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拨动哪一根弦?
如果,我们把特定的人物在特定的环境中有可能发生的行动,比喻为许多根琴弦,那么,作者应该拨动哪一根弦?也就是说,作者应该选择怎样的一条人物行动的情节线索呢?
当然,毫无疑问,应该选择那种最能突现人物性格和心灵的行动,应该拨动潜藏丰富心理内容的那一根弦。而这种选择和提炼,又是因人而异,因事而异,因时而异的。它必须是最符合“这一个”独特个性的一根弦。作为短篇小说这种狹小的形式,要求必须选择“体积小”而容量大,包含着丰富感情内容的行动。这就更增加了提炼的难度。一八八四年,托尔斯泰在给友人的书信中,曾经倾吐了这种提炼和选择情节的艰难。他说:“要再三考虑,反复考虑”,“作品中那一切未来人物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以便从它们中间挑选出万分之一——难极了!”
难固难矣,但并非不可能选出。我们的作者在这方面是愈见功力了。在张洁的《谁生活得更美好》里,刻画了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表高雅,内中龌龊的伪君子吴欢。他自命出身高贵,有很强的占有欲、征服欲,习惯于“生活对他开放一连串的绿灯”。在每天乘坐公共汽车的特定环境,他看到女售票员是那样美丽、文雅,工作认真,招人喜爱,就动了试探一下自己的魅力究竟有多大的念头。于是,他先以巧妙地投递情书的方式试探,结果遭了严正的劝喻,继而又产生了这样一个只有他吴欢才有的行动:他故意不掏月票,刁难和激怒女售票员,又把事先准备好的钢鏰撒了一地;象“有钱的施主看着告帮的穷人”那样看着售票员拣拾和数小钱。可是,女售票员是那样的从容镇静,不卑不亢。多余的小钱吴欢不要,企图进一步戏弄对方,只见售票员说了一句:“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便把钢镚放到马路沿上,径自上车走了。这是多么微小的行动,但又是充满了多么丰厚的美与丑斗争内容的行动!吴欢的“高雅”的外衣,在真正高尚的女售票员面前被剥得一干二净。难怪吴欢非但“没有享受到发泄后的满足,反而浑身上下,从头到脚感到了难言的疲惫和空虚。”
这是真正精彩的短篇小说情节。这一情节,仿佛是垫在杠杆下面的石头,凭借它的支撑力一撬,就撬开了吴欢那漂亮外表下的全部丑恶灵魂。真是力敌千斤。
我们还可以举出象陈忠实的《信任》这样的获奖小说,它在情节的处理上又有另外的特色。小说仅八千字,却完整地描写了一件农村严重的打架事件的始末。可是,作者的笔掠过了事件的表面,探入事件中人物内心的奥秘,所以才能以简驭繁,以少胜多。小说紧紧抓住了罗坤这一农村新人在打架事件中,在冷眼,耻笑,纵容,煽惑等各种关系中的心理活动的线索。罗坤是“四清”运动被错划为地主成分,新近改正后恢复支部书记职务的带头人,声望素著。可是,他的儿子罗虎为了发泄多年的怨气,打伤了“四淸”运动的积极分子贫协主任罗梦田的儿子大顺。这一架“要多糟糕有多糟糕”,村子里当年挨整的人与整人的人的关系,又空前的紧张了。平庸的作者也许会在打架的双方开辟“战场”,展开情节,写得非常热烈紧张。但这篇小说的作者不是这样,他紧紧把握罗坤的性格逻辑,提炼了一系列最能显示罗坤精神品质的情节,写得感人至深。当罗坤给了自己儿子一个耳光的时候,当罗坤用车子驮回受伤的大顺,两人简短对话的时候,都令人喉头哽咽。而当公安局拘留罗虎,梦田老汉突然跪倒在罗坤面前,哭着:“说兄弟,我对不住你”的时候,怎不叫人热泪涌流。它简直令人联想到整个灾难的时代。作者象是一个高明的琴师,有力地拨动了最富感情内容的琴弦。
这是一篇尚未引起广泛注意的小说,然而又是一篇在情节提炼上非常成功的小说。从这些例子可以看出:故事梗概并不是艺术情节的同义语。故事可以近似,情节却不应该雷同,因为它打着人物个性的鲜明烙印。
四、平凡与奇特
一位外国作家在总结他大半生的创作甘苦时认为:真正有才能的作家,应该能够在最平凡的事物中表现出不平凡,而在最不平凡的事物中发现并表现出平凡。这是很耐人咀嚼的真知灼见。
我们的不少作家也显示出了这种发现的才能。他们善于在人们习焉不察的生活现象中发现深刻的社会内容,又以貌似平淡无奇的情节把它表现出来。有这样一些小说,它们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情节,其中充满了巧妙组合的细节描绘,朴实得象生活本身一样,一点也不见人工斧凿的痕迹,但是,它们又有一股内在的动人力量。比如高晓声新近发表的《陈奂生上城》,不过写了一个普通农民的一次最普通的进城而已。情节是再平淡不过了:陈奂生挑了一担“油绳”(一种吃食)进城去卖,想用所得再买一顶新帽,可是他患了重感冒,病倒在车站的长椅上,被好心的********认出,送进高级招待所休息。谁知一觉醒来,竟耗去五块钱的住宿费,陈奂生不免懊恼,但一想到总算见了大世面,便又心安理得地踏上了归程,帽子终于还是没有买成。如此而已。然而,我们还是被深深地感动了。这里面,包容着多么深厚的内容呵!缺粮户陈奂生能够进城做点小小的生意了,还想买一顶新帽了,这就足以引人遐想,从陈奂生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今天农民的意识、精神和微薄的要求。可是,小说里堪称好干部的********,也未必真正的理解今天的农民,不然,他怎么会想不到高级招待所的一夜宿费对一个农民,是一笔何等浩大的开支呢?小说既有肯定,又有委婉的批评,既有对新生活的赞颂,又“隐现”出尖锐的社会问题,它的主题不是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它其实是深刻地揭示了一个普通农民的灵魂。至此,我们悟出,小说的情节虽然平淡无奇,但内涵却极不寻常。这样的情节正是经过艰苦提炼后达到的一种炉火纯青的境界,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这也就是艺术上的“平中见奇”。
“平中见奇”值得赞赏,而“奇中见平”也不应鄙薄。问题在于,你通过奇特的情节,是否刻画出了真实可信的性格,表现出了普通人的爱憎感情,反映出了深刻的社会内容。举例说吧,象电影《百万英镑》的情节,恐怕在资本主义社会未必真会有,但通过这种几乎不可信的情节,却反映出了资本主义社会金钱万能的普遍现实,而且反映得很深刻。这样的奇特又有什么不好?反之,有些作品的情节,无一事无来历,件件实有其事,可是读来却不可信,这样的“平凡”又有何可取?这就是所谓“真中见假”和“假中见真”的艺术逻辑。获奖小说《罗浮山血泪祭》的情节不谓不奇特。你看,全国上下是“********”。“全面****”,知识分子遍遭迫害,可是小说中的一群知识分子却被押送到罗浮山中隔离起来。外界一片混乱,山中恰似台风的中心出现了暂时的宁静。当然,宁静中也有特殊的斗争。作品的可贵在于,表现了在这样奇特的情势下的奇特的斗争方式。我们的知识分子是那么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热爱科学事业,他们一旦有机会或者争取到机会,就又狂热地投入了采集标本的科研活动。这在当时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然而这不可思议的行为恰好深刻地表现了革命知识分子可贵的素质。由此来看,不论平凡的情节也好,或者奇特的情节也好,关键还在于是否把握和表现出了生活内部的具体联系。现在,我们反对离开性格刻画,一味追求情节离奇的倾向,这是很必要的。需要注意的是,不要形成一概排斥情节奇特的作品的偏向。
人与情节的关系,在文学创作中的表现形式是复杂多样的,其它如情节的对比,偶然与必然等……都有探讨的价值。这里仅把结合当前创作实际的片断思索写出,愿就正于作家和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