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伟哉同志:
你好!
早就听说,继《昨天的战争》第一部、第二部出版后,你在军事题材的创作中,进行着艰巨的探讨和试验,且以短篇创作为主,已经引起了一定的反响。例如战俘好几个人向我说起,认为颇能动人,但我竟一直没有找到。记得你告诉过我,它发表在河南省一个地区办的叫《沃原》的刊物上,但我们这里没有。直到《小说月报》十二期转载了它,我才算读到了(顺便说一句,你肯把这样一个很有深度和新意的短篇,拿给一个地区办的刊物,这本身就引起我的好感和敬意;作品的价值是并不取决于发表在哪一级规格的刊物上的)。
读了《战俘》,心情好几天不能平静。它刺激了我对你作品的好奇心和寻求底蕴的欲望,我又继续翻寻,果然有所获,在去年的《解放军文艺》第二期和第十二期上,又发现了《一个参谋和三个将军》、《尊严》两篇。我觉得,这几篇都有一股新鲜的,让人动情的力量,使我感受到一种象去年读《西线轶事》时的那种心境,相信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别人读时也会受到强烈感染的吧。我们的文学战线很长阔,内容丰富得很。我总认为,并不仅仅只有那些一时期为大家注目的,竞相称誉的作品为文学宝库提供了新东西,其实,还有许多并不特别引人注目的作品,也为我们的文学宝库提供着点滴的新鲜血液。你的几篇小说,都写朝鲜战争的事情,取材可以说并不新鲜,但其中恰恰有新的东西——过去的战争文学中很少发现、很少深入触及的东西,在闪着亮色。我一边读,一边思索着,这里面究竟有哪些耐人寻味的东西呢?
人们常说,爱情是文学艺术里一个不嫌重复的永恒主题,因为,只要人类社会存在,就必定有爱情;其实,战争,这流血的政治,人类生活中上演不衰的戏剧,情形又何尝不如此?表现战争的文学,至少可以与表现爱情的文学,在整个文学史上相媲美的。远的不必提,就建国以来看,军事题材的作品,描写战争的作品,数量就很可观。其中不乏很好的作品,积累了很多成功的经验;但也有许多从文学的角度看,不那么成功的“框框”和“公式”在束缚创作的深化和提高。这些“框框”和“公式”,年深日久,流风所及,遂使不少作品,陈陈相因,竞相蹈袭,逐渐引起读者的厌倦。问题似乎主要在于,战争文学的描写的对象究竟是什么。是着重表现战争中蕴含着复杂的政治、经济和道德内容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仅仅把它作为某次战争、战役的形象化了的“大事记”、“编年史”呢?是着重挖掘战争中活生生的人的思想感情、内心世界呢,还是着重去体现某种军事思想、战略原则呢?是创作一个个血肉饱满的性格呢,还是把人物当作某种概念的化身、某种精神的“号筒”呢?我这样说或许太抽象了,但我在读一些表现战争生活的作品时,确实发生过这种疑问。例如,有的作品,几乎是非常完整地图解了诸如正规军与游击队、兵与民、武力解决与分化瓦解、占领大城市与建立根据地等等一系列战略思想和战术原则。可叹的是,它始终征服不了读者的感情。如坐而论道,只能叫人漠然对之,敬而远之。还有的作品,虽然能看到英雄人物超乎常人的壮烈行动,但却使你很难触摸到他们完成这些行为时内心的真实活动;它的作者,每到此处,似乎总是习惯于用一种抽象的英雄主义概念和词句直接说教,而不善于挖掘英雄行为后面的时代精神,英雄儿女们力量的来源。还有不少作品,总热衷于“端炮楼”、“摸舌头”之类的紧张情节。更普遍的情况则是,无论指挥员或普通战士,类型只有那么很有数的几种,“生旦净丑”,各司其位,各唱其调……凡此种种,与实际存在的浩瀚复杂的战争生活相比,真是太不相称了。如果说,各个题材领域的创作都需要来一番除旧布新的话,那么,战争文学似乎特别有大革新、大突破之必要。人民什么时候都是需要战争文学的,需要从战争的史迹中汲取新的诗情,需要从昨天、前天或更久远的战争中,获得新的思想力量、道德力量和精神力量。战争的硝烟虽然散去了,但对文学来说,它是永远不会过时的。作家和人民永远可以从过去的战争中提取当前现实所需要的东西。不知这样的看法是否符合实际?我觉得,目前许多国家的文学现象都证明了这一点。正是在这样的背景和意义上,我觉得你的几篇小说“出新”了,注意挖掘了对今天依然具有启示作用的性格力量和精神力量,在于跳出了某些“框框”。
有人会说,你这样说,对《一个参谋和三个将军》,对《尊严》都比较合适,那么《战俘》呢?《战俘》不是写了一个当了战俘的营长的大半生行止吗?有人认为,这是一篇“问题小说”,它只是提出了一个如何正确对待战俘的社会问题罢了。我不这样理解。我认为,社会问题的因素是有的,但不限于此,更不是你主要的用力所在。你的心血是化在“人”的身上,是发现并创造象万马兴营长这样一个奇特的、被囚的英雄性格的。你创造这一性格,指出他的不寻常的宝贵价值,并为他一度被社会所冷落和遗弃,发出了革命人道主义的愤激和不平。这样,小说的含义就比单单提个问题要丰满和深刻得多了。
万马兴是在我们的战争文学中尚未露过面的人物。我们看过董存瑞式的舍身炸堡垒的英雄,看过黄继光式的用年轻的躯体堵住敌人恶毒的火焰的英雄,还有各式各样勇于献身的英雄,他们是容易被人们发现和承认的英雄。但是我们何曾看到,那种在完全失去抵抗力的情势下,连死都来不及的时候被拋进被俘者的狼狈处境中的英雄呢?而且他还活了下来,还被遣送回国了!多么不可思议!不知从何时起,在世人眼中,凡被俘竟又活下来的人,不分青红皂白,皆与英雄是无缘的。人们不大想知道,此人被俘的具体情势,在集中营里的作为,反正“被俘者”本身就是耻辱与叛变的同义词。万马兴其人大半生的坎坷不幸,总根子不正是当过“战俘”吗?然而,战争毕竟是战争,它自有它严酷的逻辑,且不可把它简单化了。我认为,你用你的笔尖挑开了万马兴“不可信任”的外罩,惊心动魄地再现了他难能可贵的英雄本色。他的处境是那么特殊,而他的斗争手段又是同样的特殊,你依次写来,却极真实,极可信。我真怀疑你是否有一个现成的“模特儿”在脑中?虽然你主要采用叙述方式,但由于情节的强烈的戏剧性悬念,由于掌握了读者的心理,更由于严格忠于万马兴其人的性格逻辑和社会生活的逻辑,颇有激荡人心之力。开头闲闲叙起,很自然地引读者“入戏”。当万马兴被俘,在釜山,在巨济岛,在洲济岛,那些遥远的充满血腥和恐怖的地方,他进行壮烈的斗争的时候,真如“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可是,到了二十八年后,“我”在街头遇到拄着拐杖,双鬓斑白,与当年的英姿勃勃判若两人的万会长时,情节急转直下,又如“失势一落千丈强”了。当年在敌营,他大节不亏;如今穷愁潦倒,依然气节如前。他在街头遇到一个观光的外籍华人——当年战俘营的一个我军战士,硬不肯相认,为的是“内外有别”,不让“外国人笑话”。这些仅仅是要提个“社会问题”吗?记得鲁迅先生说过,他很敬佩那种敢于抚哭“叛徒”尸体的人的。当然,“叛徒”是指叛逆于旧时代的革命者。而万马兴呢?不是在相当长的时期里,被“极左”的人们当作“叛徒”或“准叛徒”对待着吗?而你敢于发现并指出这样一个人的崇高气节,我认为很有意义。万马兴的视死如归,终不辱节,是我们伟大的民族精神的发扬光大,历史上有过苏武、文天祥,有过千万此类英烈,虽然各自的阶级和时代不同,但在葆有民族精神和英雄气节这一点上,却都值得称道,都是“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的豪杰。对我们今天来说,万营长的高贵气节,无产阶级战士的本色,不正值得仿效和领会吗?所以,我不把它当作问题小说,而看作一首正气歌。我是这样理解你的《战俘》的,不晓得是否是你的初衷?
我再谈谈读你的《一个参谋和三个将军》时的感想。我觉得,这篇比其它两篇在艺术上都更深刻细致一些。你着重写了一个品格正直、顾全大局、颇有头脑的年轻参谋王乃山,在一次失败的战斗后,面对着郁闷的空气,烦恼,敏感的人事矛盾,如何斡旋于三位高级领导人之间,发挥了一种奇特的弥合误解、协调关系、顾全大局的作用,兼写了三个各不相同的将军的形象。“新意”在于不止把一个普通的小参谋放到了主角的位置上,而且“突入”了他内心最微妙的活动之中。比如当军长问他对失败原因的看法时,他直言不讳,转达了下面的反映。可是,当处于焦燥状态的军长严厉追问:“这话是谁讲的?”时,他却沉默了片刻,说:“哎哟,这是谁讲的我倒一时想不起来了。”王乃山认为,在首长不冷静的情况下,说出此人的姓名,后果不好,而且也不符合民主原则。他还认为,如何处玴这样的小事,是个党性和道德的问题。象此类有力量的细节还有几个,如见到副军长一节,言谈之中,辞微而义深,内心活动很复杂,很微妙。是你一面写出了王乃山的“滑”;另一面,却无处不写他的“直”。“滑”是表象,“直”是实质,“滑”中见“直”,“直”极而“滑”。这也就是王乃山性格的辩证法吧。可以说,在领导身边大体有两类人,一类属于明哲保身的,头脑很机灵,但见风使舵,善于迎合,处处考虑的是自己;另一类,貌似“滑”,也很机灵,巧于辞令,但党性很强,顾大局识大体。王乃山即属后一类。要用艺术的笔触仔细分辨这种本质的不同,是并不容易的。王乃山的形象很鲜明,我们决不会怀疑王乃山这种人,会在领导面前说哪个人的坏话。这印象本身说明人物创造上的成功。王乃山是军事文学画廊里的新角色,很值得注意。我有种感觉,过去某些战争文学作品中,作者写人的心灵到了一定程度,遇到“厚障壁”即停下来,仿佛打钻遇到石板层一样。你写王乃山,到了“障壁”面前,没有停止,还继续“挖”,这或许正是人物比较鲜明丰满的主要原因吧。去年我在读了《西线轶事》后,曾写过一篇粗疏的文章,里面有这样一点感触,就是深感到,徐怀中同志很注意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人物感情的多面性,很注意挖掘战士生活中的人情之美,于是,貌似平凡的“轶事”被巧妙地引入小说,使人物变得可亲,可敬,可触摸了,包括英雄人物的心灵世界,也不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了。我认为,你写《一个参谋和三个将军》也注意到了这些,三个将军也好,王乃山也好,都如在眼前,有声有色。就因为他们都是人,是活人,有活人的复杂的感情;更因为他们又都是无产阶级的先锋战士,有无产阶级本色、觉悟和品质。《西线轶事》的艺术成就,的确是很值得我们深思和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