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自己就是命苦,特另是妻命。要谈恋爱结婚时,刚好赶上改革开放。改革开放最深人心的,就是致富奔小康。那时的他,毕业留校,一无所有,床和桌子,都是学校配的。这些劣势,最初他并没有充分的认识。系里有一个同时留校的女同事,感觉对他也不错,有次单独在一起时,他大胆地提出谈恋爱,女同事一下变得很严肃,问他什么意思,然后反问他:你认为我会过你这样的日子吗?这个问题让他在痛苦中思索了很久,后来他也想通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贫穷当然是最大的敌人,改革开放,就是要消灭贫穷。想通后他有了自卑心理,择偶的标准降到了差不多能过日子就行,选择的目光,也走出了校门。三十岁那年,经人介绍,他和万兰识并结婚。婚后他感觉不错,以为过一个衣食无忧的小日子没问题。但问题还是很快就来了,银行的经济效益很快就超过了学校,好像万兰最早一次抱怨时,说得很真实很认真,说同事问她你的大学老师老公每月能挣多少钱,她控制住脸红把工资翻一番,人家还说不多。以后的抱怨便不再这么客气,然后一步步从抱怨变成了鄙视,特另是被老板们请去吃喝玩乐后,鄙视又变成了轻蔑仇恨,说他还不如到大街上摆个地摊卖鸡蛋。其实搞导弹不如卖鸡蛋的那些年月,学校的不少老师就下了海,但大多数人没发财,有几个还又回到了学校,写检査作保证,学校才勉强收留。现在他看得更清楚了一些,在学校,靠工资致富,傻瓜也不会这么单纯。而且现在的大学,已经不是象牙塔,工厂的职工学校都已经变成了大学,让部分人先富了起来,当然不包括这么多教师。因此有权有势有高职称的,已经不再靠工资吃饭,他们出差出国能挣到钱,搞科学研究能挣到钱,当董事兼顾问能挣到钱,搞设计搞论证搞评估也能挣到钱,去讲学当评委审阅稿件也能挣到钱,总之挣钱的路四通八达。只有他这种无职无权的、没有关系当不上领导评不上职称的,只能死守在学校教书,拿那点温的。
但真要不靠工资吃饭,也不是那么容易,竞争程度已经不仅仅是激烈,没有相当的智慧和手段,已经很难吃到工资以外的饭。
屋子里很黑,东学潮懒得看表,估计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他一动不想动,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感觉有点发烧。摸摸头,并不烫,倒像是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都是让万兰气的,就像在他的胸踏了一脚,让他的心沉重得疼痛,将他那残存的一点点自尊,一下也挤得干干净净,让他没有了一点底气,感觉就是一具僵尸。
怎么就混成了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混成了这个样子?考上大学他是兴奋的,读研究生他也是兴奋的,留校任教,他更是兴奋得无法睡,半夜起来到操场跑了十几圈,然后坐在看台上,眼睛望着月亮,浑身都沉浸在知识分子大学教师的自豪激动中。随着有力的心跳,伴着欢畅的呼吸,幸福像电波一样向四周发射,他甚至感觉到月亮已经接收到了他欢乐的信息,从此保佑他步步高升成名成家建功立业。往事历历在目,可自豪和自信,不知什么时候,不知道在什么地点,也不知是怎么消失,反正是荡然无存。混到现在,不仅一事无成,连妻子都看不起他,而且说他是吃软的。
他想哭,但没有眼泪。
他更清楚,此时需要的,不是哭,而是要好好想一想,想想眼前的路,想想以后的事,然后想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救赎的办法。
翻身躺平,感觉还不是死路一条,毕竟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也感觉有一肚子的知识,怎么也不应该没有一点办法。
在学校,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基本都成了副教授,破格成为教授而且名和利双收的,也有那么一些。和他比,他不仅是最老的讲师,也是最没权势的下层教师。想想他们,他们的成功经验,应该值得借鉴,应该值得效仿。
他介许多人升副教授升教授,其实也没什么卓越的成果,办法是跟对领导,踏上台阶,或者找个名家,挂上科研,跟着干点事沾点光。有了权有了势有了名,就能获奖就能出书就能升职。而自己,一直太过自信,不求人不低头,自信可以只凭个人奋斗,就可以获得一切。真的是太傻,细想,现在的一切认可权评价权,都垄断在个别人的手里。那些权威重臣,你不巴结人家,你不向人家靠拢,人家知道你是谁,人家怎么能认为你能行?人家认为行的亲信都扶持安排不完,你清高自负,不去找门路拜老师靠后台,哪里会有馅饼恰好落在你的嘴里。
确实该改变一下观念了,也必须得改变一下自己了,不改变,不换脑筋,不脱胎换骨,就是死路一条。
那次听一个学者讲职业规划,他认为一个人的成功,首要的是选好边站好队跟准人。按他的说法,要成功,必须要满足这样几个条件:一是你自己要行,自己不行,一切无从谈起;二是领导要说你行,领导说你不行,行也不行;三是“说你行的领导”要行,领导本身说了不算数,或者领导本身再不能进步,你也不行;四是你自己的运气命运要行,运气命运不行,好事给你,也总有什么原因让你做不成功。对照这四条,他觉得自己已经很行。这些年不懈学习,学问水平已经没有问题,其他三条,其实可以归结为一条,那就是跟准领导,有一个能行的靠山。现在看来,这一条确实重要。可这最重要的一条,自己却完全忽略了,或者说没有去追以在的后。
其实自己也是有条件拜师找靠山的,中增长校长研究的,就是生态环境这个方向。一把手就是自己的同行前辈,这应该是一个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如果是别的专业,还真找不到这么大的靠山。但他对中校长了解得太少,也从没苦心关注经营,总觉得人家高高在上,和自己隔得很远,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也高攀不到人家。现在想来也未必,越是地位高的人,越需要人给他帮忙,越有能力使用更多的人,一个好汉九个帮。东学潮决定査査有关中增长的资料,了解研究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机会。
电脑资料显示,中增长本科是学气象的,后来研究植物对气候的影响,再后来扩大到生态环境。随着职务的升高,研究领域也在不断拓展,现在的研究项目很多,有气象方面的,有环境治理的,有植物动物和环境的,已经拥有三四个研究团队,研究成果也常在报纸电视里出现。但在一篇文章里中增长说,他最想搞也最有实际意义的,是种草种树改造荒漠改善气候。东学潮的心禁不住猛烈地跳动起来,他前一段自费搞的荒漠治理试验,就是通过种植耐旱植物来治理荒漠,从而改善生态环境和气候。这个研究虽然半途而废,但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拿着这个研究去晋见中校长,去投靠中校长,说不定能敲开中校长这扇大门,收下他这个前来拜师的徒弟。
如果真的进中校长的研究团队,成为中校长的弟子,或者进一步读中校长的博士研究生,成为他的嫡亲徒子,那么,就等于一步站在了巨人的肩上,不仅登上了很高的平台,也等于一下长出了翅膀。登高望远,插翅飞翔,那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东学潮眼里放出了光芒,但心却跳得很是慌乱。想想,还是离中校长太远了,这么多年,从没有过实际的接触。碰面时他叫声校长好,人家也只是点点头,人家当然不知道他是谁。而且他每次见到校长,心里都有点胆怯,现在突然去找人家,见了人家又怎么开。
但纵使是刀山火海,也得去闯了,而且这么多年,也不是没闯过刀山火海。从中学到大学到留校,一次次都是闯过来的,一次次都付出了不少的努力和心血。只是这一次,感觉不是那么理直气壮,甚至有点鬼鬼祟祟猥琐下贱。
但反过来想,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也不能说没骨气丢面子。尊敬师长,勤学好问,也是传统。只当是敬业敬长辈,然后努力把事情干好。
拜师门,最关键的,还应该是见面礼。最好的礼物,当然是真才实学:你不能为人家干事,你没本事为人家干事,人家当然不会要你。登门毛遂自荐,必须要有拿得出手的高棋妙招,就像诸葛亮,如果没有隆中对,刘备也不会要他当军师。
再想一遍,自费在白沙滩搞的那个沙棘种植研究,应该是一个不错的见面礼,而且他现在也认为,这个研究项目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研究。当时选题时,他就充分考虑了研究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而且紧密结合当地的实际条件和需要。经过大半年的努力,研究已经铺开,只是自费的研究得不到上面的承认,也没更多的钱请权威专家鉴定推荐,只能放弃作废。如果能得到中校长的支持,拜中校长为师,把研究纳到中校长的研究中去,把项目复活,再做一些进一步的研究,让中校长做进一步的指导推荐,研究也有可能出一个有实际应用价值的大成果。即使研究没有成果,能得到中校长的支持,本身就是成果,以后的一切,就都好办得多。
当年研究的那些资料就放在柜子里,还发表了两篇论文,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拿着去请教中校长,让中校长指导,让中校长评价。中校长认为行,一切就好办得多;如果中校长认为不行,也要努力阐明研究下去的重大意义,恳求中校长支持研究下去。如果中校长支持,这个项目就能成为中校长的一个子项目,他也可以顺理成章成为中校长科研团队的人。
东学潮急忙起身,将房间里的大灯开到最亮,打开抽屉,拿出那两大袋资料。
两大袋资料已经有点泛黄,但每一张纸的内容他都依然熟悉。将每一份文字材料和图表翻一遍,万千情感涌上心头。这些纸,确实凝结了他的心血,也寄托了他的希望,也让他吃了不少的苦头,最终又让他彻底失望,失望得心都枯萎成了干肉。
他感觉只献上这些原始材料还不够,还应该到图书馆査点资料,在理论方面也提出一些见解。没有一定的理论,也反映不出水平。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让中校长觉得有一定的研究价值,才有真正的价值。
掂掂两袋资料,确实是很沉重。他又突然担心中校长没时间细看,觉得还应该写一个简要的汇报提纲,简明扼要写清研究的原理和意义,然后说清能够产生的科研成果和社会价值,让中校长用最短的时间,对研究有一个尽量全面的了解。如果他需要细看,再去看详细的资料。
埋头刻苦几天,终于感觉有把握去见中校长了。中校长的家在哪里他不知道,也感到那么神秘而遥远,只能到中校长的办公室和中校长谈。东学潮反复思考,觉得中校长很忙,一上班,中校长肯定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最好是九点去,那时也许正好有时间来接待他。
见中校长要由校长办公室来安排。东学潮向主任说明理由和事项,主任起身出去又很快回来,说现在就可以去见。
东学潮走到中校长办公桌前,突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只好递上材料,气短气急地开始介绍自己。中校长打断他的话,说:“你有什么事吗?”
要说的开场白是早就想好的,而且演练了无数遍。中校长静静地听完,然后要他坐下,说:“你的研究资料我慢慢看,你能不能简要说一下你的研究结果。”
研究结果还没有结果。东学潮只能说研究的意义和前景。中校长起身给东学潮倒杯水,东学潮急忙上前接过水杯,放到桌上。突然看到中校长的茶杯空了,东学潮灵机一动,给中校长的茶杯续满水,恭恭敬敬放到中东学潮一下不再紧张,感觉刚才的话由于紧张没说清楚,说得也很凌乱,于是进一步说:“我这些年一直研究荒漠治理。治理荒漠的主要困难是缺水植物无法存活,但我发现了一种沙棘,根扎得特另深,能深地下四五米。而许多荒漠三四米深处是湿润的,这就说明许多荒漠是能被绿化的。更可喜的是这种沙棘的根系能在地下纵横交错生长,直径能达到三四公分,而且这些根裸露后,能发芽长出沙棘苗。我已经在一个叫白沙滩的地方做了试验种植,方法是挖三四米的深坑,挖出湿土时,把沙棘幼苗栽种下去,用沙埋到只露一点头。生长几厘米,再埋一层沙,一层层埋下去,甚至完全埋没,沙棘苗也能够从沙里钻出来生长,说明这种沙棘不怕风沙填埋。因此,我觉得这个发现对沙漠治理意义很大,应该有很好的研究和发展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