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神林先生
他的眼睛,带点朦胧,带点超然,几分智慧,几分莫测。个头不高,可是看人常常略带俯视。
他说话声音很轻,你只能把两只耳朵变成两个地面卫星接收站,才能收到那轻轻的好像从很远的外星传来的信息。只有最自信的人才这样超然物外地说话。好像那只是他的自言自语,并不在乎你听见不听见,或者压根儿就是随你爱听不听。
不过,他讲话的每一个小段,往往像美国作家欧.亨利短篇小说的结尾——一个出人意外的幽默。只有当你呼应了这份幽默的刹那,他的眼神里会激扬起一阵笑意。好像一间清冷的屋子突然闪亮起温暖的灯光,奏响起欢快的音乐。他可能会侧过身去又偏过头来看着你笑,让人更感觉着这笑的韵味。
然后,灯光熄灭音乐骤止,又开始了淡淡的轻轻的谈话。
一般初次相见时的笑,是礼仪的笑,应酬的笑,客套的笑。往往只是一种Show,作秀。神林先生的心最是自由。他不想应酬什么人,不想应酬这个世界。他只是真心地去对待,而且为你着想。
我明明知道他是日本人,可我一见之下总感觉着法国式的幽默和美国式的自由。后来还发觉他有点德国——爱吃肉,爱爬山。
他笑的时候,两道浓浓的长眉向两侧弯下,不仅服睛含着,连眉毛也笑得弯下腰来。他的脸实在很西化——大眼睛在脸部所占的面积和高鼻子离“地面”的距离。尤其有特点的,是嘴。不拘一格地微微上挑着,好像总在向什么挑战。
我第一次见他,就禁不住说:“你和我见过的日本人都不一样,我总想起西方人。”
其实,他是一个抽象了的生命体。他的思想里流动着的。是俄罗斯的艺术、西欧的艺术、美国的艺术和中国日本、东方西方的文化艺术的调和酒。这种酒发酵后升发出来的思想,常常是空灵的,跳跃的,美丽丰富的。他刚刚在讲一个思想,一下又跳跃到另一十话题。面且把主语什么的能省略的都省略了。你弄不懂他这一句话是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是他自己的话,还是他在讲人家的话。你恍恍惚惚地似懂非懂地跟着他的没规则的语言快跑,脚不着地地快跑。又好像掉进一篇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字,或者掉进一幅抽象画里。
他也知道部下常常不明白他的话,也不想着意叫人明白。如同一幅抽象画,能懂多少算多少,由你自由想像,或者不懂装懂。
我问他是这样吧?他笑:听不懂正好,可以好好想想,一下听懂了也没劲了。
当然,他说,有时互相都感到疲劳。
我想,他自己怕也不一定很清楚他的目的。总有人间他为什么这样无偿地帮助北京的超市业?他顶多说一句:说了你们也不懂。
后来我明白,他是希望大家都幸福,希望大家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幸福。
他叫人感觉像一座重重叠叠的庭院,又像一座不见边际的森林,让人在里边走着走着就迷了路。他的姓和属于他自己的那片世界很相像——神林。
旁人或许不大能想像,这样一位拥有一千数百家超市、商店的日本卡斯美株式会社社长,做事情常常不太预先设定明确的目的。他请我访日就一无目的。他的部下传来的日程表上,精确地写着去五个城市游览的时间、地点、下榻的饭店、用餐的饭店等。我想本来我也没有什么目的,就按日程表一十个城市走吧。但是,或许正是因为我和神林先生都不喜欢预先设定,都更喜欢兴之所至,到了筑波,见到神林,我说那几个城市都不去了。
我想看看神林章夫先生的故事怎样写在筑波这方土地上的。
他是不易被读懂的。人们介绍他,往往讲他本来是大学教授,经济系系主任,后来成为卡斯美的社长。而他说:“如果把我至今为止的人生反过来倒行的话,那将是理想人生。”
他的“倒行逆施”的逆反思维和创新意识,我是一下就感觉到的。他讲前不久去俄罗斯看绘画艺术,娓娓道来。我感到,那不是去一次俄罗斯就能获得的领悟。我好像看到他从一片探探的小白桦林里走出来,走了很多很多年了。我说,你怎么这么熟悉俄罗斯艺术?
他说,他上大学时参加过共产党的学生运动。
当然,神林先生抽象到一定时候,总要回到现实里。这是一种把握生活的感觉和把握生活的能力。
有人说神林先生的命好。我问他相信算命吗?他说:“上帝知道的事,我不需要知道。上帝不知道的事,我倒想知道。”
我想,上帝大概不懂中文。而神林先生就会一句中文:为人民服务。
筑波情结
Nineteen和Lion King——十九楼和狮子王
有人向我介绍筑波这个城市的建筑有一个总体的调感,所以最高才十九层,Nineteen,一位小姐说。她这个词念断了,成了“nine”和“teen”,而且音在后边,就听成了“lion king”。什么?最高层是狮子王。
把十九念成狮子王,我就想起1984年我访日时,也觉得日本很有些英语讲得不太好,但又觉得日本人都会点英语,尤其能快速即食地用英语。筑波1985年办国际科技博览会,有一条路就命名为“沙也士”,只是英语science(科学)的照单全收的音译。日本人吸收外来文化的劲头,好像棒小伙子吃饭,嚼几下就囫囵吞下去了。
这次我在卡斯美超市看到很多写着M/X的彩纸,那一定是Merry Christmas(圣诞快乐)的不成规矩的日式的缩写了。
我问筑波人:这样缩写行吗?对方笑:我们认为这就是圣诞节,这就行了。当然,如果英语考试就不能这样了。
他们吸收汉字,也有他们自己的消化方式。“厅”字他们觉得太简化,写成“序”,说这样更像厅。“单”字他们写成“单”,说三个点才是单数。从筑波去成田机场的一个路口右拐处,一块方牌注明地名:“我孙子”。怎么地名叫“我孙子”?日本朋友也答不上。他们这种为我所用多了,怎么顺手怎么用。
又一次去一家日本料理吃饭,最后一道甜食叫“善哉善哉”。其实就是甜豆沙,可能这道点心是和尚们常吃的?
见怪不怪,善哉善哉。
一直觉得,日本二战后的经济发展,和他们的不偏食有关。中国有句老话,叫做:“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日本人也是什么都“吃”。我在筑波路过一家不大的饭店。门外大牌上写着:“和食、寿司、洋食、中华、嗅茶”。这么一个店铺,都能吃到中餐、西餐、日本饭?我想未必都做得地道,也毋需都地道。
重要的是很好的吸收的欲求和很好的消化的胃口。
不同的民族文化,用不着照搬,也不可能照搬。好比我们从小学中文,学四声,总是从“妈——麻——马——骂”开始。如果照搬成英文,那就是morther——linen——Horse——shorjto。这叫什么?
筑波,种稻当草坪,种树当围墙
11月11日到了筑波,就有一种感觉:别的地方哪儿也不去了。因为,另外几个城市我以前都去过。不不,不是这个因为,不是因为这个。事实上没有什么因为,讲不出什么因为,也毋需因为。我只想留在筑波就是了。
就是觉得这里很适合我。虽然我对这里近乎一无所知。
好像那种没头没脑的情人,一见钟情就爱上了,连对方什么模样也没看清楚更不了解对方,只是先爱上了。
然后再看看对方原来是什么样的。这里最好看的:是树。红的叶,黄的叶,绿的叶,红黄的,黄绿的,红绿的,交叉着种。好像日本的花道。筑波更有树道,把树艺术地插来。
筑波作城市规划时,就是考虑到了树的颜色的错落和整座城市的色彩的基调——淡雅、素朴。这座新建的科技城,浑朴中很现代,和谐中很个性。城市里保留了大片的稻田。这里二十五年前还是农村。建城前当地居民要求保留这大片的农地,城市规划里就定下这一带不许开发。筑波,种稻当草坪,种树作围墙。
筑波大学的树墙尤其漂亮。树前停车场上,停落了学生自己的车。有树有车有道,有品味有速度有情调。不过,学生开车初生牛犊不怕虎,去年有三四名大学生在车祸中离开了美丽的筑波。
任何进步都是有代价的。
筑波的大学和研究机构,与筑波同步建设同步发展。有官办研究所五十座,民间研究所一百座,大学四所,中学十七所,小学四十八所。
我走进日本通产省所属的物质工学工业技术研究所。三百二十名研究人员进行材料生物和新能源的最前沿的研究。尤其是把企业发现的很有市场的商品信息,反馈给科技人员开发;又把科技人员的研究成果商品化。
这么说是很理想,但做起来很难。一项尖端科技的研究,投入很大,需要的人才很多。这个研究所用日本科技公司的STA基金专门吸收国际上有博士学位的科技人员。我看到几位同胞-来自科技大学的,来自北京大学的。在这里,STA基金免费提供房租家具,每月提供每人三十二万日元生活费,而且不用交税。有前途的博士生,为什么要拒绝这尖端的课题、先进的设备和丰厚的收入?科学研究没有国界。
我这么对自己说。然而心里还是想,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引进筑波的博士生?
筑波市的历史,不过二十多年。比起历史悠久的城市,真是“我孙子”了。不过孙子比爷爷,自然一身轻松起点高。竹园西小学的世界地图上,写着:
好一朵茉莉花啊
校长室外竖着一面大穿衣镜。镜子上贴着“笑颜”两个宇,提醒老师学生走过镜子里,看看自己是不是带着笑颜去面对新的一天。
走进筑波的竹园西小学,就看见墙上有一棵用工艺贴成的平面树。象征树叶的每一个方块里,铸上一十毕业生的手印,手印上刻着这个学生的名字。这几十个方块里的几十个手印,是一个毕业班留给学校的纪念,叫做“梦之树”。又一间教室,把一根柱子包成了树杆,柱子上方用绿色的网做成树叶,上边挂着彩色的学生自己做的手工艺品。
只有天天带着笑颜,带着开朗的心态的小学生,才有这样的美丽的,美好的构想。
校舍里的人多了,校舍就人化了,师生的性格就是校舍的性格。竹园西小的校舍,开朗、宽容、热爱人类。教室与教室间,没有门,只有矮墙的局部的间隔。到处都叫人感觉通透和交融。每几个教室间,更有一处大屋。太阳从顶棚奔泻而下。宽敞如室内篮球场的大屋里,只一架钢琴,其余的空间由着学生们你追我奔,你袭击我突围或者发动世界大战。教室外的一大片园子里,有世界各地带来的树种、花种,这所相当国际化的小学,连园子里也是移民天地。
学生,不少是各国孩子。筑波的小学里,不少孩子是从异国追随父母来筑波的,而父母是来筑波追随自己的人生目标的。竹园西小的四百来名学生,每年又有一百人进进出出。日本其他城市的小学生,容易排斥新生。这里的小学,不能想像如果少了那四分之一的新面孔会是什么样?
学校大厅一侧挂着两个大字:“亲善”。大厅显目处,挂着一墙学生的书法:“尊重个性”“尊重个性”“尊重个性”。
从竹园西小,我看到的是筑波的亲善、开放、包容性和国际性。
厅里还有一幅很大的世界地图。主要国家的版图旁都有一篇文字的介绍。中国的版图旁贴着一方纸,介绍中国是世界人口第一,面积第三,亚洲最大,有五十多个民族。还附上一首(荣莉花)的歌词:好一朵茉莉花啊,好一朵茉莉花。
走进一间化学教室。我问一个中国男孩从哪儿来的?他笑着仰起头说:“青海的西宁大学”。又像他乡遇故知那样一见如故地问我:“阿姨在筑波的哪里就职?”我说不,我只是来访问的。男孩和我聊上了:“阿姨会电脑吗?这星期天爸爸给我买了电脑。妈妈让我别忘了学中文,怕我忘了中文。”我说你现在上几年级呢?男孩说:“我去年来的。因为不会口语,先上三年级,今年跳到五年级。我已经十岁了。”
孩子的眼睛就再没离开过我。我也有点离不开我的筑波外甥(我是他阿姨么)。但我不能一直待在竹园西小的化学教室里,人家都在上课呢。
我说,我们要再见了。
孩子说:“阿姨再见。”
我说:再见,再见了。
孩子用整个身体在说:阿姨再见!
我走到教室门口,我知道孩子的眼睛一直在跟着我走。我回过身子对他挥手,轻声道再见。孩子大声喊:“阿——姨——再——见!”他把声音穿过整个教室送到我这儿。
我走到教室大玻璃墙外,孩子还在躲过老师的视线,向我不停地挥手。
下次,我再来筑波的话,或许会在一棵梦之树上,看到他的名字?
电灯发明家爱迪生和电话发明家贝尔的后人
“你最不爱去的地方是哪里?”
“医院。”我像回答抢答题那么快。
当然,有人说还有更可怕的地方,譬如火葬场。但那地方到了该去的时候,爱去不爱去也得去。
而医院,我是不去的。做到了有病也不去。没工夫去就不愿去死活也不去。我怕听护士那种好像传犯人似的喊号,怕医生那种好像口里含只橄榄似的问什么都懒得对你答上一句,怕医务人员像煎烙饼似的把你来回翻转着照X光,怕在交方、计价、收费、取药这一个个窗口前来回排队,让生命在毫无价值的等待中流失。
看一次病受到的不尊重看到的冷面孔听到的吆喝声看到的病人们的愁苦,这一切对我的伤害对我心境的破坏,比疾病本身更叫我难以承受。
不看病。
但是现在,我走进了筑波医疗中心。我的日本朋友给我买了医疗保险,“押送”我去检查一下双腿。我的腿病久矣,只是赴日时拖一下行李箱,腿又受了点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