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许多军营之外的人都十分羡慕女兵。这自然有诸多原因了,但是其中一点我很清楚:女兵们那身得体的绿军装太诱惑人了,特别是那顶镶着银灰色丝带的大沿帽在乌黑的短发上一压,哪怕是一个普通的女性也会增色三分,变得耐看,威风了!
现在,当我把在海拔4000多米的青藏高原上奔波的两个女兵介绍给你时,一定把你脑海里这种固有的女兵形象改变得荡然无存。这两个女兵最明显、最深刻的标志是青藏大地上的风雪、飞沙,从她们身上踏过后留下的印迹:紫色的脸膛,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络,耳廓上还有冻痕的疤块。你看她们挺老气吧,其实都很年轻,二十岁刚出头。你可以叹息,但不必失望,两个女兵眉里眼里露出的神气,足以能证明她们的聪慧和赤诚。风雪吹打过的姑娘身上有一种芬芳,这种芬芳孕育的故事准是闪闪亮亮。
这两个姑娘都是通信兵,大个是班长何梅,小个是新兵王霞。
她们的路在高高的电杆上,你瞧,那锯齿似的脚扣已经告诉你了:
我们可以踢开并踏碎世间所有的艰难!
那天午后,一辆北京吉普从青藏公路上驶过,把这两个女兵送到可可西里草原的荒野,司机对她叮嘱了一句:“完成任务后你们自己找便车回去,我还要去唐古拉山有任务呢!”
何梅和王霞就是这样成为“独立大队”的。
她俩的任务是排除线路上的故障。但是,故障具体地出现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办法只有一个:查找。
当然是爬上电杆去查找。
两个女兵像两只壁虎,将身子紧紧地贴在电杆上,细细地查着线,爬上溜下,一根又一根电杆……
她俩在茫茫荒原上不知不觉忙碌了近两个小时了,还没有找到故障。
天色渐渐变黑,夜风随之而起。
她们继续逐个电杆地查寻了一阵子后,何梅停下来,对王霞说:
“故障一定要找到,但是我想我们要改进一下查寻的办法。”
“再改进还不是爬上溜下地在电杆上找?因为并没有一架探测器可以代替我们这死笨的劳动。”
何梅笑笑,说:“咱俩分工合作,你打开手电筒照亮,我爬上杆子去找故障点。”
可不是吗,天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也只能这样了。不过,让谁爬杆,王霞不愿盲从,她说:
“要上杆也得让我上,我毕竟比你年轻两岁。”
“年长两岁更有经验。”
“可我有力气呀!”
“难道你还要我下命令吗?”
“你不就是个副班长吗?”
王霞嘴里虽然这么说,还得向副班长屈服,最终让何梅爬上了电杆。
风沙渐大。
高原的夜色在风沙中旋转着。
一束浑沌的米黄色的光在荒野上晃动,出现在光波里的电线像琴弦一样颤动着。当手电光移到两条线相交处时,停住了……
“找到了!短路!”两个女兵几乎同时这么惊叫一声,这无疑等于战士在战场上捉到了潜藏的敌人。
王霞捻亮手电光,何梅那苗条的身影蹭蹭蹭就窜上了电杆,又攀住了电线。
忽然,扑来一阵风沙,踩在何梅脚下的电线大弧度地摆动了起来,她的脚落了空,身子失去了平衡,栽了下去!王霞在下面惊叫起来……
幸亏有保险带拦着腰,她才没落下杆,只是头朝下,悬吊在空中……
线路很快修复了。
漫天飞卷着风沙。何梅和王霞该回军营了。
直到这时候,她们才知道自己迷路了。从下午走到现在,不知走了多少路,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东西难辨,南北不分。当然,那一根根高高的电杆多少可以使两个姑娘得到安慰:她们仍然在青藏公路附近徘徊着。
风沙揭天掀地般地腾空而起,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借着浑沌的手电光她们看到电杆根部已经拥堆起高高的沙土。
她俩马上明白到了什么地方。王霞焦急地说:“这地方是进得来出不去,咱们两个女同志砸在这里了!”何梅大声地回敬了她一句:“什么叫砸在这里了?我们爬也得爬出去!这个时候我们不仅仅是女人,还是女兵!”
风沙卷来,把她俩几乎拥倒……
此地叫沙子山。这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沙漠,沙浪绵绵不断地伸到极远处,似浊浪排空的水面,又像土丘起伏的莽原。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沙子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一旦刮起了暴风,沙子山整个就乱套了,一山能被吹成两山、三山,沙堆好像长了脚,到处走动。栽在沙漠里的那些电线杆子,这时都被流沙埋得像个短短的木桩。何梅将手电光投射到一根电线杆上,甚至可以看到那流沙像涨水似的继续埋没着电杆。
此刻,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风沙了。风沙,风沙,望不透的风沙!怒吼着的风沙,撕不断的风沙!压不住的风沙!变了调的风沙!天地之间塞满了风沙,何梅和王霞像两粒沙粒一样渺小,被吹卷得没有着落,一会儿似乎跌进了深渊,一会儿又似乎升上太空……
她俩一直紧紧地拉着手。你摔倒了,把她也拽倒;她站起来了,再去把你拉起来。每一步都是挣扎,每挣扎一步都要付出全身的力气!
何梅:小王,一定要牢牢地拉着我,千万别松手!
王霞:我已经快走不动了,满嘴都是沙子,一只鞋也丢了!
这一回两个人摔倒后久久不见起来。后来,当何梅拼尽力气将王霞和自己一起从沙窝窝里连拖带拽地拉起来后,她俩被沙土浸染得简直成了泥人。幸亏是伸手难见五指的黑夜,无法看到她们那付狼狈相。
何梅已经精疲力竭了,她甚至有点儿走到生命尽头的感觉。
推而想之,她知道王霞也像她一样疲累之极。这,从她握着的那只越来越沉重的手可以感觉到。
何梅又一次吃了一口沙子,她连吐了几口,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与此同时,她也感到沙土又把她的双腿埋深了一些。正好,她猛一抬头,见眼前有一根在风沙中摇晃的电杆以及系在杆上大幅度摆动的电线,她毫不犹豫地将王霞一把推开,指着电杆,大声地喊道:
“快,冲上去紧紧地抱着电杆!”
她怕王霞听不见或没有听明白,就在王霞已经被她推开后,她又喊了一句:
“一定要紧紧地抱住电杆不放!”
她真要感谢上苍,在她们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了这么一个救命杆!
王霞总算有“归宿”。可是她自己呢?该走向何处?
她举目环顾,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相信不远处就会有一根电杆。她只能求救于电杆了。
当她终于抱住一根电杆的时候,浑身变得酥酥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了!她想吃一块馒头,没有;她想喝一口水,也没有;她想把冻得早已失去知觉的双手放在随便什么有热气的地方暖一暖,却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于是,她不得不涌出这样的担心:说不定在突然一阵无法抵御的风沙中,她抱不住电杆而被卷走……
她不愿再想自己的命运如何了,但是她不得不为战友王霞担忧。她大声喊道:
“王霞,千万记住,抱紧电杆不要放松!”
变调的风沙埋没了她的呐喊。
她已经没有能力顾及王霞了。她真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和王霞一起抱住那根电杆呢?可是,两个人又怎么去抱一根电杆呢!
她是把生的希望留给王霞的啊,眼下却揪心地惦念着王霞的安危!
风沙没有减弱的意思,反而在无限度地变大,变猛。
电杆不住地被涌起的沙子拥埋着,拥埋着……何梅也不停地抱着杆往上爬,爬……
飞沙、流沙在逼着她。她惟一的逃路是往电杆顶上爬,但是她又不能脱离沙子,还要紧挨着沙子,甚至可以说要坐在沙子上面。
她确实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王霞的情况,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夜多深了,她更无法弄清。
她只有一个似是而非的感觉,风沙的狂吼声把整个宇宙之间填得满满的。疲累、饥饿、寒冷这时一齐袭击着她,她失去了任何抵御的能力,双脚感到凉嗖嗖的,先是浸入皮肤,后来渗透到了肌肉、骨髓……最后,她觉得好像被什么人扔进了冰河里,或一个很深很深的雪谷里。她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何梅抱着电杆,胳膊和腿,还有身躯,冻得僵直,像贴在树枝上蜕了壳的蝉。她再也爬不动了,沙土悄悄无情地埋到了她的腿肚子,腰部……
午夜,偌大的沙漠沉浸在黑洞洞、深渊似的世界里……
次日。黎明。
青藏高原恢复了它惯有的那种奇特的宁静。这时连风声也是静悄悄的。
一辆北京吉普像箭簇一样从可可西里草原驶出,向昆仑山下的驻军医院射去。
战友们在沙海里转了一整夜,才把何梅和王霞找到。她俩已经冻昏过去,从电杆上掉下来摔在沙地上,浑身冰凉,惟心口是热的——这是生命中最高的温度区,也是储存战士忠诚和爱情的源头!
司机用最快的速度赶路。汽车渐渐融入了巍巍昆仑山的高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