几碗热酒下肚,孟浩然便已是醉意蒙眬。
第二天一早,孟浩然尚在睡梦之中,便被店主人推门叫醒了。
店主人一脸兴奋地说,鸡黍饭已经做好了,让他起来一起就着鸡黍饭喝酒。孟浩然说自己昨天已经喝多了酒,还喝什么酒哇!
店主人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对他笑着说,还喝昨天晚上喝过的瓮头清酒。
对这个误会,孟浩然越想越觉得好笑。看来店主人肯定是个酒中之人。由于今天还要前往韩家登门,酒肯定是不能喝的,孟浩然只在客店里用过鸡黍饭,之后由店主人把他送出郢州城外。出城之后,孟浩然便按照店主人指点的路径,往韩襄客住的村庄一路寻去。
蜿蜒曲折的汉江从西面流过郢州城之后不远,由于遇到山峦的阻隔,于是掉头折转西行,从而在郢州城南留下了一块位于汉江南岸的土地。韩家住的村庄就在郢州城南的这片浅山坳里。
经过一路寻访,孟浩然来到韩家门前,他心怀忐忑地敲响了门环,他不知道接下来,韩家人会怎样对待他。
本来孟家的退婚之事对韩家造成的伤害就实在是太大,现在,浩然又如此莽撞地寻上门来,韩夫人本欲对他一阵痛骂,好出出压在心中的那口恶气。可是,当她看到身姿颀长、面容清癯的孟浩然,十分谦恭地向自己躬身行礼时,原本已经冲到了嗓子眼里的那些话,却连一句也骂不出来。
自孟家退婚之后,韩襄客每天茶饭不思,以泪洗面。曾经有好多次,她都梦见自己飞到了浩然身边,然而,美梦醒来,一切都是虚幻。
听说浩然从襄阳前来郢州登门,她一时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当她揉揉自己的眼睛,看到浩然真实地站在她的眼前时,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日思夜想的一对有情人,紧紧地拥抱到了一起。
看到女儿和浩然情深意笃,再也不愿意分开,母亲韩夫人又是感慨,又是欣慰。她又怎么能够忍心去把这对有情人生生地拆散呢。
尽管浩然的父母不同意这门婚事,尽管没有婚约佳期,没有明媒正娶,但是,作为母亲,她还是在心里默许了他们二人的婚事。
在韩夫人看来,女儿襄客与浩然成婚之后,等到他们有了自己的子嗣,那时候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孟家就是再不情愿,最终也会默认这门亲事。
景龙二年(708)初,没有隆重的婚礼仪式,没有唢呐声声的热闹排场,韩夫人只是把自家的庭院洒扫一新,然后又把襄客的伯、叔、舅、姑请来简简单单地吃了顿饭,这对才子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拜过天地,从此就算结成了伉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