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候,我们发现了一具尸首,男性,住大处想也就是20岁出头。他裹着一身的皮货:皮大衣、栽绒帽、翻毛皮鞋,身体僵硬僵硬,但依然保持着挣扎的姿势。他的全身冻结着一层厚厚的冰雪、泥浆,根本无法看清原来的颜色。他的两只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我们好不容易才掰开他的手,看到:左手握着半拉窝窝头,右手握着一团纸。我们把那纸团展开,上面用血写着一行歪歪扭扭、血迹时断时续的字:我是一个兵。
我仿佛有所悟,拿起他的右手一看,食指断掉一截,黑乎乎的血痂模糊了截断面。
我能想像得出,这是一个在暴风雪中搏斗求生而败下阵的战士。我推断:三日前,也许更早的,当他被风雪围困在山上后,断路,断粮,断水,他四处奔波寻找生路。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能有人救他一命,但是,他希望自己能得到拯救。
当他最后的企盼成为泡影的时候,他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作了最后的一次呐喊。我永久地记着他死后留下的那个挣扎的姿势:
身体向前扑去,双手呈刨挖状,一条腿前踩,另一条腿后蹬……
我敬佩他,也为他遗憾。他肯定在雪山上转了很久很久,只差一步就可以走出死亡了,他却没有坚持走完这一步。当时只要鼓起勇气往前蹭几步,扑进温泉的怀抱,他就不会倒下去。曙光向他招手的时候,他长眠在了黑夜中。
一步路,很短,又很长。短到抬脚即过,举手之劳;长到万里之遥,有人一辈子也跨不过去。
一步路啊……
我对昝义成说,他是我们不相识的战友,现在我们是惟一的可以管他的人。
昝义成说,是呀,应该管。可是怎么管呢?我们也没有走出死亡线呀!
我说,挖个坑埋了他吧!
他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挖抗?地冻得跟石头差不多,一没锹二没镐。无奈,我们用手刨了些雪给他盖上,然后脱帽,三鞠躬。
同志,慢慢走吧!会有人来看你的。
唐古拉山口。我们的抛锚车依然如落了帆的船,瘫痪着。
太阳很红,阳光刺眼。到过雪山的人都懂得这样一个常识:这里的太阳看上去火热,其实少有暖意,它落到人身上像冰条一样寒心。我曾经这样咒过发光不发热的冰太阳:早点落到山窝里去吧,你是雪山的严寒之根。
毕竟白天总是好对付的。
这时候,因了远山一缕白丝绸般的山岚的出现,我的创作欲望突然空前地强烈起来。当然,我不可能预测到正是这缕山岚后来引发来了那么一串奇特而真切的动人故事。
那会儿我正烦躁地坐在驾驶室里干什么都觉得不是的时候,眼前始料不及地飘来了那缕云雾,自然是通过驾驶室挡风玻璃映进来的。雪后的高原格外空旷,静远。山体清晰,空气纯洁,世间所有的杂质、污秽都被昨晚那场雪滤去了。这时我最亲切而深刻的感觉是,我把世界看得很清楚。那云雾是从雪山的右侧一个什么地方猛乍乍地飘甩而出,其色先是惨白惨白,后来像有人滴进了一瓶蓝墨水,又渐渐地变得淡蓝淡蓝。起初它只是一条柔柔细细的带子,转瞬,随一阵风摇身一变,就飘成了一道又宽且长的带子,它缠绕了山腰,臃肿了宇宙。山岚和雪山的颜色都是白色,但是两者的白色各有所异,所以雪山把山岚映衬得很显眼,山岚又把雪山照耀得更洁白。
山根下,有一只雪狐拼命地追逐自己的尾巴。
遥望那缕山岚,我陷入了美好生活无限向往的泥沼:
帐圈里飘来的炊烟?
喇嘛庙的香火绕上了雪后的晴空?
真有仙女将哈达抛至人间?
……
有意思的是,那山岚对我表现了少有的亲近——起码我的感觉如此。我始终觉得它一直在朝我走来,逐渐地把我渺茫的希望变为现实。我真的不相信那是一种自然现象或梦幻。那里会有人,会有为我们这辆孤零零的抛锚车做伴的人。
我从雪山凹陷的地方望到了更远处,阳光云雾所致使远山呈现出虚幻的抛物线。我又看到了那只雪狐,它背着刚刚出山的日头从雪峰中间匆匆跑过,霞光在它身体的轮廓上幻出一圈如红绒线般的光晕,美丽极了!
我兴致勃勃地对昝义成说,快来,欣赏雪山的风光,耐看着呢!
他正坐在一旁打盹,像冬眠未醒的懒虫。
“既然耐看你就往够看吧!”他扔过来一块坚冰似的话。
我实在不愿叫他把我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情绪泡汤,便说:
“你给咱看着车底下的火,别让它灭了。”
我脱下皮大衣,扔给他。
他问:你要干什么?
“那圆木已经快革命到头了,到时你把这大衣续上火。总之,不能断火。”
他说:“十件大衣也经不住烧。”
他下了车。
这回该我问他了:“你要干什么?”
“走走看,也许还会遇到救命菩萨。”
我在心里为他祈祷,希望他像昨晚扛回圆木那样给我一个惊喜。
山岚仍然挂在远山的腰间,这种奇景妙色给我的创作必然送来新鲜的活力。
我翻阅了驾驶室的角角落落,也未见到一张可以写下一行字的纸。最后只得打开油料卡夹子,从中抽出一张没用过的表格,开始了我的一生中这次独特的创作。那时候我憋破脑袋也不会想到我在山岚的应召下写的这篇后来发表在1959年12期《解放军战士》上题为《风雪中的火光》的散文,会引起那么一场不算小的反响。
我写下了第一行字:“唐古拉山的这个夜晚比我经过的所有的夜晚都要漫长,都要难熬。我觉得我的骨头都冻得嘎巴作响……”
那侵骨咬肉的冷,可以说是我这大半生都没有遇到过的。当时我真的是这么想的:用一个什么东西把夜幕砸碎,捣掉,让太阳照在雪山上。这当然是傻想了。但是我相信任何一个走投无路的人都会像我这么傻想。
我继续写下去。笔尖蘸着忧患,写我们在雪山的困境:
我在山里转了一圈,两手空空而归;助手也出去了一趟,自然不会有比我更好的结局。他深扎着脑袋,不说一句话,好像我欠了他五百大洋……
我不会忘记那一刻我和昝义成的颓丧。我无处发泄,便把他批评了一通。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拿他当出气筒。我说你是助手,你想想你助了我什么?现在我最需要的是怎样才能熬过这一夜的办法,我实在讨厌你那吊得两尺长的驴脸。
他一直没有吭声。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很冤,因为我的那些批评没有任何道理。
……
我正写着,忽然听到驾驶室外有什么响动。原来昝义成又扛了一根圆木回来。今日神了,圆木这么钟情他!只见他按照我们昨晚的程序,将圆木挤压,变软变酥。之后,他望着我。
我知道,他需要“油捻”。
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将座垫上我的皮大衣扔给他,他接着了,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我,便把大衣上的布面、毛绒撕成了碎条……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把我的“腰带”贡献出来。
汽车上的火又点燃了起来。
我写得正酣。大半页纸爬满了密密麻麻如蚁的字迹。我写到了冰天雪地里那一池温泉水。她是暴风雪微笑成的一滴热泪。
我和昝义成能活到今天,从严格意义上讲是那池水给了我当时和后来在青藏线上可以驰骋不息的生命因子。我多次说过,雪山环抱的那泓温泉是母亲的怀抱。
这时,一股暖暖的气流在我的周围荡漾。毫无疑问,车下的火在扑着我的身子,但是,我感到又不全是这样。停笔,我抬头又看见了那缕山岚,它和我的距离似乎比刚才近了,也更清晰了。我伸出手去,只觉一股暖烘烘的气息从指间涌至心间。
神奇的山岚?
我自然而然地把给我温暖的功劳归功于它了。尽管我并不相信山岚真的会有这种神功,还仍然要这么认为。人的心理作用就是这么偏执。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更是无奇不有了。
我已经弄不清楚是在什么时候、存什么情况下,我又听到了在雪洞里听到的那个声旨。与上回不同的是,这次我不但听到了声音,而且还看见了,它是卷着那缕山岚从我的笔端流出来的。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流出来就变成了一个个端端正正的铅字。
地平线并不是天空的边缘。
渐渐地,那声音变成了歌声,越来越清亮——
儿当兵当到多高多高的地方;儿的手能摸到娘看见的月亮;娘知道这里不是杀敌的战场;儿却说这里是献身保国的地方。
儿当兵当到多远多远的地方;儿的眼望不到娘坑头的灯光;儿知道娘在三月花中把儿望;娘可知几在六月雪里把娘想。
我必须郑重其事地声明,这支题为《西部好儿郎》的歌曲,是我在唐古拉山的这次遭遇后20多年才存青藏高原军营里传唱开来的,那才叫真正的流传,几乎人人都能唱,而且唱得十分动情。可是,在这支歌还没有诞生的时候,我的耳朵竟有如此惊人的超前功能,提前20多年听到了它?
但是,这不是错位。而是今天我在回忆那段往事时不由自主地把它融进了这支歌里。因为当时确确实实有“娘在三月花中把儿望”的真情与细节。
我指的是我的娘,还有一位藏族阿妈。
母亲穿了大半辈子的襟袄像草原一样深沉、宽广……
1959年,我刚满20岁。娘说,你长到50岁也是妈的娃娃。
我和昝义成,还有我们的汽车,十天后伤痕累累地回到了驻地噶尔木。
不久,我们连队又一次从西藏边防执勤回到噶尔木。我把铺盖卷刚一撂在宿舍的通铺上,战友们就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同一件事:“你小子真有能耐,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你的稿子了,大喇叭亮着嗓门拼命地吼叫,全团谁没听到!听说昨天下午王团长在干部会上还打听你王宗仁是哪个连队的。团长说我们汽车团了不起呀,藏龙卧虎!”
我却没有听到那次广播,至今想起来都遗憾万分。
送走“祝贺”的战友,我转身回到床前,看到班里的公用桌上放着一封信,我的家信。我拆开一看,天啦,家乡的父老乡亲们也听到了广播,信是母亲托六哥写的,满纸的担心和忧愁。信上问我,听说那个地方天冷得把石头都冻裂了口子,你把身上的衣服点着火烤了车,还不冻坏了!你的手冻了吗?脚冻了吗?还有脸冻了吗?最后母亲在信上说,她已经给我寄来了一件棉袄……
我看着信,眼眶里涌满了泪水。
实话说,在冰天雪地里挨冻受饿两天两夜,最冷的时候我身上的肉像刀割般难受。但是,我始终没掉一滴泪。当然,我一再告诉自己,冻死也不能哭,战士的眼泪不能轻易地流出来。然而,此刻捧着这封远方来信,听着母亲儿女情长的絮叨,我哭了,泪水涌泉般溢出。
星儿密语,月儿含蓄。世界上最好闻的气味是母亲的呼吸,母亲是白雪覆盖的种子,是冰层里燃起的炭火。母亲的手掌是一片最阔大最温暖的天地,孩子走到哪里都属于母亲的生命。
我还有另外一位娘,藏族阿妈。
我永生永世不会忘记那山岚。
当时、现在和将来,我都会毫不含糊地说,我的那篇散文《风雪中的火光》是蘸着山岚写成的。散文本身也许在我的文学生涯中不会有多么了不起的位置,但是创作它时遇到的那琢磨不透的山岚使我迷茫了几十年。
那天下山前,昝义成对我说:把它留在山上吧!
他是说我的“腰带”。我俩想到了一起,但是我不知道山中哪儿该是留它的地方。
这时,我发现路边玛尼堆上撑着几杆随风飘曳的红、黄、白、蓝经幡,在蓝天雪山下显得神圣而肃穆。我轻手轻脚地走到玛尼堆前,看到几架牛头羊头的骨骸穿插在乱石堆里,不少石面上刻着六字真言和各种佛像,几串冰棱从骨隙眼凹中伸出。我踩着骨架攀上,将我的“腰带”系在经幡杆上。
山风轻吹,经幡猎猎,超然于尘世的诵经声随风飘拂。我能辨出,那合唱中有属于我的祝愿。
昝义成笑着对我说:你也成幡了!
我说:我可不会给朝山者带来什么吉祥。我只是想让更多的过山人知道,汽车兵曾经有过一种企望。
“什么企望?”昝义成追问。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
要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