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烙好的油烙饼摞在一起放盆里,再盖上盖子,不冷不热捂着,既不凉,又软和。这是他今天的杰作,感觉也是做得最精心最拿手的一次。揭开盆盖,再将油烙饼翻看一遍,每一张都黄中泛金,连焦糊点都没有,看着都有食欲。妻子万兰最爱吃他烙的这种千层油烙饼,曾和他学做过几次,都说不如他做的好吃。记得第一次给她做是结婚不久,那天她吃得直喊肚子胀。其实这也不算家乡的特产,家乡家家做油烙饼,都这么做,母亲做得更好一些。东学潮希望今天她看到油烙饼,人也变得可爱一点,然后再和她商量读博的事。
万兰总是用钥匙自己开门。趁她换鞋,东学潮轻手轻脚走上去,蒙住她的眼睛,说:“你猜,我今天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万兰说:“你能做什么好吃的,我早闻出来了,油腻腻的。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干什么亏心事了?”
东学潮放开她,沮丧地说:“多好的心,在你面前也是驴肝肺。”
妻子回卧室换好衣服出来,说:“你敢说你今天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什么都用戒备心理想,再良苦的用心也会理解成骗局。东学潮伤感地说:“到底是你聪明啊,简直成人精了,如果不是你们领导眼瞎,你早该当行长了。”
把菜摆好,给妻子舀一碗汤,放到妻子面前,东学潮也坐下,想说点温暖的话缓和一下气氛,妻子却说:“看来你是心甘情愿要当家庭煮夫了,而且还当得心安理得,问题是你当得理直气壮,我怎么能养得起你这位高级厨师。”
竟然说她在养他,侮辱人格还带色彩,他好歹也是大学的讲师,虽然挣的比她这个银行营业室主任少一点,但也只是仅仅少一点,却变成了她养活他。他知道她今天又想和他吵架,又想贬低他打击他,他不想和她计较,他想直接说事情。东学潮阴着脸说:“在职博士录取名单出来了,我考上了。”
妻子立即高声说:“你看看,我说你心里有鬼,果然鬼不小。除了要钱上床,你什么时候殷勤过。还考上博士了,掏钱买文凭的事,谁不会。还考上了,好像很光彩似的,买十个博士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个穷光蛋。抱着博士证,就能过上好日子?”
这个态度要比他想象得糟糕,也让人心寒,读博士应该是件高兴的事,在她眼里竟然成了丢人赔钱的买卖,博士这种最高的荣誉,在她眼里,远不如几千块钱值钱,而且在她眼里,除了钱,已经什么都不重要了,什么都没有用了。这种泡在钱堆里的人,讨好她讲道理都是浪费,只能直接谈钱说利。东学潮说:“怎么能没有用,多少人想考都考不上,按现在的规定,博士毕业两年,就可以直升副教授,再不需要科研和专著,也不用交钱评审,省掉这几项花费,也可以省不少钱。当了副教授,才能升教授,升了教授,就踏上了卖学问挣大钱的平台,能挣多少钱,你都无法估量。用你们银行的话说,这也是资本投资,也是放高利贷。将来的收益,和这点博士学费比,不知要高出多少,所以你还得积极投资。”
妻子冷冰冰地问:“总共得多少,包括所有的费用。”
学费是贵了点,原来说自己是本校教师可以减半,但录取的基本都是本校的教师和上面的官员,如果本校老师照顾,上面的官员更得优惠,这样学校就没有赚头甚至亏本,只好公平公正一律不减。东学潮心虚地说:“大概是每年一万。”
妻子用很夸张的语气故意问声多少,然后说:“一年一万,肯定不包括书本等各种费用。三年下来,怎么也得四五万,还不包括你发表论文,也不包括毕业时请客吃饭。花这么多钱拿个纸文凭,拿了又涨不了几个工资,我不知道你图什么,难道就为了觉得自己是个博士,然后在我面前人模狗样高我一头?”
妻子当营业室主任也有几年,应该知道投资的重要性,但涉及到他,往往就是双重标准,在他身上不投资,不放贷,就想取利。东学潮说:“你什么时候为我想过,当了副教授,就有资格申请国家的研究课题,现在研究课题的经费越给越多,有时几百万上千万。你想想,如果申请到一个一两百万的课题,那是多少钱,那么多的钱归你支配,你说有钱没有钱?然后继续前进,很快就是教授,那时不仅申请研究项目更容易,还可以到处讲学,到处挂名,也可以到处当评委当审稿人,每年的进账,至少也十几万。你看我们学校的领导和那些名教授,哪个不是腰缠万贯研究经费一堆,你们行长,也未必有他钱多。”
这样的话她已经听得太多,也失望太多。为评副教授,东学潮已经挣扎了四五年,好不容易花钱发表够了五篇论文,副教授的条件又增加了一条:要有学术专著或者编写教材或者获得教学奖励。只好掏钱与人合作编写教材,等教材出版,条件又变成了还得有科研成果。因为可以自己出钱设立研究项目,许多人便栽几盆植物或者买几个白鼠、兔子,随便弄个研究写个成果。东学潮学的是生态,便自费到荒无人烟没人管的沙漠种沙棘,研究沙棘治沙。刚研究了一年,又一纸文件规定:自己设立的科研不算数,即使是自己掏钱搞的科研,也要经过有关部门审批立项,并且通过有关部门组织的专家鉴定才算。几万花进去,副教授仍然是个影子。这一回,他又想出了读博士的馊主意。但读博士至少要三年,谁知道三年后又是什么规定。万兰觉得这些年他们就是在玩猫捉老鼠,玩魔术玩骗局,眼前吊根胡萝卜,让你看让你跳,最后筋疲力尽钱财两空,也未必能得到那个没多少啃头的干萝卜。妻子厌恶地说:“我告诉你,你就是拉稀屎的屁股,一辈子只出不进的东西。人家的男人挣钱养活老婆,我们有一个员工,长得很一般,人家的老公,又是大钻戒又是高档衣,一万多块钱的包还不算气派,还要丈夫每天车接车送。你给过我什么?你的老婆又有什么?上班还骑个破自行车!你没东西给老婆也罢了,反而整天向老婆要钱,一辈子让老婆养活。你以为你是小白脸还是落难公子良种猪,你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寄生虫,就是一个吃软饭的。男子汉活到你这种程度,我都替你脸红。”
这么恶毒的话比潘金莲给武大郎的药还毒。而且让人感觉这种话蓄谋已久,而且颠倒黑白说成养小白脸吃软饭,这哪里还像一个妻子。他挣得是没她多,但他平日基本不花钱,吃饭也是吃饱就行,穿衣也是穿破才换,那些结实又便宜的衣服,三四年才能穿破一件。而她,小小的一瓶香水,竟然要一千多块钱,不说穿衣,每年化妆美容用的钱,也远远超过他要读博士的费用。那么,他挣的钱哪里去了?既然撕破了脸皮,他今天倒要问问,也决不能让她觉得她养活他。东学潮极力压制怒火,但还是将筷子拍到桌上,说:“那好,今天我倒要问问你,我挣的钱哪里去了,请你给我算清楚。不算清楚也行,既然你说你不养活我,那就把我的工资折拿来,我挣的我花,你挣的你花,井水不犯河水。”
妻子一下将筷子扔得很远很有力,不仅砸出了响声,筷子也在地上跳跃好几下才安静下来。妻子喊着说:“亏你还是个男人,娶了老婆不养。你就是个乌龟,你那点钱,养二奶一天都不够。好在你终于提出分家,好啊,那我就满足你,谁要再和你过,就不是人,就是没人要嫁不出去的烂货。”
感觉妻子是在说真话,而且不仅是看不起他,确实是真没了感情,已经真的把他看成是吃软饭的了。没有了感情,剩下的,就只有金钱和利益。但话说回来,妻子整天说她挣了多少,可也没见她给家里添点什么,也没见她给他买点什么。所谓挣了多少,其实都是一个数字,她从不把钱拿到家里,更没像富人那样买房置产业;相反,她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赚钱存钱,什么时候都嫌钱赚得不够,钱存得不多。股票热闹,她整天叫喊本钱太少,人家都赚得翻几番了,只有她没有本钱投;银行私下集资放贷,她又叫喊钱少,说人家本大利多,一年就能回本翻番,就她只有那么一点,她都羞得没脸和同事说。这还不算,她见了亲戚朋友,就要宣传她的理财产品,把钱拿到手,就以银行名义放高利贷出去。钱不能花,整天只用来倒腾,那还叫自己的钱吗?他不鄙视钱,可她赚钱只赚一个数字,然后再贷给别人花,那还是自己的钱吗?只追求钱的数字属于自己,还有意义吗?整天满脑子都是钱的人,她心里还能有家有丈夫吗?这样的人做妻子,又有妻子的意义和作用吗?他想和她好好谈谈,把这些道理给她再讲一遍,但万兰已经气冲冲地从抽屉里拿来了他的工资折,一下摔到他的面前,说:“你的钱全在里面,从今天起,不仅钱要分开,人也要分开。但老婆你可以不要不管,女儿怎么办?女儿的抚养费,每月你给多少?”
看妻子的脸色,不仅怒气冲冲,也有点真戏真做。东学潮不想再和她争吵,争吵只能使矛盾更加尖锐。东学潮默默地离开饭桌,心情沉重地躲进卧室回避。
万兰开始收拾衣物,比平日出差收拾得更彻底更狼藉,装满一大箱,才拉着出了门。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他知道她又回娘家了。一生气就回娘家,他习惯了。让他悲伤的是,夫妻本应是感情的产物,但他和她还有感情吗?好像从认识到恋爱,就没有太激动人心过,像电视里的那种激烈爱情,更没有过。谈恋爱时,谈得最多的就是成家过日子。为成家过日子而结合,注定要为日子而墙墙碰碰。东学潮只能叹自己的命运不济,没有遇到一个像人家那样爱得神魂颠倒、感情浓得不分彼此的好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