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坟
转眼又到了清明,每逢这个时节,我就会在梦里梦见故去的亲人慈祥又熟悉的面容,我们在一起亲切的相处,没有一丝的陌生,没有半分的隔阂,除了没有语言表达之外,一切都栩栩如生,让人欢悦,甚至欣喜,但在惊醒之后再也难以留住这稍纵即逝的梦境,只有热泪两行。这也许是一种心灵的感应,却也有着它的神奇,在特殊的日子里对故去的亲人思念得越浓烈,他们就会如期而至,通过梦来相见。这几天就梦见了父亲,我知道是清明快要到了,该去给他老人家上坟了,还有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给他们烧一叠纸、敬几杯酒,不仅仅是我对祖先的感恩和尊崇,追思和怀念,更是一种内心深处不可名状的无言诉说和心理诉求,血脉的延续也许永远都离不开对一杯黄土的祭奠。十多年前,父亲病重在床时,他向家人说出了一个多年的心愿,就是替我的爷爷搬坟,从暂厝的地方搬到我奶奶埋葬的地方,两地相距大概有一百多公里。我的爷爷从那时算起去世已近三十年了,没想到还厝在异地他乡,没有得到真正的安葬。父亲生前忙于事务,突然得了大病,已来不及了却这粧心事,只能由我代他来完成。我小的时候是爷爷一直带我,他也是我生命中最可亲近的人之一。给爷爷搬坟,让他和奶奶在地下团聚,是家人共同的心愿,但后来的情况并不如愿,这其中就有我的原因,每每想来,不知是缺憾,还是别的什么,总是难以厘清。在这里先说说我所知道的我的爷爷。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爷爷就是一个身体瘦癯的老头,中等个头,常年戴着一顶瓜皮帽子,略显稀疏的胡髭有些枯黄,可能是营养不良造成的。爷爷手里总拿着一个旱烟锅子,时不时抽上一锅子旱烟,呛得自己有时也喘不过气来,印象中他抽烟时老是咳嗽,有时我也拿他的烟锅子玩,含上一含他的烟锅嘴子,熏得有些焦黄的烟嘴子光光的、滑滑的,吸出的味道油烟子很重。爷爷是陇东一带人,说话常带有“外那”的口语,加上喜欢抽烟,人们常叫他“那锅子”。我理解就是口语加爱抽烟,也便于分辨他和别人,逐渐叫习惯了就成了爷爷的代称,一点也没有贬损的意思,反倒觉得亲切。在我的记忆里爷爷常背着我在街上走动,给我买水果糖吃,我是一'步路都不走,不高兴时总机在爷爷的肩头揪他枯黄的胡髭,看他痛苦的样子,我却高兴地笑着。家里冬天要煨炕取暖,爷爷就背一个大背篼,把我背在里头,到离家二三里远的山脚下扫毛衣,所谓毛衣其实就是贴在地上的干枯了的草叶。爷爷扫毛衣,我却在一旁的不远处拿土块瞄着爷爷练靶子,爷爷从不生气,他太娇惯我这个孙子了。毛衣扫满了,爷爷背上背篼拉我回家,我却赖着不走,叫爷爷背我,爷爷没办法,只好把背篼背到前面放下,再走回来背我,就这样轮换着把我和装满毛衣的背篼背回家,到家了,爷爷也累得站不起来了。后来爷爷病倒了,在县里工作的父亲回来看爷爷,爷爷要吃苹果,父亲就骑着自行车驮着我到二三十里外的大一点的镇子上买了几斤苹果回来给爷爷吃,我想多吃一个也不行。那时候苹果很少见,还是稀缺的东西。爷爷躺在炕上吃力地吃着苹果,我趁父母不在,就夺爷爷吃的苹果,爷爷大声喊人,我被吓住了,爷爷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我后来听大人说人快要去世的时候就护食。爷爷活了七十多岁,去世的那一年我才上小学,大概六岁的样子。爷爷去世了,家里来了许多人,我一点儿不知道悲伤,觉得人多好玩,还有好吃的,我竟然把家里蒸的点有红点点的白面献馍馍偷出去换小人书看。爷爷被安葬在了镇子西面的山梁下,几十年后我才知道是一直厝在那里,等待搬迁。过了几年,我随母亲离开了埋葬爷爷的地方,从固原北川来到了东山里(也就是现在的彭阳县城)上学,爷爷暂时被忘记了。上高中时,才从母亲那里知道了一些爷爷以及我们家族的事情。爷爷老家在陇东的乡下,家境贫寒,兄弟又多,靠出外给富户拉长工勉强度日,遇上年馑还得四处乞讨。据说我的奶奶就是一个从陕西逃荒过来的女子。我的爷爷奶奶育有两子两女,两个女儿十几岁时就给了人家,换了几斗粮食。我父亲还有一个弟弟,在他出生不久,我奶奶就在贫病交加中去世了。我爷爷一家当时流落在一个叫野王的很偏僻的山村,我奶奶就草草地葬在这里的一个荒凉的山脊上。我爷爷无法养活两个儿子,就把小儿子送给了当地一户没有儿子的人家,爷爷就带着我父亲过活,俩人住在一孔别人废弃的破窑洞里相依为命。1949年,父亲有机会进学校读书识字,后来参军走出了大山,1960年转业到固原的北川从事公安工作。再后来与同在一个地方工作的我母亲认识成亲,这才把我的爷爷从山里接了出来。我母亲说,第一次见到我爷爷时,爷爷穿着棉花露在外面的破衣裤,拿一根打狗棍,她当时以为是一个要饭的。母亲以后也常调侃说,我们家是叫花子出身,其实这是有出处的。爷爷来了,也算过上了一段能吃饱饭的日子,毕竟我的父母一个月还挣几十块钱的工资。“**********”初,我父亲调到了县上,我母亲就带着我和爷爷在一起生活,爷爷的任务就是看管我。爷爷从一个给人拉长工、要饭的,过上安定的生活,也有了孙子,你说他能不宠我吗。爷爷去世时正值60年代末期,形势紧张,父亲从不敢给爷爷上坟,偶然烧一回纸,还要等到夜深人静,在路边拐弯处烧完,抹去痕迹,赶快走人。等我长大了,工作了,宽松的环境使人性得到了应有的回归,亲情终于大过了狂热的政治,我也慢慢体会到了爷爷对我的溺爱深情,留在幼时一些模糊的记忆也渐渐清晰起来,爷爷又一次走进了我的心中,从此常驻。无限的哀思、无限的追念,怎么表达都不能胜过爷爷对我血浓于水的恩情,每年清明给爷爷上坟的事就由我一个人承担,这一上就是十几年,从未间断,直到父亲提出给爷爷搬坟为止。
给爷爷搬坟的日子定在了清明,1996年的清明。一大早就有三个人来到了我家,一个是阴阳师,一个是整骨的人,一个是挖坟的人,我和他们同乘一辆租来的吉普车,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颠簸,来到了固原北川陆家梁的脚下,我的爷爷就埋在这里。我先去请了当地的几家熟人,告知他们搬坟的原因,因为平时他们受托照看我爷爷的坟地,是我们家几十年的朋友。然后又拿着礼品感谢了坟墓所在的耕地的主人,地的主人很厚道朴实,尽管我们离开这里已有二十多年了,彼此还是熟知的,他每次犁地都会把坟地的边缘留下,如果是不地道的人就会把坟地的边缘逐年旋掉,再看到没有人来上坟,过不了几年就把坟头彻底平掉了。阴阳师拿出罗盘定了方位,看了时辰,烧完纸点上香,挖坟的人就开始掘土挖坟。爷爷的坟紧靠着一个土坎子,不大的坟包,在四月初的时节里显得光秃秃的,没有树,也没有草,只有风扬起的黄土,让人感到迷离,感到恍惚。挖坟人很快掀掉了松软的黄土坟包,靠着土坎子的一个洞穴就是爷爷的棺木所在之处。由于墓穴离地面很浅,没有深埋,是厝着的。经年的雨水灌了进来,整个墓穴都是淤泥。薄薄的棺木已朽,整骨的人就在泥土中寻找爷爷的骨殖,经过仔细地寻找,甚至是翻筛了墓穴里所有的泥土,最终爷爷的骨殖还是没能找全,可能是少了几根肋骨,还有几节指骨什么的,头骨倒是完整。不到三十年的时间,再一次见到爷爷时,只有一堆零散的骨头,他已经渐渐地融人了泥土,融人了大地,我当时想,何必又要让他重见使他一生都受苦受难的天曰呢。用红布包好了他的骨头,我就把他抱在了怀里,然后点燃一张引魂纸,愿爷爷的灵魂随着我们的车轮一路向东,去往一个新的安息地。三个小时后,爷爷又回到了他四十多年前给人拉长工的小山村野王。我想,这也许是宿命,不管是死是活,你终究还得转了回来,真是苦命的人啊。爷爷的新坟地在一座山的半坡地上,需要翻过一条流着浑浊泥水的小沟,再步行一段很长的山路才能到达。爷爷的“新宅子”是按照当地的风俗深挖下去带有穿堂,是埋葬老年人的最高待遇,在我们来之前已雇人挖好了。阴阳师照样是做一番他的“法事”,然后整骨的人下到穿堂将一匹红布铺开,把爷爷的骨殖依照人的形状很细心地摆好,缺少的部分用和好的面团捏成骨头的样子摆放上去。做好这一切,就开始填土,最后就形成了一个新的坟冢,比原来的要大许多。爷爷新埋的这块地是我送了人的叔父家的。重新安葬爷爷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不是要和早已去世的奶奶合葬在一起吗?问了叔父,他说我奶奶的坟还在更高的一个山头上,埋在别人的地里,这家主人属于另外一个村的,很难说话,硬是不让我爷爷“人住”,只好将我爷爷先埋在叔父的地里,等段时间再把我奶奶的坟迁过来,虽说两位逝者分别半个多世纪了,现已近在咫尺,却只能遥遥相望。爷爷是再一次入土了,如果他有灵,他会怎么想,我当时是很难受。
我们家没有祖坟,父亲去世后就安葬在县城的西山上,和爷爷的坟地也有几十里之遥,清明上坟的时候我们兄妹几人也是分几头跑。父亲去世十多年后,母亲的心情慢慢好转了过来,但心里还装着一件事,就是把奶奶的坟迁过来和爷爷合葬。有一年清明前,母亲决定要给我奶奶搬坟,和我说起这事,我是坚决反对,我说奶奶都已去世六十多年了,骨头早就化了,再说您也没有见过她,六十多年了,您再动她干啥?只要我们生活得幸福、快乐,就是对先人最好的怀念,这也一定是先人的愿望。母亲却说我不孝,为此我们母子俩吵了一架,母亲也就对我有了意见,但坟是最终也没有搬成。我是这样想的,人性至真至纯的东西完全可以超越形式。死去的亲人固然重要,他们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但我们活着的人更重要,能够创造一些财富,孝敬在世的老人,何乐而不为呢。为死去的人折腾,也折腾死去的人,就是劳民伤财,当然个别特殊的情况可以例夕卜。什么是人生?活得好,能为社会做有益的事就是人生,很简单的事情。先人们为我们能有今天奠定了基础,我们不忘他们,把他们放在心里最暖和的地方,一同共享眼前的美好与幸福。我常在心底里发问,爷爷会懂我的心思吗?会说我不孝吗?爷爷最疼我了,他一定会猜透我的心思,一定不会说我不孝的。十多年前,爷爷的坟搬走了,搬得离我工作生活的地方更远了,上一趟坟要走许多的路,十多年了,我去的次数很有限,一想起来,真的很愧怍。如果当初不搬走,我到爷爷坟头去就更方便了。爷爷生前走出大山很短的几年时间,他一定喜欢平展展的川道,不想再在山窝窝里生活,可是他又不得不回到山里,鬼差神使,许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没有办法改变。好在我走到哪里,我就把爷爷在心里装到哪里,爷爷是我一生一世的守护神。虽说爷爷和奶奶没埋在一起,却还可以天天见面,还是不要再惊扰他们的好。
活人为死人搬坟大多是不得已的,人土为安才是唯一的真理。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与地下的先人连接着,这根线就是血脉。为血脉世世代代相续是每一个家族的责任,也是我们苦苦追求的一种最原始的真实。
(原载2013年第六、七期《朔方》合辑)
驼背老人
许多年了,不知他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但他一直留存在我童年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