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辆不知何时也是被雪陷后遗弃了的军车,便冒着随时晕倒再也爬不起来的危险,踉跄着朝那辆车走去。
在那车上,他找到了四瓶罐头。
此时的陈占诗头疼得像要裂开,胸口像压着一个大石头,怎么也走不动了。他只好把罐头装进大衣口袋里,肌在雪地上,一寸一寸地往上爬。100米的距离,他竟爬了一个多小时。
爬到同志们跟前时,他喊谁谁不答应。原来他们都冻僵了,连话郁说不出来。他赶忙把大家的挎包集中起来,浇上汽油,点着了让大家烤暖。烤了一会儿,几个人才慢慢有了点活乏气。陈占诗又把罐头在火上烤了烤,五个人分着吃了。
巳经三夭多了,依然没有看见一辆过往的车辆。尽管五个人紧紧地挤在一起,但仍然无法抵御彻骨的寒冷。腿想动,动弹不得,嘴想说,说不出话。只有五双眼睛无言地对视着。
作为一名医生,陈占诗知道他们的生命巳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了。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从身上摸出一支笔来。他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对另外四个人说:“同志们,到了现在,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为了防备万一,大家有什么要交待的,就写下来吧。”
几位同志一听他这话,眼泪刷地流了出来。
陈占诗想了想,首先在出诊包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这样几句话广战友们,当你们发现我们时,可能我们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们没能赶到空喀山口抢救战友,我很内疚,没有完成任务,我也没有把同志们安全地带出去……”
女护士李勤接过陈占诗的笔,吃力地写着如果我被冻死在这里,希望把我埋到康西瓦……”没有写完手已僵硬地握不住笔了。其余三个人又昏了过去。
直到离开三十里营房第五天的早晨,远处一束汽车灯才给他们带来了生的希望。他们在昏迷状态中被紧急送到了空喀哨所。苏醒后,立即展开了救治工作,陈占诗坚持为患阑尾炎的战士做了手术。三名边防战士得救了,李勤却因严重冻伤截去了两个脚趾,留下了终身残疾。
冬去了,春来了,一年又一年,陈占诗把在山上工作的时间累积在一起,超过了八年。
已是野战医院副院长的陈占诗过了在昆仑山丄奔波的最佳年龄,组织也有让他转业的打算。由于他在高山病研究领域里的影响,成都好几个单位主动给他发來了邀请函,希望他转业后能到他们那甩去工作。他在山下的叶城买了木板,钉了包装箱,做着转业的准备。
就在这时,组织又决定他留下来,并任命他兼任三十里营房医疗站站长。
这一年,他整整50岁。
他二话没说,立即走马上任,来到了二十里营房。
1992年12月,大雪封山。一天,陈占诗带着医生护士为三十里营房几个军事单位留冬的干部战士和地方单位的同志检查身体,山下惦记着他的妻子给医疗站打来电话说明天是我们老陈的生日,五十岁他还没有正正经经过过一个生请你们给他庆贺一下。”
人们这才知道陈占诗已经进人知天命之年。
陈占诗的五十岁生上过得简朴而隆重。驻上十里营房的军队和地方单位的人都来了,机务站、兵站送来了“寿”字匾“福”字匾;边防部队送来了裹着红纸的蜡烛;地方养路段的维族工人在馕坑里给他烤了个大蛋糕。兵站的一个部代表驻三十里营房各单位的官兵和老百姓致贺同平常,医疗站总在为我们付出,为我们守护平安,今天,陈副院长在喀喇昆仑山上过五十大寿,让我们借这个小小的聚会,向昆仑守护神们表示崇高的敬意!”
蜡烛点着了,大家唱着祝福的歌。
面对此情此景,陈占诗眼睛模糊了。
“陈副院长,快吹蜡烛吧!”大家喊起来。
陈占诗连着吹了几次,竞没吹灭一支蜡烛。
他已泪水涟涟……
从三十里营房往前再走75公里,就是康西瓦。
1962年中印边界自卫反击作战期间,它是新疆军区前指野战医院的所在地。战争结束后,这里留下:一座烈士陵园。
在巍峨髙耸的喀喇昆仑山中,以海拔高度成为世界之“最”记录的,随处可见。康西瓦烈士陵园大概是世界海拔最髙的烈士陵园了。它座北朝南,背靠晶莹的雪山,建在一面缓坡上,面对着通往阿里的新藏公路,再往南,是终年不化的雪山,雪山连着国境线。
这里长眠着天空防区的一百多位烈士。其中的大部分死于1962年冬天那场捍卫主权与尊严的边界战争,也有在日后的施工和执勤中死于事故伤病的。最晚的坟墓立于1991年,烈士的名字叫王天勇,河南镇平人,1990年人伍,1991年7月8日牺牲,死前是36224部队特务连工兵排的战士。
烈士们的墓碑都很简单,姓名,籍贯,入伍年月,牺牲时间,以及生前所在部队代号和职夯(绝大部分是战士)。在康西瓦凭吊烈士,是走进喀喇昆仑山和走向阿里高原的将军到士兵必不可少的仪式,过往汽车司机,不论军队的还是地方的,都要在这里驻足默哀。每位烈士的墓碑前都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白酒、香烟和军用罐头;新鲜的或祜干的树枝、野花和鲜花在死寂的陵园里提醒着生命的存在。
据说,考虑到烈士们在山上太寂寞,上级曾考虑过把康西瓦烈士陵园迁往山下,但最终没能实现。原因各说不一。一种说法是,为了迁移事宜,南疆军区派千部到康西瓦进行考察,当汽车行至离陵园约500米的地方时,连爆两胎,换上轮胎后,发动机又怎么也发动不起来。大家说,烈士们生为昆仑兵,死为昆仑鬼,不愿离开他们为之献身的地方。迁陵只好作罢。另一种说法是,迁陵工作实际已经进行过一次,曾挖开过一个烈士墓,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巳经三十多年了,棺木里的尸体不仅没有腐烂,皮肉一点都没变样,仿佛在沉睡的样子,身上的军装还完好如初。大家说,烈士们是喀喇昆仑最优秀的儿子,喀喇昆仑用自已博大的胸怀维护着他们不受侵害:康西瓦是烈士们最好的安寝之地。
传说使冷寂、肃穆的陵园显得温情脉脉。
在康西瓦烈士陵园里,长眠着一个叫梁福海的战士。
梁福海不是死于1962年那场边境战争。
对于梁福海的死,第十八医院老院长丁志恒固执地认为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丁志恒院长也是三十里营房医疗站早期的站长之一,几十年来,他每次上山,都要在梁福海的陵墓前默立很久。他对这位巳经死去将近四十年的昆仑老兵怀着深深的愧疚。愧疚又成为他攻克高原疑难病的动力,激发着他在喀喇昆仑为他准备的舞台上艰难跋涉。
丁志恒是我军进疆后自已培养的第一批军医。
1949年陕西宝鸡解放,刚刚上完初中的丁志恒就报名参了军,那时部队文化水平不髙,初中毕业生已经称得上知识分子了。
西进途中的解放军急需医务人员,他被分到了二军医训队,边行军边学医,走到帕米尔高原时,他已成了一名“速成”军医。从此,千里边防线上,常能看到他骑着马、背着枪、挎着药箱跋山涉水的身影。他亲手救治过许多战士和老百姓,把他们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有时,神秘莫测的高原病也会使他束手无策,回天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战士们被病魔夺去了生命。
他是眼睁睁看着梁福海在自己怀里死去的。
那时,丁志恒已从帕米尔高原调到了喀喇昆仑山防区。一天,他骑着骆驼到天文点哨卡给战士们查体,当查到一名叫梁福海的报务员时,发现他的脸色不好,而且在剧烈运动之后,呼吸和心跳都没有显著变化,丁志恒怀疑他心脏有问题,建议连队让他下山检查休息一段时间,可当时正赶上战备值班,一时下不了山。梁福海自己也没有感到有多大问题T几天后,连队会餐,梁福海喝了儿杯葡萄酒,不一会儿就出现了呕吐,接着就昏迷了过去,前后没有儿分钟。丁志恒和另外两位军医,连续抢救了十二昼夜,也没有抢救过来。
梁福海死的不明不白,丁志恒不清楚他的确切死因是什么,能用什么方法去治疗?
看着在自己怀里渐渐僅硬的梁福海,丁志恒悲痛欲绝,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对他说广好兄弟,我丁志恒无能啊,没有把你治好。
梁福海的遗体被骆驼运到了康西瓦。
那时,共和国在高原病的研治方面还几乎是一片空白。
攻克高原病'丁志恒决心在喀喇昆仑山开始自己的跋涉。
他没有任何豪言壮语,人们只是看到他窗前的小油灯亮了一夜又一夜。科学殿堂的攀登是孤寂的。
没有老师,没有资料,一切几乎从零开始,他的步履有些艰涩。梁福海的影子经常在他眼前闪现,这是他绝望中的力量,他明白自己不能停下来。他的目标远大,他要解读整个喀喇昆仑。为了向高层次的医学理论迈进,他先用两年时间补完了高中的数理化,接着钻研医学教科书。他费了许多周折找到了苏联医学家塔扎诺夫的《生理学》、贝科夫的《病理学》,如饥似渴地学习;巍峨的喀喇昆仑和阿里高原为他提供了广阔的舞台。
丁志恒在探索。
这时,阿里防区突然出现了许多肾病患者,支队卫生队检验发现,患者的尿中含有蛋白和血斑。奇怪的是,病人被送到山下的叶城治疗时,没有怎么用药,蛋白、血斑消失,浮肿也渐渐消退。
有心的了志恒捕捉住了这个信息。
不久,天空防区也出现了这种病例,患者浮肿,屎里出现诺白和血斑。下山后不治自愈。
蛋白尿是病理现象,还是生理现象?
为了得到答案,了志恒与王秋讯医生对这一现象集中进行研究。他们用87天时间对喀喇昆仑防区和阿里防区的十几个哨所进行调杏,每天上次采集早卧位、午运动和晚静止的尿样,进行化验分析,重点分析了一百多名守防时间在半年以上官兵的病例,部队下山后又跟踪调查。从1964年到1966年,他们全神贯注在不同海拔的山上山下哫复比较,最后得出结论:高原蛋白尿属生理现象。
与此同时,他又对高原病的早期诊断进行了研究,写出了《海拔5000米以上地区对身体的影响和建议确立高原部队不同海拔卨度守防年限的报告》。
1966年元i之后,丁志恒奉命赴西藏拉萨,参加《热带、温带、寒带高原卫生手册》(简称“三带手册”)编写工作。他带去了自己的两项科研成果:关于高原蛋白尿和高原肺水肿早期沴断的两篇论文。他希望这两项研究成果能人编“三带手册”。
但是,他的研究成果在会上受到了冷遇。
会议主持人拿起一本1965年英文版的《希赛内科学》念起来,最后以“高原蛋白尿没有理论依据”为由,拒绝人书;高原肺水肿诊断的命运与此相似,会议权威搬出一位叫霍尔他德的洋人在1937年提出的经验,将其否定。
丁志恒据理力争,他对自己千百次从实践中得出的结论深信不疑。但他的声音太微弱。
两项都没有人书。
没有办法,他太年轻了,而且只有初中学历。
丁志恒不知道自己能在部队服役多久,但作为医生,他要对高原部队官兵负责。他从拉萨冋来后,我行我素,先后主编了《高原病防治手册》、《高原病研究防治资料汇编》、《髙原部队疾病基础》,他连在高海拔池区怎祥做饭都进行了研究,编写了《高原做饭手册》,介绍蒸馒头、烙饼、焖米饭、生豆芽、做豆腐的方法。
时间为忐恒作出了结论。
1971年,美国人在《屮非高原蛋白尿》一文中提出的见解,与丁忐恒的见解如出一辙,却比丁志恒整整晚了六年。
死亡率高达80%的高原肺水肿、髙原脑水肿,自1974年以来,治愈率一直是100%。
如今,丁志恒已成为全国为数不多的高原病专家,他的名字已载人《中国名人录》。
1989年5月,空喀山口施工部队38名官兵同时患了髙原肺水肿、脑水肿,情况万分紧急,时任十八医院院长的丁志恒率领抢救小组迅速赶到发病现场,全部治愈。
返冋医院途中,他又来到了康西瓦烈士陵园,在梁福海的墓前站了好久。他说》那天他好像要向老朋友交待什么似的,他说那天天很蓝,天上飘着几朵云彩,白得没有一点杂色……
采访三十里营房医疗站第二十七任站长李雷振是件吃力的事情,在他眼里,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常。
何在我的采访名单屮,他是必须釆访的对象之一他在南疆,至少在从叶城到三十里营房,甚至整个喀喇昆仑山区,都名声赫赫,这位外科医生在海祓四五千米的地方成功地做过几次开腔剖腹的手术,这使他名声大震,遂有了“昆仑山上一把刀”这样一个绰号。
维吾尔族老乡把他说神丫,一个打馕的老人用变了味道的汉话说那个李大夫嘛,厉害得很,在冻破石头的冰达坂上,把吐拉红的肚子这么一下子就割开了'~不割不行,吐拉红要死了。李大夫把长长的肠子从肚子里掏出来,把肠子上的病去掉,再装到肚子里,吐拉红就好了嘛。前几天我还看见了吐拉红,就在这甩,我的馕坑跟前,短短的十分钟时间,吃掉了两个馕。他说,解放军的李大夫厉害得很。”
这类说法太多了,不知有没有演义的成分。不过这些传说确实吊起了我一定要釆访他的胃。
采访他时他正在上班。我在会议室里等了一会儿,他穿着一件白大褂进来了,他进来后先是抱歉地说了一句广让你久等了。”接着又补充说只是……我没啥好说的。”
他说这话时让你感觉不出他在客套,他的样+很客气,也不像有意在拒绝。只有一种解释,他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了。直觉告诉我,我们的交谈将会有点困难。
他很和气,笑容一直挂在脸上,不失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