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1月3日晚上,牧民乃扎尔患了肠梗阻和急性胆囊炎,派人去找刘医生。刘忠银得到消息时已是晚上十点,刚脱了衣服准备睡觉。得信后他匆匆忙忙穿上衣服,背上药箱就走。到乃扎尔家要走一条结满冰的山沟,中间还要穿过一条河,不能骑马,他徒步走了两个多小时,夜里12点才赶到。给病人针灸、服药,整整折腾了一夜,回到连队时已凌晨5点……
红其拉甫边防连防区63户牧民的家里,都留下过刘忠银的身影。
不论风和日丽,还是刮风下雪,每个月他都要利用节假日和休息时间,为63户的大人小孩巡诊一遍。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像过节。
刘忠银得到了应得的荣誉:1999年5月,他被塔什库尔干县评为民族团结进步模范个人;连续三年被团里评为优秀党员;1999年被新疆军区评为优秀科技干部。
在刘忠银的医务室里,我随意翻开他的出诊簿,看到了这些简短的记录:
元月11日,巴德尔来治慢性支气管炎;朗依克的十二指肠溃疡又犯了,我去针灸,建议他到塔什库尔干拍个片子。
元月12日,晚10时,库尔班让人带话来,他的胆囊炎犯了,让我去看一下。这次库尔班症状很重,我去时他疼得浑身抽搐,眼睛发直,针灸半小时缓解了。以前也用针灸治好过几例胆嚢炎,看来这种方法可行。
回来时半夜一点。
元月13日,西龙来看感冒。
克尔巴尼克风湿疼,来针灸。
元月21日,拜肯(女)继续来扎针,治肩周炎。
吉姆(女)、吐汉姆患上感,先后来连队治疗。
七个月的法来东患了肺炎,他父亲来叫,我去做了处理。晚上他父亲来说,孩子退烧了,看来问题不大。明天得再去看一下。
元月28日,治库尔班耐克的风湿病,他说针灸很见效。
小古丽又患了上感,来时发着烧……
帕米尔的雪山冰川,记住了一个身背药箱,总是脚步匆匆的军人。
他是个27岁就谢了顶的年轻人……
李广仁是个老兵。
李广仁是个阿尔泰的老兵。
如果把帕米尔比喻成冷艳绝顶的贵妇,阿尔泰则是四季着总打扮着的少女。春天是冰消雪化的季节,大大小小的溪流犹如i串串明珠,把沉寂了一冬的阿尔泰装扮得生机勃勃;短暂的夏天,无边无际的葱绿给阿尔泰披上了美丽的衣裳;不容你细细品味那清新的碧绿,阿尔泰轻轻一抖,把它最美丽的金色展现给你——草地、葵花、叫不上名字的灌木丛以及大片大片的白桦树,都变成了醉人的金色;高纬度的阿尔泰冬天来得很早,这时,它换上一片缟素,直到来年四月,那眩了的洁白会让你很自然地联想到童话里的白雪公主。
中国地图是一只引颈高歌的大公鸡,头向东方,尾扫西北,公鸡尾巴上翘起的那道弧就是阿尔泰山。在中央电视台的气象预报图上,那里总是飘着雪。
阿尔泰山与相隔近两千公电的帕米尔遥遥相望。与年轻的帕米尔山系不同,这是一座由褶皱断裂块梯状山体构成的古老山系,茂密的自然植七造就了它的雄伟和俊美。
阿尔泰山这名字出自蒙古语,意即“金山'因盛产黄金而得名。阿金以成色纯正闻名于世。
阿勒泰军分政委刘平俊是个学识丰富的人,他向我介绍了阿尔泰山名的由来和那里出产的品质优良的金子,之后,又向我介绍了李广仁。
带几分儒雅之气的刘政委把一座山和一个人连起来介绍,这该是一种含蓄的隐喻。
刘政委对李广仁的介绍很简单:“他是眼下整个阿勒泰防区惟一有30多年军龄的军人。”
30多年,一万多个阿尔泰的日日夜夜——仅这数字,就有策种震撼力。
刘政委又补充说广在边防团,他迭走了11任团长,10任政委:
“他呢?”我问。
“还是一个军马兽医。”
我一怔,没有说话。
军马,几近消亡的军事机动工具;兽医,没有多少色彩引不起更多想象力的军中职业……那个叫李广仁的老兵在那一万多个裹着风霜雨雪,伴着寂寞孤独的白天和黑夜走得艰涩吗?走得疲惫吗?
望着远处苍茫的阿尔泰山,我感到了一种悲壮。
在一个月亮低得几乎可以触手可得的晚上,我在边防团驻地哈巴河见到了李广仁。
李广仁个子不高,粗壮结实。他的语言透着率直,几十年老陕腔不改。听说我是西安人,髙兴了一阵子。他说他是蓝田人,跟我是乡党c我说蓝田出玉,他说蓝田玉不如蓝田的厨子好,旧社会西安各大饭庄的厨子大多是蓝田的。由厨子说到吃食,他抱怨在新疆吃不上西安的羊肉泡馍,不过他又说吃新疆的手抓肉更解馋。
李广仁笑起来声音很大,开朗的笑冲淡了阿尔泰30年岁月在他脸上镌刻的印记。
那笑使你难忘。
在新疆杨“哗哗”的低语声中,我慢慢走近了李广仁。
1969年12月,18岁的李广仁和几十名陕西关中新兵一起,在西安被塞进了一个闷罐子车,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
在闷罐子车里,白天吹牛,夜里闷头睡觉,间或,从车厢的小窗口伸出头去,看一眼冬日里大西北肃杀的市镇和村野。火车晃荡了五天五夜,停在了乌鲁木齐。接下来,又坐了整整三天汽车,李广仁们来到了状如公鸡的中国地图的公鸡尾巴上。
阿尔泰用漫天风雪一片洁白迎接了这些来自“口内”的新兵们。
老兵对这些新兵蛋子说到地方了,再往前走,就是外国。”
有两个新兵哭了,跺着脚说这是什么地方呀,怎么这么冷?”
老兵用鼻子“哼”了一声,笑一笑说这算什么,先给你们梢个信儿。
李广仁却对再往前走就是外国很感兴趣,急着问是哪个国家?”
老兵说北边是蒙古,西北是苏联。”
李广仁问广能看见他们的人吗?”
老兵说急什么?你要在这里呆三年呢,到时候啥都知道了。
三年?一个新兵打着寒战,夸张地叫了一声“妈呀”。
李广仁瞥了那个新兵一眼,他觉得三年并不漫长。在关中蓝田县冯家村的苦日子里,18年不也一眨眼走了过来。
想到故乡,他仿佛看到了那条总也走不到头的老牛坡,那是陕西到河南公路上的一个30多里长的大搜坡。从13岁起,李广仁就拿根绳子,在那条坡上帮拉架子车的车夫拉偏套。拉一趟往返60里,挣五毛钱。白天上学,晚上拉套,一直拉到当兵。
从老牛坡走来的李广仁对阿尔泰的风雪充满了新奇,他觉得绿军装衬着白雪,有一种说不出的壮烈王昌龄的一曲《从军行》竟悲壮地浮上了他的心头: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巳报生擒吐谷浑。
当好三年塞外兵!是他在心底对自己的全部告诫。
那天晚上,李广仁和他的战友们在布尔津河畔的一所小学校里过夜,新军被铺在柔软的麦草上,热情的哈萨克人给他们生着了炉子……
李广仁说,在那个冰冷的布尔津之夜,他睡得十分香甜。
李广仁走进了冰夭雪地的军营。
1970年春天,经过新兵训练的李广仁有了一匹属于自己的栗红色伊犁马,成了一名骑兵。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了军马的死亡,李广仁很有可能在军营度过三个或四个寒暑之后解甲归田——这是和平年代绝大多数十兵的一般归宿。
亲眼了睹了军马瀕死时无助的目光,李广仁的心颤栗了,同时就有了他日后无悔的选择。
他记得那是春节过后的三月内巳足桃李打啻的季节,阿尔泰却依然是千里冰封万里写飘。当时部队进人最艰苦的野战骑乘训练阶段,进人到有“北疆寒极”之称的可可托海地区,在零下40度的严寒中练走练打。一次返回途中,在距营房还有20公里的地方,两匹军马由于过度疲劳栽倒在雪地甲。兽医赶到时,只见倒在雪地里的两匹病马浑身发抖,汗流不止,门吐白沫,巳是奄奄一总了。兽医经过一翻忙碌,救活了一匹,另外一匹却因心动过速倒毙。那匹马的主人一一位三年军龄的老兵抱着马头失卢痛哭。
此情此景,深深剌痛了李广仁的心。
训练接近尾声,又传来了更不幸的消息:经检验,有11匹军马患了鼻疽病。此病系烈性传染病,必须对病马立即执行枪决。
在?个雨雪交加的早晨,李广仁和另外10名战士在班长的带领下,牵着病马,走向“刑场'他们的脚步无比沉?,泪水无声地流着,谁都没有心思说话。军马似乎也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不嘶不鸣,随战十们慢慢地走着。短短五公里路,人和马走了两个小时。
射杀病马的时候到了,李广仁在拉动枪栓的那一刻,看了一眼待毙的病马,当时马也在看他。30年后,李广仁说那时他从马眼中读到了一种求助的目光,他说马的那种目光让人心碎,他说那目光在他脑子黾装了30年。
一声枪响,病马应卢倒地。同时,也击发了李广仁一个愿望——当个“马大夫”新兵训练结束,连队分配他当军马卫生员,与他的愿望不谋而合。
“我记得那是个很好的早晨,太阳很亮,天很蓝,草地上开满了叫不上名字的紫色野花……”李广仁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中。
那个太阳很好的早晨在1971年8月。满面春风的李广仁在军马所所长张国平和一个女兵的陪伴下,走过开满野花的草地,来到公路旁。
女兵叫李晖,比李广仁早两年人伍,在军马所当军马卫生员。后来李广仁才得知,她是李达上将的女儿,当时处境困难的李达通过杨勇的关系,将女儿送到了新疆。怕引起造反派注意,不敢留在乌鲁木齐附近,她被送到了阿尔泰。于是,这个骑兵团有了当时惟一的女兵。
那个早晨,老所长和李晖在为赴长春兽医大学学习的李广仁送行。
他们分别得隆重而朴素。
他们重复着以前曾经说过的话。
“还回来吗?”
“当然。”
然后,他就搭上了一辆开往乌鲁木齐的便车。车开远了,李广仁还看见站在公路边的老所长和女兵李晖,他的眼睛热了下。三年大学生活,他以全优成绩毕业。
毕业分配,张永清教导员找他谈话,说有留校名额,希望他能留下来,被他婉拒了。他始终记着病马被击毙时绝望的眼睛。
阿尔泰防区送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回来了。张国平所长喜出望外。
“让我进山放马吧。”己经成为军马兽医的李广仁对张所长说。在张所长惊愕的目光中,李广仁说明了进山放马的理由:军马的活动场所主要在野外,我应该在实践中对自己所学知识进行检验。军马兽医的理由无法拒绝。
1975年刚一开春,李广仁就带了一名战士进了山。
在条件艰苦的边境一线,他一呆就是六年。
1981年6月,李广仁被调到边防团军马所,1986年8月,又担任了军马所所长。从此t全团500多匹军马的防病治病重任都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在这个小小的科级岗位上一干就是15年。
日后的岁月证明,他没有辜负这个不起眼的岗位。
李广仁的名字在广袤的阿尔泰迅速传播着。
自从李广仁成为军马兽医后他巳不仅仅是属于军队了。他成了各族牧民群众最信赖的“神医”。
哈萨克族牧民达乌斯的羊群发病了,他的女人说去找解放军的老李吧。”
蒙古族牧民朝克图的一匹母马难产,白发苍苍的老额吉对儿子说快去找老李吧。”
就连热合买提的巴郎子肚子疼,大人也骑上马,风风火火地找来了“解放军的老李”。
“解放军的老李”和吉祥在一起——阿尔泰千里防区各族群众这样看重他们的这位解放军兄弟。
李广仁没有辜负他们。30年,雪中,雨中,白天,黑夜,军马兽医李广仁的身影随时出现在他们的帐篷里,草场上。
1983年,哈巴河胜利乡哈萨克族牧民勃可斯养的母羊患了布氏杆菌病,70%的母羊流了产,疫情还在蔓延。情急中的勃可斯找到了李广仁。李广仁立即赶到草场,给羊群打了预防疫苗,帮助勃可斯及时淘汰掉患病母羊。之后,他又协助勃可斯替换了健康母羊,使羊群重新发展起来。到1985年,羊群已由原来的100多只发展到300多只,勃可斯十分高兴,让女儿拿着酥油和酸奶疙瘩来感谢李广仁。春节到了,勃可斯穿上新衣骑着马,走儿里路专门来给李广仁拜年,一见面,就深深地施礼热海买提!热海买提!”(感谢的意思笔者注上)。
1985年7月,驻地哈巴河县发生大面积猪瘟,全县2000多头猪危在旦夕。县兽医站人手不多,向部队求援。李广仁一面组织部队做好防疫工作,一面带领军马所兽医、卫生员协同县兽医站,深人疫区,走乡串户,进行抢救。他所到之处,疫情迅速得到控制,挽回直接经济损失近百万元。几年过去了,萨尔塔木乡十七队党支部书记刘兴旺还动情地回忆说那年我们家贷款4元办了个猪场,养了60多头猪,要不是老李,我们早已倾家荡产了。”
一次,一个村子发生鸡瘟,李广仁得知消息后,立即带上药品,骑着自行车赶去处理疫情。当时雪很大,路上积雪很深,走到半路,自行车掉进雪坑里,李广仁从雪窝里爬出来,步行20里,赶到那个村子,控制住了疫情。
在阿尔泰,军马兽医李广仁的心贴在需要他的一切地方。在许多时候,他的热心巳经超过了他的工作范围。1996年,萨尔塔木乡60多吨玉米卖不出去,群众十分着急,乡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找老李。李广仁说让我想想办法,他硬着头皮找了县粮食局,又北上找了石河子的食品加工单位,经多方联系,在短短的10天时间里,把60吨玉米全卖了出去。1997年,萨尔塔木乡种植的近百亩西瓜一时找不到买主,眼看成熟的西瓜就要烂在地里,李广仁比瓜农还要着急,他利用看兽病自己熟人多、信息广的优势,到处写信打电话,托人带条子,在阿勒泰六县一市以及石河子等地多方联系,将萨尔塔木乡的所有西瓜卖了出去。“好人李广仁”的名字不胫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