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县谈诗
——一九八五年四月
当我感到疲惓,准备道一声“别了”时
就在三月底,当我正被手头一篇长文弄得疲惫不堪的时候,突然接到我的朋友、诗人刁永泉来信,告知我:勉县拟于清明节前后,举办一次诗会,邀我和我的另两位朋友诗人晓雷、王德芳参加,并要求我们在这个会上发言,跟勉县诗界的朋友一块儿交流思想,切磋诗艺。永泉的信简洁精练,热情洋溢,一如他的为人。读过佶,老实说,我的心情是高兴和惶惑参半的。我高兴,久久巴望的陕南之行终于可以实现了。在那里,我将看到与浑厚的关中平原、粗犷的陕北高原迥异的富有南国情调的秀美风光,结识那儿的山、水、人,感受不止一次被诗人、作家描写过的汉中盆地、秦巴山乡的迷人风情。近些年来,我也跑过一些地方。我去了云贵高原,在五百里滇池中荡桨泛舟,在气势磅礴的黄果树瀑布前接受庄严洗礼,在峭拔峥嵘的鲁南石林中漫步徜徉。我去过江南,到过水墨画一般淋漓的皖南,攀爬过名山之冠的黄山,并沿新安江东下,领略过小桥流水的风光。我也去过华北平原、内蒙高原,一次次被那里的广袤、雄浑所慑服。可是,作为陕西人,我偏偏没有来过陕南,如同泾阳人没有登过泾阳塔—样,自然是个不能原谅的空白,—种不该发生的遗憾!
今天,我终于获得填写这页空白,弥补这一缺憾的机会了。就像一位穷愁潦倒的饿汉,突然发现在他的前方,距离并不遥远的地方,有谁将一盘刚刚出炉的尚冒着热腾腾香气的馅饼放在那里,吸引着诱惑着你,让你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去……
毫不掩饰地说,我同时也产生了惶惑!
多长时间了?将近半年吧!我不但没有考虑过诗,没写过一行诗,甚至连那些新的老的、长的短的、熟悉与不熟悉的诗人们的大作,一行也没读过,更不必说那些多如牛毛的诗讯、诗话、诗评了。诗,似乎在离我远去,它的背影,已让我感到有着儿分陌生了。但是,我还是来了,高高兴兴地来了。这不仅是因为有向往己久的陕南汉中这片如花似锦的土地的强烈吸引,也不仅是因为友情的热切呼唤,而且还因为正当我处于疲倦,正想向诗道一声别了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深情地呼唤,久违的诗神又一次神色庄严地站在我的面前,频频扬手,呼唤回归,于是,我便将刚刚落稿的长文推向一边,开始了我的关于诗的思考。
诗人气质,并非诗人的专利品在诗界,常常会听到有人这样说:某某具有诗人气质,某某没有。
但如果有人要反问:能否告诉我,你所谓的诗人气质到底包含哪些内容呢?那得到的回答,也许会是千差万别的。
那么,到底有没有这种可以让某些写诗的人深感骄傲,又可以使某些写诗的人灰心丧气的精灵存在呢?
如果说,它指的是写诗的人那种必不可少的对生活富有诗意的感受能力,对感受到的生活富有诗意的再现能力,以及他的才思的敏捷、机智,想象、联想能力的丰富与超拔,运用语言的娴熟自如等,那么,我的回答是明确的:是的,这就是诗人气质。如果说,它指的仅仅只是那种遇事时动辄便面红耳赤的激动,近乎疯癫的狂言乱语,讲话时故意的拖腔拿调,或者干脆就是衣着的凌乱不整、发型的奇异等,那么,我的回答便是否定的了。“
其实,即使从前边所说的那种对于“诗人气质”的理解而论,如果去掉“诗人”二字,那么,对于任何一位从事其它体裁创作的人来说,无一不是应该具备的最起码的素质。那些从事小说、散文、戏剧、:创作的,如不具备上述那种感受生活、再现生活的能力,缺乏起码的想象、联想能力,那么,能写出好的小说、散文、戏剧来叫?凡属堪称优秀的小说、散文、戏剧作品,有哪一部哪一篇没有包含诗的因素呢?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能说它里面没有诗吗?曹雪芹的《红楼梦》、鲁迅的《阿Q正传》,里边没有诗吗?可它们的作者,却是地地道道的小说家。
诗人气质,绝非诗人所专有。
当然,这样讲,也并非是说写小说的能手同时也必然是写诗的能手,反之亦然。
任何一种文学体裁,它都有着自己的长处和短处,荇自身特殊的规律和特点。譬如小说就长于叙事,而诗,则长于抒情。用诗专门叙事,必然失败;用小说专门抒情,也必定不伦不类。当然,文学作品中,不乏优秀的叙事诗,也不乏包含浓郁诗意的小说,侶它们首先应是诗或小说的。
这种诗人气质,不,还是扩而大之,叫做文人气质吧,是可以而且能够获得的。一切才能都来源于实践,来源于孜孜不倦、百折不挠地磨砺和追求。忘掉那些关于诗人气质的有无之争,去努力扩人自己的知识库存,去努力扩展自己的生活、艺术视野,不停顿地磨砺手中紧握着的诗笔,那么终有一天,你也同样会获得成功的!
当感情的天平失去平衡时
有这么一句在搞我们这——行的听来如同“八—样的话,叫做:写你熟悉的。
对此,我至今深信不疑。
我筲经到过四川盆地、云贵高原、华北平原、蒙古高原、江南水乡……但我却很少写出过与这些地方有关的诗。
原因很简单:我虽然到过那里,也曾为它们或新鲜或陌生的人文风物而流连过激动过,但我还是写不出或者写不好以其为题材的诗来。这种浮光掠影、走马看花般的旅行,使我来不及熟悉它,真正理解它;我的感情的天平,还没有达到足以使我失去平衡,因而小得小诉诸笔墨的程度。勉强去写,写出的也必定属于极其一般化的平庸之作。
我不具备那种见山可以写山,见水可以写水的才能。面对那些将祖国的名山大川、名胜古迹快要由他一人写完了的诗人的大作,我每每会望其诗而兴叹,并会因此而不胜惶惑的。
我只能写我熟悉的、理解的,而且强烈被震动,使我感情的天平将要失去平衡的生活。
我写自己心灵中感情的沉淀。唤醒这沉淀,需要时间,需要契机。
这种心灵深处的沉淀,一旦被唤醒,它便会让你不能自己,使你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使你进入—种仿佛被猛烈的狂风所拂荡、摇撼,眼看就会失去平衡的状态之中。这时,诗,人约就要诞生了。我写关中平原的诗,大都是属于这种感情的沉淀。这种沉淀的过程是漫长的,有时甚至是痛苦的,但绝非是刻意的人为的。要唤醒它,需要与某种绝好的契机邂逅。
有时,一些虽然只是匆匆一悟的风物,也被我写进诗里去了。但它们大都是作为我长期以来感情沉淀的载体而出现的,这样,它们就不再是它们本身了。臂如我看到黄果树瀑布,我因它的壮观、它的气势而激动,但它唤起我对于生活、祖国、民族,当然还包括个人经历的诸多沉淀感情复苏的却是它的坎坷曲折。如果我的心灵世界中根本就不存在任何一点与上述“坎坷曲折”能同时强烈共振的感情积淀,而只是看到它的壮观,也许根本写不出那样的诗来。我还写过一首题为《皖南农妇》的诗。对于皖南农村生活,对于皖南农村妇女,我自然是谈不上熟悉了;但我却熟悉家乡关中的妇女,比起男人来,熟悉她们的喜怒哀乐。她们,既是贤惠妻子、慈祥的母亲,同时又是大地耕耘者、创造者。她们肩上的重负,似乎还要重一些。她们也曾抱怨过、唠叨过、叹息过,但。却很少有人推诿过、逃避过。千西年来,她们,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在皖南,3我不止一次看到那些身着阴丹士林大襟衫,头顶蓝的、白的布帕,打着补丁的肩头挑着一副闪闪的担子,迈着细碎轻捷的步子,从田垄、集镇銜头走过的农村妇女,每当这时,—种崇高的感情便会让我久久难以平静。我想起了家乡的农妇,想起了我的母亲,和母亲一样的大婶大妈。我的感情失去平衡了,我止不住要写她们,讴歌她们。如果没有以往这些感情的积累和沉淀,我便不会有这样的诗。正是皖南农妇的一条扁担,肩头上的一块补丁,给了我唤醒还在心灵中沉睡的这种感情的契机。
是的,应该写最熟悉的。怛熟悉了的,不一定就是诗的,只有那种熟悉了沉淀了并且最终被唤醒了的东西才是诗的。
契机,需要等待。契机,无处不在。契机永远钟情于那些狂热地爱着土地、人民、生活、生命的人!契机,不属于懒汉,不属于冷漠者。
技巧,实际上是一种选择
任何一项工作,任何一项复杂的或简单的劳动,都需要技术。那些熟练的几乎达到出神入化境界的技术,就不再是技术了,而是技巧。
属于精神范畴的产品,诗,同样需要技巧。诗的技巧是什么?
它太多了,多得一下令人难以尽述。譬如象征、意象、隐喻,电影蒙太奇式的跳跃和组合,根据情绪流动而构成的多形、多层次的结构,以及时空错位、变形、通感、现实和回忆、幻觉等等。
企图有朝一日将迄今己经诞生的一切技巧一件不漏地掌握手中,并随时能够写出不朽诗作,只能被看作是一种荒唐的奢望。
正如物质的生产技术在不断发展变化、不断更新一样,诗艺的技巧,也同样在不断变化和更新。
任何个人,都不可能穷尽诗的全部秘密。
任何形式,任何技巧,只有附丽于它的实实在在的内容时才会闪出光芒。
写什么内容,从什么角度切入,写到什么样的分寸,却需要选择。
选择,就需要眼光。
这里,用得着罗丹那句名言了:“生活中不是缺乏美,而是缺乏一种美的眼晴。”
对,可不可以说,诗艺的技巧,就是一种审美的选择的眼光呢?选择就是判断。
这种判断能力表现在从感受描写对象的一刹那开始,直到写完最后——个字的全过稈。
为什么写这个,不写那个?为什么这样写,不那样写?为什么有时写得长,有时写得短?这一系列问题,实际上都取决于诗人的不同的审美眼光,理解生活的水平,也就是对自己选择判断能力的考验。同样是写张志新的诗,雷抒雁写了一株“小草”,而韩瀚则写了—架“天平”,一长一短,一博大一精警,一汪洋恣肆一短小精悍,无不在证明着诗人审美眼光、判断选择力的差别。
同样写眼晴的诗,最近某期《诗刊》就出现过三首。三首各有千秋,各有独自存在的价值。这也反映出对待同一事物的不同的审美眼光,不同的判断能力。
这种选择判断能力因人而异,且有高下之分。它由诗人的思想、知识、艺术素养、阅历气质、趣味倾向等等因素所决定。
它是可以获得的。但要获得它,却需要年复一年的磨炼和积累。它儿乎没有公式可循。但它却确确实实存在。
选择和判断,这实在是不是技巧的技巧,是比任何一种技巧都更为重要的东西。
不懈地加强自己的审美水平和理解世界理解事物的深度,你就会获得技巧。
如果不到山穷水尽,便不要舍弃那“最佳一笔”。
如果描写—个动作有若干个动词可供选择,那么其中必定有一个是最准确的。要下工夫找到“这一个”。这是先行者的名言。“这一个”,就是“最佳一笔”。
凡是艺术,几乎都存在这“最佳一笔”。
“画龙点晴”,“点晴”不就是“最佳一笔”吗?戏剧的高潮,那惊心动魄、催人泪下的—瞬,不就是“最佳一笔”?
小说、散文、戏剧,凡是堪称杰出的,我们都可以从中找到作者倾其全力描画上去的那“最佳一笔”。
诗,不用说,仍然需要并存在“最佳一笔”。“同时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道出多少人情世态,堪称绝唱!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其中蕴藏的哲思,历千古而不朽!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率真,深沉,让人闻之动容!“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军旅思乡,楚楚动人!
这是自我们辉煌灿烂的民族诗歌宝库中随手采得一粒两粒明珠。如果谁荷兴趣自浩如烟海的诗的宝库中去寻觅,那么你必定会编出一本堪称世界之最的《中国古典诗词最佳一笔大全》来的。新诗呢?
“死,消灭不了她又她是太阳7离开了地平线却闪耀在天上!”“昏睡的生活,比死更可悲,愚昧的日子,比猪更肮脏!”雷抒雁以自己睿智的选择,为一出时代悲剧,勾勒出异常通劲的一笔!
“她把带血的头颅放在生命的天平上,7使多少苟活者失去了分量!”韩瀚短短的篇仆,包含了多少社会容量!
“为什么我的眼里充满泪水,又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艾青用和泪带血的诗句,抒发了他对水深火热中的祖国的腔赤子真情!
“夜晚给了我一只黑色的眼晴,我用它来寻找光明。”顾城因自己独具慧眼的发现,抒发了那个非常时期的昂扬之情。
我们完全可以不费力地找出一系列“最佳一笔”来。当然,我们举出的上述例证,似乎还可以称它们为聱句。是的,是警句,或者叫警策。它们是诗中名副其实的“最佳一笔”。仴“最佳一笔”包含的不仅仅只是喾句。
它的内涵要丰富得多。它几乎包括了一首诗的立意、构思、结构、氛围以及艺术手法等等从局部到全局的所有环节。诗人的艺术匠心在一首好诗里,儿乎随处可见,且浑然一体。一位通常意义上的技术高超的解剖师,可以在肢解一具尸体,一只小白鼠时做到游刃有余;但文学批评的解剖师,却很难像他们那样能够随意解剖酋浑然天成的诗。我之所以将上述警句自原诗中摘出,也仅仅只是为了便十说明“最佳笔”具体到微观状态时,会是一种何等光彩照人的模样。
“最佳一笔”,是那么具体,随处都会让人刻骨铭心,悄然动容,甚或神魂颠倒;又是那么抽象,只能心领,不可言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