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棠同志:
你好!
听说你已从东北回京,便想到写一封信,把久蓄心中的、关于乡上文学的一些思索告诉你,以求商磋。假如你没去乡下,切盼回音。
你在创作实践上,为建设和发展新的乡土文学,努力地探索着,又不断撰写文章,呼吁发展新的乡土文学。我在读了你的一部分作品和文章后,掩卷之余,不独牵动了自己的乡土之思,而。引起了我探究乡土文学的兴趣我总感到,自“五四”新文学运动至今,乡土文学在我国文坛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现象,可谓一大流派(当然其中又包含许多小的风格支派),拥有大量的作家和丰富的作品。可是,迄今为止,我们对乡土文学的研讨,或者说从乡土文学的角度对一些作家作品的研讨,却显得薄弱无力。“乡土文学”的发展和提高,对于丰富我国社会主义文学的画廊,对于提高描写农村生活的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对于发展艺术风格流派的多样化,都很有实际价值。而这种对创作的实际价值,正是我思考得比较多的。
前两年还有人在说,写农村生活的东西快成“冷门”了,恐怕往后也不会拥有太多的读者,言下大有门庭凄寂之意。如果这指的是用老套子,老眼光,老手法写农村的现象,我是赞同的;如果以为今日的农村已经提供不出足以动人的诗情,不再成为读者需要的和文学描写的一个重点了,那我则认为大谬不然。几年来的创作实践已经很有力地证明,真正写得好的,特別是把时代特色和乡土特色巧妙融合起来的作品,大有读者在。叶蔚林的《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你的《蒲柳人家》,还有孙健忠的《甜甜的刺莓》等获奖作品,呼声之高,读者之众,已是有目共睹的实情。古华的《芙蓉镇》,谭谈的《山道弯弯》(《芙蓉》八一年第一期),也颇得读者的赏识。以上五部中篇小说,堪称典型的乡土文学作品,它们恰恰是在大专院校的所谓“八十年代青年”中流传得广泛,议论得热烈。这不是很有点出人意外吗?其实,不是出人意外,而是引人深思。苏小明唱《乡间小路》,远征唱《赶牲灵》,王洁实、谢莉斯唱《康定情歌》,那掌声绝不比现代派的音乐作品稀落,为什么?可以说,《绣荷包》,《赶牲灵》等歌曲所反映的传统的生活方式已经远离了我们,但这些作品的艺术寿命却并没有丧失。由此足见,我们这个国度,人们是多么需要乡土作品;而乡土文学的发展,对于丰富和推进新时期的文学,又具有多么不寻常的意义啊!可惜,我们从这个角度上思考、探求得太少了。
那么究竟什么是乡土文学呢?又好象没有明确的界说。象《辞海.文学分册》一类权威性的工具书中,我查了一下,连“乡土文学”的条目都没有,不免令人惘然。但是,就我有限的见闻来说,“乡土文学”不但是客观存在,而且是一个巨大的存在。鲁迅先生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就比较详细地谈到过“乡土文学”。他谈到,在“五四”运动的退潮期,文苑荒凉之际,倒也有一批乡土派作家崭露了头角。他提到了蹇先艾、许钦文、王鲁彦、黎锦明等不少人的创作,并说:“蹇先艾叙述过贵州,裴文中关心着榆关,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鲁迅虽然没下(给乡土文学下个定义,但从他对这呰乡土作家的评述中,可以感到,这些作品,基本上都是写作者的故乡的,又基本都写他们童年、少年时代在故乡的见闻和留下深刻记忆的人物故事的。这也许可以看作当时乡土文学的一些基本特征吧。这其实也是很有道理的。左拉有一篇叫《论小说》的文章,其中有这样一些话有些小说家甚至在巴黎生活了二十年,却仍然是个外省人。他们对自己乡土的描绘方面是出色的,但一接触到巴黎的场景,便寸步难行了何以如此呢?左拉解释说,“童年时间的印象无疑是更强烈的,视觉吸收了最先触动他的图景;以后,瘫痪症就来了。”左拉固然在谈“真实感”的问题,但这些话,我以为对于乡土文学产生的缘由,它的真切动人的艺术力量的来源,是说得很道地的,很切合于鲁迅所谈的那些“乡土文学”,或者“从北京这方面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们的实际情形的。
其实,我国新文学运动中的乡土文学流派的真正的发韧者,就是鲁迅先生自他笔下的未庄、土谷祠、乌蓬船、咸亨酒店,带有浓厚的故乡风物的特色不说,就是他笔下的祥林嫂、闰土、豆腐西施、九斤老太、鲁四老爷……直至《社戏》中童年的伙伴们,也无不活现出故乡人物的面影。正由于此,周遐寿才能够专门写一本《鲁迅小说中的人物》详加“考证”。当然,鲁迅小说的思想艺术是很高超的,而且他不光写故乡,写农村,也写知识阶层,历史人物,但不能不承认,从风格流派的意义上说,他的一部分作品确属乡土文学的范畴。应该说,沈从文先生是乡土文学的又一个极具代表性的人物。他从事乡土文学创作的时间相当长,约从二十年代起直到四十年代不曾懈怠,著作丰富,其《边城》、《丈夫》等一系列作品,以其淳朴动人的湘西乡情与乡愁,流传不衰。大革命之后,又有一些重要的乡土作家出现。例如叶紫,他的小说大都以一九二七年前后故乡湖南益阳农村生活为题材。如果说,与以前的乡土文学不同了,那就是他的作品如《星》、《电网外》、《丰收》等强烈地表现了农村的阶级斗争,又不失其乡土本色。鲁迅给了他很高的评价,说“这里的几个短篇,都是太平世界的奇闻,而现在却是极平常的事情。因为极平常,所以和我们更密切,更有关系”。“文学是战斗的”这一响亮口号,就是鲁迅在叶紫的《丰收》的序文中喊出来的。抗日战争爆发,乡土文学与时代的脉搏,民族的命运一起跳动,贯注了新的内容。我们也许会想到《八月的乡村》的作者萧军,《生死场》、《呼兰河传》的作者萧红,还有象沙汀、胳宾基等不胜枚举的名字。这许多作家的作品,确如鲁迅说的:“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八月的乡村》序)在解放区,特别是******同志的《在延安**********上的讲话》发表之后,乡土文学注入革命的新鲜血液,获得明确的方向,取得了空前的发展。赵树理是“山药蛋派”的开山祖师,也是当时乡土文学的一面旗帜。当时出现的乡土文学特色浓厚的作家的名字,是很难举得完全的。全国解放后的情況就更为壮观。在三湘四水,代表人物有周立波;在关中平原,代表人物有柳青;在吕梁、太行山区则有马烽、西戎等人;在荷花淀上,代表人物是孙犁……至于后起之秀的名字,就无法计算得完备了。以上总的意思无非是想说明,乡土文学确实存在着,而且各个时期都有发展和更新,很值得文学界重视和深入研究。
说了这么多,好象还是没有说清乡土文学的涵义。不久前读到茅盾在一九三六年写的《关于乡土文学》一文,很有收益,也觉得对乡土文学的认识有些明朗化了。他是借评论一部叫《他的子民们》的中篇小说来阐述观点的。其中有一段至关紧要的话:“关于乡土文学,我以为单有了特殊的风土人情的描写,只不过象看一幅异域的图画,虽然引起我们的惊异,然而给我们的,只是好奇心的餍足。因此,在特殊的风土人情而外,应当还有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运命的挣扎。”我依照自己对鲁迅、茅盾等大师关于乡土文学的论述,作了如下的理解。
我认为,所谓乡土文学指的应该是这样的作品:一、指描写农村生活的,而这农村又必定是养育过作家的那一片乡土的作品。这“乡土”应该是作者的家乡一带。这就把一般描写农村生活的作品与乡土文学作品首先从外部特征上区别开来了。二、作者笔下的这一片乡土上,必定是有它与其它地域不同的,独特的社会习尚、风土人情、山川景物之类。三、作者笔下的这片乡土又是与整个时代、社会紧密地内在联系着,必有“与我们共同的对于命运的挣扎”,或者换句话说,包含着丰富广泛的时代内容。以上三条不知说得对不对?它的意思也就是,通过一片特殊地域里的生活和斗争,从一个侧面,再现出大时代,大社会的流动和发展。至于说乡土文学一定应该是写自己家乡的(指一片地域,不是一个具体的村寨),看起来似乎有点狭隘化,但我以为这一条决不能去掉,去掉就不成其为乡土文学。沈从文就说过,他“笔下涉及社会面虽比较广阔,最亲切熟悉的,或许还是我的家乡和一条延长千里的沅水,及各个支流县分乡村的人和事。这地方的人民爱恶哀乐,生活感情的式样,都各有鲜明特征。我的生命在这个环境中长成,因之和这一切分不开。”的确,离开了湘西,也就不复有沈从文了。
我还认为,探讨乡土文学的特征与源流,决不是在定义和概念上兜圈子、作文章,而是与我们今天的创作直接有关的。不知你是否有所感,多少年来,配合“政策”,写“运动”,写“路线”,搞得许多农村题材作品面目大同小异,人物相象,故事雷同,谈不上浓郁的地方色彩。现在虽有改观,但弄得不好,又会折入“轻车熟路”。而乡土文学强调,首先要写自己熟悉的,而且要写出独特的风土人情,这就有助于改观作品千篇一律的弊端。对一个地域特有的社会习尚、风土人情的生动描绘,是大大有助于增强作品的艺术感染力的。鲁迅强调这一点:“我想,现在的世界,环境不同,艺术上也必须有地方色彩,庶不至于千篇一律”(致何白涛信)。他说:“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你的《蒲柳人家》得了奖,也确实写得不错,其中北运河滩特有的色彩和情调,就是引人注目的原因之一。叶蔚林笔下的潇水,古华笔下的湘南山镇,贾平凹笔下的陕南山地……各有一股诱人的芳香。当然,强调地方色彩,决不意味着玩赏过时的风俗。生活日日更新,农业现代化的步伐虽然慢,但也已经带来风俗的变易,也带来了自行车、手表和收音机之类的生活资料,旧的生产方式的解体是不可避免的。即使如此,我仍然认为,地方色彩会变化,但不会消失,它将以新的独特形态表现出来。而昔日的生活也还大有潜力可挖,汪曾祺同志的《受戒》、《大淖纪事》,不是享有很多读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