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功能够感觉到中增长是在嫉妒他。文人相轻,同事是冤家,卖葱的见不得卖蒜的,更何况他和中增长是相近的专业,相近的研究。他获奖,中增长当然不高兴,他压倒他,当然更不能允许。中增长也太专横跋扈了,当了校长,就以为当了皇帝酋长,什么都要称王称霸,什么都不允许别人超过,比美帝国主义还要霸道。中增长这样的心态,就是武大郎开武馆,比他高的都不行。而中增长他们搞的治沙研究,种那么几棵半死不活的沙棘,成活率也低得无法推广,几千万砸进去没一分钱的效益,却获得了一等奖;而东学潮,也获得了领军人才,每月享受三千块的津贴。这算什么事情!简直是无法无天!
南功决定写一个详细的申诉材料,除了申冤,也要揭露中增长一伙玩弄权术,垄断科研,欺上瞒下,沽名钓誉,贪污浪费。材料不仅要交到省各有关部门,还得向国家有关部门反映一下,这件事决不倉旨就这么完。
南功愤怒地在地上走一阵,然后无声地坐下,一种失败的沮丧在心里一波波荡漾。他清楚,不管怎么样,获奖的事情算是完了,奖也让别人获了,一切都无法弥补。
只是愧对了那些跟着他辛辛苦苦研究的人了,特别是白玉婷,几个月下到乡里,暑假也没休息一天,带领学生没日没夜地研究,没日没夜地指导种植,命都差点搭上,结果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南功想哭,一幕幕的事,一幕幕的人,也都往脑海里涌。那天,西书记很兴奋地打电话,要他和白玉婷立即到他办公室,去了,西书记开一连说了几个好消息,才说省里已经通过了三阴山推广项目,也肯定了学校的想法。然后西书记眉飞色舞细说他如何向********汇报,书记如何重视,如何赞扬他的想法。那天他比西书记还兴奋,放了电话,也用更兴奋的声音通知了所有研究小组的人。然后学校很快召开了动员大会,动员全校师生都要投到轰轰烈烈的推广实践活动中去,把教学和科研推广结合起来,还说要把课堂搬到大地上,搬到社会中。很快也宣布了人事任命,任命文件是省政府发的,西书记担任领导小组组长,三阴山市的市长任项目总指挥,他任项目副总指挥兼总工程师。白玉婷虽然没被省政府任命,但学校任命她为科研成果推广处副处长,全面负责成果的推广工作,同时也任命她为推广项目的副总工程师。看着盖了省政府大印的文件,他激动得一晚没睡着,总觉得这辈子要干一番大事业了,大事业兴奋得他想唱,也想吼,也想跳,也想喝酒喝醉。想不到的是项目经费却迟迟拨不下来,而学校的经费又由校长管,据说西书记几次开会研究,学校才拿出二十万先行运转。尽管这样,全校几千师生还是轰轰烈烈地去了三阴山。而三阴山那边,却是静等经费,农户拿不到钱,也没有种植的积极性,师生只好返回。好不容易经费下来了,却和大家预期的相差甚远,总数只有六千万,还全部拨付给了当地政府,如何使用也由当地政府决定。经过多次艰苦的交涉商谈,才确定拿出百分之一的经费作为技术指导费。具体种植时,困难又比想象的多,钱发不到农户手里,农户就不栽种,他识好一级一级去催钱,从市催到县,从县催到乡,从乡催到农户。尽管这样,广大师生还是推广种植了三四万亩各种经济林。那份辛苦,那份付出,那份焦虑,那份无奈,简直用语言无法形容。最辛苦最让他心疼的,还是白玉婷,好几个月,从早到晚,整天奔波在山林中。那天他去找她,她黑瘦得让他差点认不出来,皮肤也粗糙得胜过当地老乡。那晚就住在老乡家里,晚上他摸到她的房间,发现她睡在睡袋里,问她为什么,说臭虫蚊子太多咬得无法睡。正是闷热的盛夏,捂在睡袋里怎么能行。他当时感动得哭了,他只好让她睡在他身上,他来给她阻挡臭虫,他来给她驱赶蚊子。而他付出的也不少,为此还摔下山沟跌伤了腿,到现在走路都有点瘸。在经济和生活待遇上,他更是惭愧得不敢去想。项目批下来,他就想到买辆工作车,就像东学潮开的那辆越野轿车一样,然后交给白玉婷去开。买车的梦破灭后,他又想多给她一些补助,让她在生活上宽裕一点。但连那百分之一的技术费,也要去当地政府报销。真去报销,人家不仅说这不对那不合适,还会拿出一些发票掺和进来,说这是为项目服务跑腿产生的费用。实际他就没报销到几个钱,至今他手里还有一大把需要报销的发票。这笔钱怎么办,他还得找西书记,或者干脆扔给西书记,看他怎么办。给她一笔钱的想法破灭后,他又将希望寄托在获奖上。获得一个省政府科技奖,明年就可以想法将她推举为三千三人才或者青年杰出人才,这样她也每月可以得到一两千块钱的补贴。怎么都想不到,这最后的希望,也会破灭。倒霉背运到了这种程度,还能有什么话说。
可西书记却当了科技功臣得了五十万资金,而真正的功臣,却一分未得,这又怎么能让人想得通。
南功又开始恨西书记自私。你看人家中增长,人家把东学潮呵护得多好,照顾得多周到。而且不只是东学潮,凡是给他干过事的人,人家都不会忘记,都能关心周到,都能照顾提拔,哪里像西书记,用你时嘴比蜜甜,不用了,也就忘记了。
看来是跟错了人,站错了队。
当然,西书记的胆量和魄力,也比中增长小,能量和手段,也比中增长差,办法和折腾的本领,也没中增长高。都说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其实干得好也不如跟得对。跟对了人,站对了队,那才能走上正确的路;跟错了人,只能被弓歧途。他现在,就是跟错了人站错了队。
南功突然觉得检举揭发中增长是一个愚蠹的想法,如果走漏了风声,后果不堪设想。究竟怎么办,还得好好想想。
白玉婷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不知会是什么反应,不知会不会恨他怨他。最吃亏最委屈的,应该是白玉婷。西书记虽然自私,但也让白玉婷当了主持工作的副处长,而她死心塌地跟了他这么多年,他给了她什么?什么也没有。她恨他,是应该的,他也确实可恨,骂他一顿也是应该的。如果不是她深深地爱他,她早就离开他了,早就骂他该死了。这个傻姑娘,也不知为了什么,竟然这么死心眼儿地爱他,而且那么忠诚,忠诚得让他恐慌。也不知她爱他的什么,真让人想不通。看来爱情,真的是难以说清道明。可话说回来,爱情如果说清了,爱情就成了理智的公平分配,也就没有了感天动地的爱情。
他一定得给她一定的补偿,不能让她既流汗又流泪,至少不能让她总是吃亏,好歹他也是一院之长,他应该有这个权力和能力。
学院的进修培训经费还结余四万多,如果她愿意出国,可以让她出一次国,如果她愿意国内进修,可以让她到最好的大学进修一年半载。如果这些她都不愿意,就再跑一趟三阴市,软磨硬泡,也要把手里的发票报掉,然后想法给她一笔科研补助费,让她买点好衣月艮。
突然想到还有一笔钱可以用。学院这些年办自考培训班,规定谁拉来学员,从学费中提成百分之十。环保局要办一个自考本科班,这个班是他和环保局谈成的,提成就应该归他。这个班大约有六十几个人,学费是每生每年五千块,按百分之十提成,也应该有点钱。南功高兴地将负责自考的小马叫来,说:“环保班是环保局的人招集招生的,他们和各县市联系,跑了不少腿,花了不少钱,而且答应了要给县市的人提成。刚才人家打来电话,要那笔提成,用来弥补那些花费。你现在就去算一算,看一共是多少,一次提取出来,送到我这里。”
小马很快将钱算好拿了过来,总共是三万三千五。有这么多也够了,这是他第一次给她这么多的钱,白玉婷一定会很高兴,如果她不要,他就强迫她收下。
天黑吃过饭,南功照例提了公文包走出门,但今天他不去办公室,包里也多了那三万块钱。他要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给她一个惊喜。
南功很有力地敲响她的门,当门打开时,白玉婷立即说:“今天东学潮也正好来了,咱们一起坐一坐。”
南功一下有点反应不过来,但浑身的激情和涌到嘴边的话,却哽在了嗓子里。发愣的片刻,他看清东学潮正不好意思地向他走来,而且叫了一声南院长。南功的心,却像被人踹了一脚,疼得血都挤到了脸上,布满眼睛的,也是嫉妒吃醋和没想到的慌乱。白玉婷急忙拉南功进屋,搀扶南功坐到沙发上。
南功说:“我来,是来说一件事情的。”
南功的慌乱失态让东学潮感到可疑,感觉南功和白玉婷有什么事情。当然,也可能是他和白玉婷孤男寡女在一起,让南功有点不好意思。东学潮想解释,又觉得只能是越描越黑,而且已经和白玉婷谈婚论嫁了,还解释什么。东学潮什么也没说。
茶几上并排放着两杯咖啡,旁边有削下的果皮,半拉没吃完的苹果放在那里,可见他刚才正在吃苹果喝咖啡。好惬意好甜美的生活。抬头看饭桌,上面有一碟凉菜,还放了一瓶葡萄酒,可见他们今晚是在一起吃饭来着,而且还喝了酒。到了这个程度,说不定他们已经上了床,说不定刚刚上过床。自己心爱的女人,却和别的男人睡觉,深深爱自己的女人,现在又深深地爱别的男人。猛然,南功的心像被绞肉机在绞,心里的血,也被绞得往脑袋里钻。他想将东学潮赶出去,也想将东学潮活活掐死,但另一个脑子用更大的声音告诉他不能,而且高声告诉他:你不是同意人家嫁东学潮吗?你不是希望人家能嫁出去吗?你不是希望人家再不要等待你,然后快快乐乐嫁一个心爱的丈夫吗?今天人家找到那个人了,可你又怎么了?你真是个老混蛋。
但胸痛得更加厉害,好像要把心楸出来。南功只能大喘息,双手也只好梧住胸,但心里的血,好像又往眼睛里涌,一下都要变成泪水流淌出来。他还是无法控制住,拼命压制,还是呜地一下哭出声来,而且一下痛哭流涕得浑身抽搐,整个身子都像惊涛骇浪汹涌起伏。他拼命去抹眼泪,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断断续续对白玉婷说:“告诉,你,一个悲哀,悲哀的消息,咱们的,推广项目,没,没有,没有获奖。”
白玉婷也一下哭出声来,她梧着脸,跑回了卧室。
东学潮一下手足无措。没有获奖,竟然成了这个样子,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好像和白玉婷有什么事。什么事能让南功如此痛苦失态,东学潮想象不出来。但好像白玉婷和南功心里都藏着什么,也好像有鬼。东学潮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感觉什么也不能说,只能静坐观察。
白玉婷很快走了出来,眼泪也已经擦干,她站到南功面前,叫声南老师,说:“你也不用生这么大的气。不就是获奖吗,有它也要活下去,没它也要活下去。多一个少一个,又能怎么样,把身子气坏了,倒不值得。”南功擦干眼泪,情绪也一下平静了许多,他抽出面纸将脸彻底擦一遍,说:“你说的也是,一个奖,也用不着这样。但想想还是难咽下这气。辛辛苦苦干了那么多年,心血都耗尽了,却一下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算了;而且成果也莫名其妙变成了人家的,人家也成了科技功臣,一下把什么都偷走了。遭了贼还可以报警,还可以说那东西被人偷去了,那东西就是我的,也有可能找回来;而这算什么,名正言顺成了人家的,我又算个什么。”
南功又抑制不住想哭,他再次抽一张面纸擦一遍眼睛和脸,解释说“我说的是西书记。本来只让他挂个名,可他倒好,一下全揽到了自己怀里,让自己成了科技功臣,好像事情是他一个人干的,这叫什么事情。”
白玉婷能够听懂这样的双关语,也能够感觉到南功的妒火和醋意,她也能够感觉到他不是后悔,而是吃醋,是想一直让她保持原样,一直让她只属于他一个人。这也太自私了,今天终于暴露了出来,他终究是自私的。白玉婷坐下,也用双关语说:“其实你也应该想开,你让人家做主持人,人家当然要真做。做了,人家当然要享受权利承担责任。就像领导的讲话,即使是秘书写的,署了领导的名,那就是领导的,在报刊上发表出来,责任是领导的,稿费也是领导的。咱们没获奖,现在也成了事实。已经成了事实的事,想不开,就只能自己给自己气受,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如果你从另一面想,就当咱们这个研究没搞出名堂,甚至根本就没有这回事,这样一想,也就不委屈了。而对西书记来说,他再糊涂再自私,他也知道谁好谁坏,知道真正的成果是谁的,他也知道真正的功臣是谁,他也得知恩图报。有了西书记这个人,以后的事情也好办得多。”
南功感觉白玉婷成熟老练了许多,以前他倒没意识到这一点,只感觉她比同龄女孩子要心思重一些。学生都老练了,而他这个老师还不够老练,真的是退步了。看来真的是活到老学到老,不学不行啊,后浪推前浪,现在已经不如东学潮了。而且白玉婷的话,明显偏袒东学潮,已经站在了东学潮的立场上,心也贴在了东学潮的身上,已经开始指责他了。嫉妒失落之火再一次升腾起来,对白玉婷的嫉恨,也挤走了那些温暖的爱。南功再用纸巾擦把脸,说:“得到西书记也未必有用,他天生就是个狼心狗肺过河拆桥的人。我的全部感情都投进去了,巴结他也够数了,可怎么样。事情还没完,他就不认你,过后,他更把你忘到九霄云外。其实我们就是跟错了人,选错了对象。你看人家东学潮,一开始就选中增长,你看怎么样,一路青云,现在什么没得到?十佳科学家,领军人才,副院长,再过几年,就会完全超过我,就会完全取代我。”
白玉婷感觉南功的话句句都在指责她,好像忘恩负义的是她。委屈和伤感,再次涌上白玉婷的心头。你还要我怎么样,这么多年,你铁了心不离婚,连一句爱的话都不敢说,独自过着妻妾都有的幸福生活。而我,孤苦伶丁,一个人独身苦熬,马上都熬成老太婆了。谁见了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好像身体有什么毛病,见了人都觉得矮人一头,这样的日子,又怎么来熬。这些,你为什么不想想,这不是自私冷酷是什么!白玉婷说:“人都是自私的,好事情谁都想多占,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只考虑自己,不考虑别人。西书记为自己,我们也得想想自己。我们奋斗努力,也不全是为了自己,其实也是为国家为人民。如果站在这个立场上说,就不应该怨天尤人,就应该理解所有的人,比如西书记,他也不是不想给我们争光,是他没争过中校长。而东学潮,他是跟对了人,但他也是被逼无奈。靠独立奋斗,他不但一事无成,还弄得妻离子散;而我,跟了你,也才有了我的今天。所以说,树有多高,阴凉才有多长。”
话已经说清楚了,理智地想,当然都是他的过错,她也有嫁人的权利,她也应该嫁人。相比之下,他这个老师却要心胸狭窄许多,也是一个不合格的老师。声声要为她好,希望她嫁个好老公,人家真的要嫁了,却有这么强烈的嫉妒心,真的很不应该。真的是老了,而且老得蛮横不讲道理。五十出头的人了,还咬着人家不放,你到底想干什么。南功突然想起了哪位哲人的话:人生最大的悲剧,就是人老了,心还年轻。现在他的一切烦恼,都是心太年轻,心贪得太多。南功的心情一下好了许多,他顺着白玉婷的意思说:“你这么一说,我也想通了,也能理解了。今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今天的话,就当没说过。”
东学潮不想再听他们两人打哑谜,说:“别人看我,以为我傍了中校长才这么风光,其实我吃了多少苦,我干了多少事,谁又能知道。所以说,我的成就,都是我的汗水和智慧绕灌出来的。”
南功立即说:“那也不见得,刚才玉婷还说你是逼上梁山,如果独立奋斗,你什么都不是。比如拿你们的研究和我们的比,你说谁的社会效益更大,谁的实用性更强,谁的更有科技含量,那肯定是我们的。中增长说我们的社会效益不准确,你们的就准确了?你们种那么一小片沙棘,效益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能够获奖?”
东学潮说:“我的研究是有独特发现的,长期社会效益也是明显的。现在种活的少,是因为种在不能生长植物的沙滩上,你们种活的多,是因为种在了能够成活的土地上。这就好比生孩子,女人生出孩子,那是平常事情,男人生出孩子,那才叫本事。”
白玉婷立即插话说:“你们别再争了,明明是不同的科学,却偏要放在一起比,能比出个结果吗,有什么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