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大衣把昝义成的双脚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严实得一丝风儿也不透。
昝义成入神地望着玻璃上的那些星星。我想,他难得有这份闲心,很可能是这会儿脚好受些了。我也陪着他看星星。星星很亮,一颗跟着一颗闪烁着,好像是对我和昝义成笑着。我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在星海里游荡。
我看出来了,昝义成一脸的等待。等待什么呢?幸福还是痛苦?我忽然想到,在遥远的故乡,一个山村的路口,一位白发苍苍的母亲焦急地张望着。那是我的母亲还是他的母亲?儿子在雪山等待,母亲在家乡企盼。等待的滋味,也苦也乐。可是,人生没有等待,生活也就没有了希望。
落雪的黄昏,母亲推开窗子,心儿飞到比遥远更遥远的地方……
我没惊动昝义成,悄悄地下了车。
该我巡逻了。
我在汽车附近转了几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可是,我回到驾驶室后,出现了令人担心的却是预料中的事:发动机熄火了!
油料已经耗完。
我望着昝义成,他也望着我。
天幕上那些星星依然很亮,好像离我们更远了。
“点堆火烤车吧!”我说。
昝义成没动。
我又催了一次,他才下了车,像笨重的猩猩一样攀上大厢,从篷布下面掏出那捆我们出车时准备的红柳根,扔到地上。
他还是不说话。我下了车。我知道他是要我看:这么点儿柴禾给兔子搭个窝都不够,烤车?
在这种情况下,一切都得我拿主意。这不仅因为我是这个车的驾驶员,而且还因为我是连里的文化教员。你知道吗,当年的文化教员在战士心目中享有与指导员同等的地位。这一点,在连里甚至营里那些扛着金黄色肩章的头头脑脑们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面听讲时,体现得淋漓尽致。昝义成用企求而信任的目光望着我,我便果断地对他说:
“你先用这些柴禾把火生起来,我出去走走。”
他显然明白我要做什么,说:“找柴禾?鬼!你想找骆驼刺,这里不是戈壁滩。你想捡牛粪饼,这里没有人家!”
我说:“可是,你别忘了,这一带有当年修青藏公路时民工住的工棚残址,说不定会有木椽、木板什么的。”
我当然不是乱猜胡想了,平日多次从这里经过,看到过那些烟熏火燎过的痕迹,只是没有细看是否有可做燃料的东西。现在逼到了绝路上,不妨去碰碰。
昝义成没再说什么,我背上枪在公路附近的山里毫无目的地转摸去了。
可想而知,我空手而归。
昝义成好像想到了什么,他让我看着车,说他去找找看。我没有阻拦他,也没有对他抱什么希望。
我问昝义成:脚还疼吗?
他没有回答我,反问一句:你手上的伤口还流血吗?
我也没回答他。他走了,我看到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存远处。
山里很静。在星光的映衬下可隐约瞅见雪峰的轮廓,冷风扫过雪层的声音听得真真切切。我忽然有了写作的欲望,难以按捺得住的欲望。就写眼下我们经历的这些事,抛锚,找柴,守车,等等。自然只是想想而已,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又是在山野,怎么写?
那时,我写稿已经在我所在的部队出了名,当地的报纸和军区小报时不时会看到我的作品。所以,在这种特殊情况下产生写作的念头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外面“嗵”一声闷响,我料定是昝义成搬来了什么“援兵”。
接着就传来昝义成兴奋的说话声:“好家伙,够烧一阵子了!”
我下车一瞧,原来是一根粗粗的东西已被甩在了雪地上。他告诉我是一截圆木,很可能是拴马桩。我笑了,拴马桩?拴野驴去吧!唐古拉山什么时候有过马厩?昝义成并不服气,说你和我没听说过的事多着呢!
它是什么并不重要,反正我们有柴禾生火烤车了。
没想,有了“柴禾”我们也犯愁。那个被冰雪浸湿了的圆木怎么点燃它?
这时候,给熄火已经一个多小时的汽车送去温暖比在我们身上加件衣服更迫切。我和昝义成的身体又一次冻得麻木了,一麻木,反而不知道冷了。
昝义成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傻话:泼上油,点着烧!
没等我说话,他就自嘲似地说,我真浑,油?哪里有油呀!如果有油,还用得着我们在这儿瞎折腾吗?
我没有力气发笑。
不过,我的思想很快就被他所说的“油”点燃了。我想到了一件东西——我腰里的那根麻绳。它里里外外浸满了柴油、汽油、洗油、机油,浑身都是“油水”。我曾经几次想抛弃它,换一根新的麻绳扎上。现在我庆幸我的“远见”,没有喜新厌旧将它处理掉。它就是一根天然的“引火线”,可以给我们解燃眉之急。我解下“腰带”,高兴地说:
“还愣在那儿做啥?快把你那宝贝也拿下来,两根来个合二为一……”
我的两个手指刚住一堆一捏,话还没说完,昝义成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忙解下自己的“腰带”,高兴得在屁股一狠劲一抽,原地蹦起一尺高。然后,他又接过我的“腰带”,立马动作起来,他一边干活一边说:
“我们活了!活了!”
我想,这之前,他一定想到了死……
历史长河的每一个时期都有时间老人有意或无意遗留下来的拓片。
这便是被后人视为珍宝的文物。
30年后。
一次,在日月山下某汽车团的荣誉室里,我看到一个精致的大玻璃盒里展览着一批实物:铁锹、十字镐、脸盆、水壶、磁碗、铝锅、军衣……它们为什么那样眼熟且牵人心肠?
讲解员告诉我,30年前的一个冬天,他们团里一支车队在唐古拉山被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围困了整整25昼夜。当指战员们突围出来时,一个个都变成了黑脸、长发、破衣的“野人”。荣誉室里的实物大都是从唐古拉山现场或从当年与暴风雪搏斗过的官兵手中搜集而来……
讲解员说:“我们的汽车团是一支有着光荣传统的英雄部队,它组建于解放战争时期的华北战场……”
我打断了他的话,这些我都知道,我还可以给你背诵首歌颂你们部队的顺口溜,它诞生在唐古拉山——
抗过姜,援过朝,天安门前出过操,东海岸边拖过炮,唐古拉山抛过锚。
我说:“这是当年在唐古拉山抛锚的驾驶员编的顺口溜。”
讲解员吃惊地望了我一会儿,问:“同志,你是……”
“我在唐古拉山抛过锚!”
我继续参观荣誉室。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些展品,流连忘返,不肯离去。最后,我在一根麻绳前站定。
既陌生又熟悉;既遥远又亲近。
它已经发朽,褪色;缩短,变细。上面的斑斑油渍化作了岁月的硬痂。
我望着它,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历史的画廊里……
讲解员走过来,问我:“你一定想起了什么往事吧?”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却问:“你知道这麻绳的用途吗?”
他不假思索地说:“当年汽车兵用它来保暖。”
“不!”我摇了摇头,“不仅仅是为自己保暖!”
讲解员怔怔地望着我,希望我说下去。
这时候,我倒好像成了讲解员……
说不上来是因了何故,我和昝义成表现出来的聪明才智在那天夜里达到了无与伦比的惊人程度。在有了那根“油捻”之后,圆木在我们手里再也不是无法制服的顽木了。我已经记不得是他的主意还是我的建议,反正我们用千斤顶把圆木死死地挤压在汽车保险杠的下面,加力,再加力,很快它就变软破裂,成为任我们揉捏的面团了。之后,昝义成把“油捻”埋进在木头上掏出的几个坑里,点着,汽车的油底壳下便升起了一堆火。
严格地说,不是火,而是一堆烟。圆木太潮,起不了火焰。不管怎么说,雪山上毕竟飘起了一缕暖意。
圆木点燃了,不出火苗,只听见劈劈叭叭的声音。
我从驾驶室里翻腾出来两张揉得皱巴巴的《青海日报》、《人民军队报》,和昝义成轮流着扇火,总希望那堆烟里能喷出火苗来。
没有,始终没有火焰升起,烟反而越来越浓,呛得我俩又咳嗽又淌眼泪。这时,我想,指望一朵云下雨太傻了,光靠圆木生火看来既难保住汽车,又救不了我和昝义成。必须另想办法。我便对昝义成说,你就呆在这里,该干啥还干啥,我再走出去看看。昝义成连头也没抬,只顾闷声闷气地扇着火,瞧那劲,巴不得把自己的身子当成一粒火星扇进去,燃起旺火。
我刚走出去一步,昝义成就追了上来。他像变戏法似地从他的裤兜里掏出我的那根“腰带”,塞到我手里,说:
“山里风头硬,咬肉呢,你把腰里缠紧些!”
“怎么?你没把它烧掉?”我心里好温暖。
“一根麻绳就真能当柴烧?引个火,有我的那根就足够了。”他很平静,“我总觉得我俩的‘腰带’不能全烧了,留下来一根为好。当然是留你的了,你是驾驶员,又是连里的秀才,同样的东西一落到你们这些人身上就金贵了!”
说毕,他又蹲下扇火去了。
我把那根麻绳紧紧地勒在腰里,又朝山中走去了。
到哪儿?我不知道。
我的想法很简单,呆在这里,如果真的遇到更大的雪灾只能有车毁人亡这一种结果。走出去,说不定还会碰上救命的“活菩萨”。
我沿着一条山沟漫无目的地走着,天气特冷,揭屁股风吹得我往前迈步都很困难,冷冷的风雪填满我心口。索性侧着身走吧!我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企盼:藏村,夜行人,水,甚至一束微弱的灯火……它们当中的任何一种出现在我面前,都会成为救命船。
我和这个死亡的夜晚在心灵深处对峙着。
忽然,我意外地看到雪坡上袒露着一个洞,在遍地的白色中显得十分惹眼。只是夜色朦胧中我无法辨认洞的形状和它曾经的用途。管它呢,我急不可待地钻了进去。洞内地盘不大,地上无雪,潮潮的,有几块不知是石头还是冻土的什物裸露着。有一种说不上来是烂草还是臭肉或粪便的气味扑鼻而来。但是,令人满意的是洞里很暖和,水漉漉地暖和,给人的感觉好像进了洗澡堂。
但是,我心里有疑团:这雪洞是怎么回事?满天飞雪,遍地寒冰,只有此处雪化冰消!
暴风雪拧绳绳似地怪叫着从洞顶掠过,它分明要把雪山抬走方休。我真不敢相信刚才我是怎么从雪海里挣扎出来的,而且居然找到了这么一个温暖的落脚地。我确实有一种脱离虎口的感觉。
洞外,依旧风狂雪急。我断定,今晚西藏高原上又会有人在跋涉中挣扎,在拼命逃脱死亡!
刚进洞时因为新鲜感到身上升腾的暖意被不断变冷的寒风吹得越来越薄了。但是,那湿湿的、潮乎乎的热气始终伴随着我。
苍天把所有的白雪都埋进这漫漫的长夜。
这时,我想起了昝义成……
他还在猫着屁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扇着火。
他无论如何不相信我的话,说:“你是碰上了鬼?还是遇到了仙?”
我向他解释:你可以不相信我的奇遇,但那是个暖屋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它可以使我们今晚逃离死亡。
他还是坚决不信,说:你最好再遇到一个向你求爱的白蛇精,我们就把那间所谓暖屋给你做洞房,娶媳妇。
我打断他的话,说:我不会骗你的,一切都是真的。现在你就到那儿去暖和暖和身子,那是回一趟家的感觉呀!
昝义成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去了。在这个能把人浑身骨头冻裂的寒夜,谁会拒绝“家”的诱惑力呢?
我接着扇火。那两张报纸已经烂得掉碴了,我干脆脱下帽子扇起来。
还是不见火苗喷出。偶尔在皮帽的扇动下出现的一星半点火花,对我也是莫大的安慰。它烫着这冷寞的夜宅,也热了我的心。
我不停地扇着,扇着。扇短了漫漫的长夜,扇疾了高原的寒风。
狂风一鞭一鞭抽痛了大山的脊梁。
昝义成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惊呼:
“班长,我遇上鬼了!”
我忙停止了扇动的帽子,问他:“你把话说清楚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仍然话不成句地说:“那洞里……里……不断地有……有什么在……在叫,不,好像……像是在唱……唱,怪……怪吓人的!”
我无法反驳他。刚才我只顾暖身子,根本无心去听去看别的什么。
我只好把“扇子”交给了昝义成,又向那条山沟走去……
雪洞里还是那么湿漉漉地暖和。起初,我还是什么也没听见,只感到里面很静,很潮,很闷。静得有点怕人,潮得胸部发憋,闷得像要爆炸。我支棱起耳朵倾听,果然有一种声音轻微地、慢悠悠地传来——
叮叮,咚咚,哗哗……
琴声?笛声?水声?似乎都像,又不全像。
沉思在朦胧中的我不由自主地挪了挪地方,往雪洞里面走了走。地面越是潮湿了,那声音越是近了,也清晰了。我用手一摸,水!热乎乎的,还有些烫手呢!
许久的等待,就这样开始在我手指上弥漫。我惊呼,大叫一声:
“温泉!”
高原的路好遥远,我走了好久好久,才走到了冬的尽头。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我今晚栖身的这个地方是雪山温泉在四季不化的积雪层里用热气烘出来的一个天然雪洞。难怪我来到洞里像进了洗澡堂。我扒掉皮大衣,不顾一切地向温泉扑去。它在冰层的深处,它在雪山的肚子里。弥漫着热流,扩散着幸福。
美丽的雪线温泉,你藏得好深;因为藏得深,你才包容着一个诱人的世界!
我敢肯定地说,当这温热的涛声流进我耳畔的时候,我的情绪达到一种语言及词汇无法抵达的境界。
高原的美丽贮存在冰层的中心!
结着薄冰的缕缕热气,抚摸着唐古拉山的黎明。
清晨,我们来到温泉边。
这是个万里无云的朗朗晴天。雪山披着一身圣洁恢复了风平浪静,皑皑雪峰托着一轮滚烫的红日,满山遍野镀上了赤金。不见藏村,不闻歌声,惟有温泉升起的热气在清冷的雪山上懒洋洋地盘绕着。热气飘着飘着,又被寒风拧成一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