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燕翼是汉族作家,但在他近四十年的创作生涯里,他笔下出现的却大多是西北高原上少数民族的人物风情。他创造过那么热烈动人的藏族牧女桑金兰错的形象(《桑金兰错》)他惟妙惟肖地刻画过机智幽默的老官布性格(《老官布小传》);他还以喜剧色彩描绘过草原上的人们新的道德面貌(《三条耗牛的下落》)……这些,相信读过的人是难以忘却的。赵燕翼主要为成年人写作,但同时又一直坚持为少年儿童写作。在他的为数可观的中短篇小说、民间故事、戏曲说唱等作品中,就有近三分之一属于少儿读物。他的《五个女儿》,曾被茅盾同志誉为“难得的佳作”;最近,他的中篇小说《阿尔太.哈里》又获得了全国少年儿童文艺创作二等奖。我想,对于这样一个长期在牧区和基层生活,勤恳踏实地为少数民族、为少年儿童写作的作家,是应该引起我们格外的重视的。
我曾与赵燕翼同志交谈过。他说,《阿尔太.哈里》不是他最成功的作品,却是他粉碎“******”以来最主要的作品,也是他最偏爱的一部作品。因为,在阿尔太.哈里这个哈萨克少年的身上,凝结着他自己的某些人生经历和生活体验。知道这一点,对我们认识和评价这部作品是很有帮助的。二十年代,赵燕翼出生在偏僻的甘肃古浪县,他所在的村庄与藏民聚居区紧紧毗邻。他的童年生活很艰苦。小学毕业,为了谋生,便进入祁连山中。在一家军马场当牧工,后来学当兽医。这样的经历,不但使他熟悉了牧区的自然环境和风土人情,更使他过早地懂得了生活的艰难,社会的复杂。虽然时代迥然不同,我们还是能够从他的经历与他笔下的阿尔太.哈里的经历中,感受到某种相通之处。在写这部小说前,赵燕翼还几次去新疆阿尔太地区、伊犁地区深入生活,取得了小主人公的生活原型;然后与自己的某呰经历“接上了火”,熔铸着自己的体验和理想创作而成。这就使我们理解了,这部小说的民族生活气息何以那么浓厚,小主人公与自然、社会、人的搏斗何以那么逼真的根源了。
《阿尔太.哈里》写的是,哈萨克少年阿尔太.哈里如何从流浪孤儿成为自豪的大企业工人,从拿羊鞭的牧童成为哈萨克民族第一代汽车司机的故事。故事发生在严酷的三年困难时期,全篇紧紧围绕着小哈里富于传奇色彩的命运展开描写。写人的命运,通过人物的命运和悲欢来概括丰富的社会生活,这本来是现实主义创作的一条重要的艺术途径。在儿童文学中,就曾经出现过象《三毛流浪记》、《小兵张嘎》等以写人的命运为特色的优秀作品。但是,这样重要的艺术途径,却在很长的时期,特别是“******”横行的时期里被背弃了。那个时期,即使是儿童文学,也充斥着“写路线”、“写政策”、“写概念”的公式化作品,甚至把“与走资派斗争”之类的反动公式硬塞给少儿读者,哪里能允许你写人的命运悲欢呢!《阿尔太.哈里》坚持以人为中心,写人的命运悲欢,努力恢复现实主义文学传统,这可以说是它在创作上最显著的特点。正如小说的“题记”所说尽管每个人的命运都不相间,但个人命运总是和国家的命运和民族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小哈里的命运无疑是极特殊的,他在新社会却遭逢了一连串的不幸,那么多的打击;然而,他的命运又是很典型的,在党的关怀和各族人民的怀抱里,他毕竟摆脱了厄运,成为新生活的主人,要是没有国家的独立,没有各民族的团结友爱,哪里会有小哈里的光明前途呢?作者具体而真实地写出了哈里的命运变化,也就写出了哈萨克民族光明的道路;通过一个人,写了一个时期,一个民族。而且,当我们把哈里奇特的遭遇与哈萨克民族苦难的历史、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连结在一起思考的时候,就更能理解,哈里从放下羊鞭到手握方向盘这一生活转折的深刻含义了。
按说,象阿尔太.哈里这样的少年,生逢新社会,理应有一个黄金般灿烂的童年。他应该坐在温暖舒适的课堂里才对,似乎不应该象小说写的挣扎在饥饿和风雪之中。然而,作者没有从这种抽象的“社会主义”的一般概念出发,而是忠于生活,正视现实,大胆写出了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和这种种矛盾所加给一个孩子的苦难。作者没有忘记,我们这个社会还不完善,特别是小哈里的周围,生产力还非常低下,封建残余势力还严重存在,人与人的关系错综复杂,即使是一个孩子,也难免受到生活风雨的袭击。小哈里在草原上一降生,就有个生存权的问题。因为年轻的母亲被一个奸商欺骗后遗弃了,母亲在生下哈里以后便含恨离开了人间。小哈里不得不寄人篱下,来到舅舅家中。可后继舅母的残酷虐待,又使他不堪其苦。这个坏女人常骂:“他你卧过的地方草都不长,你走过的脚印花都不开”。就因为他是所谓“私娃子”呵!这时。正遇上困难时期,生产队里坏人当道,给后继舅母撑腰,小哈里有冤无处诉。于是,为了狼叼走了一只小羊,不敢因“家”的小哈里只能踏上流浪的险途。尘海茫茫,何处是哈里的栖身之所呢?他历经艰辛,去投奔流落远乡的外祖父母,可是,到了目的地,外祖父母早就去世了!这样的描写,是不是太奇特,太严酷了?然而,这正是小哈里的生活真实,普遍性正寓于独特性之中。三年困难时期,饥饿威胁着人们,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善与恶、美与丑也格外分明。在科克布塔城,小哈里与他的生身父亲木塔里甫不期而遇。小说关于这父子遭逢的描写,具有内在的引人深思的力量。在血缘上,他们是相通的;在人生态度和感情上,他们又是水火不相容的。木塔里甫原来就是一个奸商,到了困难时期,更碰上大发横财的良机,摇身一变为黑市投机家。在他对不相识的儿子小哈里的态度上,更能揭开他冷酷自私的本性。小哈里不顾头昏眼花,辛苦一天,从收获过的田地里挖出了一点土豆,竟被这个吸血鬼蛮横地抢去,并且撒出恶狗,几乎咬伤了哈里。在这一对父子之间,何曾有过一丝温情?有的只是阶级的对立,人吃人的关系。当年,母亲备受欺骗,今天,哈里又遭凌辱,真是悲恨相续!小哈里就是从这样严峻的生活面前,学会了辨别美与丑、真与假、善与恶,学会了认识社会。多少年来,在描写社会主义时期儿童生活的作品中,似乎存在着一种倾向,那就是只能写些模式化的矛盾,诸如集体与个人、先进与落后的矛盾,或者是少先队员如何与坏人、与阶级敌人斗争……而很少写出生活的复杂性,和这种复杂性在小主人公心灵上的投影,很少写小主人公命运的曲折和坎坷,不敢把生活中阴暗的一面和某些人物灵魂深处丑恶的一面展露给小读者,只强调“正面教育”。其实,正面与反面,光明与黑暗,单纯与复杂,美与丑是相反相成的。不写出生活中复杂、阴暗、丑恶的一面,也就不可能真正帮助儿童增强辨别力、免疫力和抵抗力。真空管里培育不出香花。现在,开始出现了一些描写十年浩劫中少年儿童的“伤痕”和觉醒的作品,是值得称赞的,而象《阿尔太.哈里》把笔追溯到了三年困难时期,就更难得了。
小说不但写出了哈里命运中苦难的一面,同时又写出他命运中幸福的一面,因为这两个方面都是小哈里独特命运中的内在真实,是他在特定环境中性格发展的必然。他象顽石下的小草,终于挺立起来,成长起来,长成一棵挺拔的小树了。他失去了母爱,却得到各民族人民的爱;生身父亲恨他,虐待他,人民和党却欢迎他,培养他;他没有享受过小家庭的温暖——可怜的孩子!他却赢得了祖国大家庭的抚爱——最幸福的孩子!小说就是这样把爱与恨、美与丑、温暖与冷酷放到一起来对比,从而刻画人物,揭示主题。在困难时期,固然有木塔里甫这样的投机家,有科克布塔市街上“一颗鸡蛋卖一块钱”的令人痛心的现象,但更多的是,虽然“有些人因为营养不良,脸都浮肿了,却仍在勒紧腰带干”的感人情景。人民并没有倒下去,他们对社会,对生活,对一个流浪孤儿的爱并没有泯灭。可以说,小哈里命运上的“转机”,主要是靠人们的“爱”实现的。爱的纽带把各族人民与小哈里连系起来。这里有把他从垂危的疾病中救起的哈萨克人穆斯塔法老爷爷和华丽亚姑娘;有在旅途上象慈父般照顾他的“蒙古大叔”;有收养了他,宁可自己饿肚子,也把口粮匀给他的维吾尔族吐尔逊老妈妈;还有把他培养成司机的汉族高玉山师傅……作者通过人们对哈里的爱,写出了各族劳动人民之间动人的人情美、人性美,写出了劳动人民是怎样对待困难的。我觉得,小说最后,成长为司机的小哈里幸福地见到周总理和陈毅副总理的情节,把这种人民的爱的抒写推上了崇高的峰巅。这一情节虽属虚构,但写得非常真实亲切。总理和陈毅同志的言谈举止,也都绘声绘色,颇有分寸。据赵燕翼同志说,为了写好这个章节,他几乎阅读了所有的有关回忆、悼念文章,力求沿着两位领导人的性格逻辑和历史真实进行大胆合理的再创造。在哈里护送两位领导人安全渡河时,总理指着哈里兴奋地说这是中国工人阶级从兄弟民族中吸收的新鲜血液,我们要象扶植幼苗那样,培养造就大批少数民族新一代的工人多么铿锵有力的语言!这不但把人民对哈里的爱的意义提到了新的高度,而且深化了主题思想。
浓厚的传奇色彩,是赵燕翼小说一贯的艺术特色。过去出版的短篇集《草原新传奇》里,就充满着各种奇特曲折,趣味盎然的故事;这部《阿尔太.哈里》同样以绝处逢生、峰同路转的传奇性吸引着我们。写人的命运,就是写人的悲欢离合,而“奇遇”、“巧合”、“悬念”等则是最主要的艺术手法。通过这些手法,把分散的、偶然的、互不联系的生活现象集中起来,而寻求和揭示出人物命运的必然和客观的生活规律。这部小说的开头,就很能抓人。一个那么善良的司机哈里,为什么要那么不近人情的刁难一个要求乘车的老人呢!令人纳闷,也引起人们想要探知内中奥秘的悬念。小说以此为“楔子”,拉开了记忆之幕。待到谜底揭晓,那老人就是哈里的生身父亲木塔里甫时。我们恍然大悟,钦佩作者善于“传奇”的本领了。至如哈里在桑得克森林中的捕鱼、造梯、斗熊等情节,常常给人绝处逢生之妙,又给了小读者许多异域的生活知识。当然,给我们印象更深的,还是认娘、拜师等节,这些奇遇,往往造成哈里命运的极大转折,但细思细想,又合乎情理,揭示了我们这个社会的本质特点。
从整部小说看,我感到小哈里的个性并不突出,可以说虽有丰富的命运描写却缺乏深刻的个性刻画。这也许与作者把大量笔墨用于绘制传奇式的情节而相对忽视了人物内心的挖掘和性格的刻画不无关系。当然,小说中不乏哈里的精彩心理活动片断,如出走时的哈眼,偷开汽车的哈里,都掌握了“童心”。但只要与三毛、嘎子放到一起比较,就会发现哈里的个性特征比较模糊。相形之下,却有几个次要人物写得颇为传神。木塔里甫不必多说了。象吐尔逊妈妈,就写得活脱,写出了她的正义热肠,心直口快,内善良而外暴躁的性格。如其催哈里洗澡,欲打又不忍等节,都颇具生活情趣。汉族师傅高玉山,也写得性格鲜明。他面对偷开汽车的小流浪汉哈里,恼怒至极,却又心爱至极,眼看要打,不知怎的,却把一饭盒吃食送到哈里的面前,多么风趣而有内涵。并有些人物就没有写好,如后来与哈里成婚的华丽亚,不止性格模糊,而且游离于主要情节之外了。此外,还有一点值得考虑。作者把造成三年困难时期的原因主要归咎于天灾和苏修的破坏(如科克布塔矿山的下马)是否妥当?我想,这也许是因为这部小说写在粉碎“******”后不久,思想解放和对历史经验教训的总结的成果,还来不及被作者思考并溶化在创作之中吧?
《阿尔太.哈里》是儿童文学中别具一格的作品。除了它所写的题材新鲜,人物、民族、背景、生活领域与众不同之外,它的敢于写人(包括儿童)的命运悲欢,它的传奇色彩,它的敢于把生活中光明与黑暗两个方面一齐展露给少年读者等特点,都值得引起我们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