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鉴
有只足印嵌在心中,沉甸甸的,竟被它压得喘不过气来。是岁月风沙凝结的沉重,是忧患结石的痛楚?
一股强烈的倾吐欲望在这深嵌的足印上生根、发芽、抽枝,宵葱的枝干,强劲的舒张,逼得人忍不住猛地喊出声来。
足印,平凡的足印,遍布人类眼帘的足印,可以是一首诗的炽热,一曲歌的凄婉,也可以是一幅画的浪漫,一出话剧的荡气回肠。田垄上的足印,凝四季风霜雨露,是人类与大自然苦爱的吻痕。海滩上的足印,满贮潮的轰响,每一只都写着征服。朦朦月色下的足印,泛着柔和的蓝色光波,那是爱的襁褓。那印满斗室的足印,杂乱纷沓,一只一眼文思的喷泉。可这久久深嵌在我心中的足印呢?
十五年前,我来到黄沙蒙蒙的塞上,叩访岁月微尘轻笼的三边盐池。
静静地栖卧于沙原腹地的古老的盐池,此刻,沉静安详得一如超度沧桑的老人。那肩头打着补丁、热汗淋淋的灰色身影,不冉见到;那激越高亢的浪盐号子,不再听到。哦,你这作为一个悲壮时代见证的盐池,你的闪闪的红星,你的呐喊,连同那些不甘屈服的故事,在哪里?
盐池岸边不远,是曾经高大雄伟过的民城遗址,颓垣断壁,黄沙披笼,使我突然想起史前巨兽遗留在莽原上的骸骨。
恍惚中,这早已在地球上绝迹的动物家族的巨擘,怎么突然复活了?你看,那伤痕累累的躯体上,一只又一只黑晶晶的眼晴,不正朝我闪眨?
这历史幽深的眸子啊,可曾记录下了那个悲壮岁月的全部秘密?那灰色军装的俊美壮观,那与枪声、炮声、浪盐号子汇合成一支民族抗争之歌的激越,该有多少还留存在时间的彀纹里,向今大诉说一个又一个传奇的故事。
为着寻觅,我走进一个又一个遗留在城墙断壁上的窑洞。我抚摸着窑壁上那被油烟熏得乌黑的灯龛,抚摸着挖掘窑洞时留下的铁耙齿痕,我仿佛被带入一个血与火的年代。八路军,三五九旅,大生产,花马池,莲花池,打破禁锢,呼啦啦飘盖天南海北的旌旗,那浪盐号子,那汗湿的肩头……这一切,如同闪电,照亮历史和现实的巨大时空。
历史,披着树皮草叶,自遥远的蛮荒走来,又穿着粗布军装从这里开拔,一路轰轰隆隆,血火飞溅,那震天撼地的,该是这巨人的脚步声响!
可是,没有一只镜头摄下过这历史瞬间奋进的身影,甚至连一只足印也未留下,这是何等的缺憾啊!
怅怅然,我爬上了颓倾不堪的长城遗址。历史和现实的画面在眼前迭相显现。脚下,那深陷在一层层一块块断裂塌倾的城墙土块上的夯窝,依然清晰可辨。这夯窝里,满贮的当是杀伐的烽烟,役作的艰辛,还有亲人的泪,思乡的愁。跟那些至今仍然存留在城墙上的同样颓倾同样悲壮的一支赤色军旅的临时宿营地窑洞—样,它也有着自己异常深沉丰富的内涵。
我在古长城的断垣上徜徉。
蓦地,一块滚落在黄沙衰草中的宽厚各约二尺、长约三尺的城墙断层上,一只深嵌着的硕大的足印,映入眼帘。像一下发现了向往已久的稀世巨宝,我惊骇得半天喘不过气来。我慢慢俯下身去,用发颤的下掌,久久地抚摸着这只被多情的历史浇铸定型在断层上的足印,一股庄严的热流在胸中鼓荡。这是哪一位筑城的役工,留下的神工鬼斧般的痕迹呢?看这较常人足印要大得多的足印你完全可以想见,这举夯筑城的该是—位身躯异常雄健伟岸,可力举千斤的西楚霸王般的莽汉!他也一定是在跟伙伴们一起,使足浑身力气,将沉重的木夯,奋力掷向云天的一霎,一只作为力的爆发支点的大脚,深嵌在土层上的印痕。刹那间凝聚的力,是那样惊人,甚至当它被另一层夯土覆盖后,依然保持了它的充满力度的清晰面目。
今天,随着古长城墙的日渐崩塌,大自然的双手,终于将历史悄悄藏匿在其中的密码翻刨出来,并作出破译,使它得以向今天展示千百年前那震天动地的一瞬。
久久地注视着这只足印,我的眼前,徐徐展开了一幅宏伟的画图: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大地上空,轰然一声电掣雷鸣,一条神奇的巨龙,自时间的裂隙中夺路高翔,狂卷一天浩浩雄风,腾挪跌宕,一往无前!而在这广袤的山河一角,一只深嵌的足痕,如同一枚权威的鉴定章,稳稳地钤下了一方色泽如火的印记,标明了这块古老雄伟的版图,以及在这方版图上生生不息,不断发展壮大的一个伟大民族历史创造者的姓名:人民!
我真恨不得将这嵌有筑城者足印的断裂的土块搬走,并最终把它交往博物馆,让其同无数件珍贵的文物一起,向世界展示这独具魅力的历史见证。
岁月风沙的无情侵蚀,使古老的长城,己经或正在变成一支蒙上沙尘的挽歌。而这只嵌留在城墙断层上的硕大的足印,连同深嵌在城墙上的那些尚未来得及坍毁的窑洞,此刻却一齐向人们作证,真的长城,不是土筑石垒,而是由一个伟大民族奋进不息的脚印所垒成。这是一座更加坚固更加雄伟的长城,它将永远屹立在世界东方,屹立在人类历史的长廊中,即使沙暴狂卷,雨霜剥蚀,也不能损其丝亳。这只深嵌心中的足印啊!
1992年6月
呼唤
狼!抖动褐苍苍鬃毛的狼,自身后向他扑来。就在这一霎,如不是偶一回头,瞥见了这使人毛骨悚然的一幕,那么,他也许会轰然倒地,结实的脖子早已鲜血淋漓地置于这只善于从背后偷袭猎物的凶残的野兽口中。
他本能地迅速转过身去,想正面躲避或者伺机抵御它的进攻。但狡诈的狼,偏不让他对个正着,它也随着迅速转移的身躯,同时向另一边转动,就像分针秒针时转动那样,而且比他转动的幅度更大。他不知转了多少圏,狼也不知随他转了多少圏,总让他看不清它的全部,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那褐苍苍的头在眼前闪动。他几乎发昏了。不行,这样下去肯定会完蛋的!一种高等动物的理智提醒他,得跟它斗智!他憋足劲,突然逆时针方向转动身子,这回,狼没料到人会这样聪明,它竟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但它绝不会后退。它也判断出,面前这份猎物,已是近乎虚弱的老人了,只要不懈地与其周旋,他终有精疲力竭的——刻。
的确,几经周旋,他已冷汗淋漓,气喘吁吁的了。但生的本能却使他仍以惊人的毅力支撑着投入这场人与兽的你死我活的搏斗。他弯着腰,双臂钳似的外张,十指僵硬,双目圆睁,迸出惊恐的光束,死死盯着面前不停地左右跑动、匍匍、蹿突,不时向他逼进,并不断弄出团团呛人黄尘的恶兽。
忽地,像一道褐色的闪电袭来,狼—口咬往了他的右手,那感觉,像有无数把锋利无比的小刀同时刺进他的十瘦的手背手心。他用尽全身力气一甩,竟将狼也带动起来。他只觉那只手和臂膀马上就会断裂一样。可是,狼仍死死地咬着,丝亳也没有放松的意思。他带着哭声大喊:“打!打!打!打……”可有谁能在此刻救他—命呢?周围,除了荒草萋萋的山坡,连只鸟儿也不见,只有他那嘶哑的绝望的喊声,在空气中战粟。
完厂!完了!刚刚走进半西的生命,此刻就要结束在这渺无人迹的荒坡上了。他慢慢闭上了眼晴,等待着那永远也许不为人知的痛苦的一霎。
“……怎么啦?!怎么啦?!醒醒!醒醒……”如同屏幕上的镜头迅速转换,这异常恐惧的一幕,终于淡去。扶在他肩头的,是一只温热的手掌。他能感觉得出,那手正在微微颤动。
他动了动。被子潮湿湿的。一切都随着那声声呼唤结束了,没有那呼唤,这惊险的—梦,不知还会延续到何时为止。
他的脑海变得异常清醒。屋子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醒醒!醒醒!”急切而温柔的呼唤仍在耳畔萦绕。他突然闻到了一股人间久违了的温馨、甜蜜的味道。
如同被细筛滤过,空灵的脑海里泛起一簇透明的浪花,在眼前飞溅,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光环。
这些一个时期来曾令他懊恼、烦躁而又拂之不去的光环啊!“不要抽那么多烟,你看。”她将…张揉皱的报纸塞到他的怀里,“要得癌的!平常有了好文章你讲来讲去,就是这类文章你偏闭目不见!”
其实,文章他早看过了,似为什么要说给别人听呢?全家只自己一人在抽烟,至今也戒不掉。
“喂,早点回来,别磨蹭到天黑路不好走!”这声音己成为他身影的一部分,只要他外出,肯定伴随不误。把他当孩子。他早麻木了。
“看看这纽扣!你啥时能变得整顺一些?”她用手指戳着他上衣下摆一只没扣上的纽扣,然后迅速替他扣上,气咻咻窝他一眼。
“多吃点青菜!看,多好!”筷头点着那盘凉调的芹菜,她命令道。蔬菜,特别是绿色蔬菜,含有人体必需的多种维生素,他能不知道?可她偏偏每顿饭都要这么教导。
“喊了多少声,你就是不吭声,给你得买棉鞋,你到底听到了没有?”他在思考一桩麻烦问题,正要理出个头绪来,却被打断了,还说喊了多少声,可他怎么一声也没听见?还怪他?
……唠唠叨叨,絮絮聒聒,如同暑大蚊蚋,挥之难去。唉,她变了,变得越来越让人不堪忍受了。那份袅年使他醺然的温情,如今藏哪儿去了?
他感到一层无形的却分明渐渐加厚的墙,正竖在彼此之间,使他几乎看不清她的面影了。
此刻,在刚刚经历了那一场噩梦之后,这些深嵌心灵深处的芥蒂,却像浪花一样,一簇簇地泛了上来。可不知怎么的,却使他忽然从中感到一种许久不再品尝到的亲切的韵味,如同刚才那声声依稀还留在耳际的呼唤,那身旁缕缕宁静温热的呼吸一样,充满着美妙的诱惑力。
他忽地联想到一句关于人生的富有哲理意味的俗谚。哦,是的,是这样,的确是这样!
人啊,从结发之日到暮年这段漫长的旅途中,双双该有多少变化啊!浪漫的不再浪漫,热切的变得宁静,青丝夹杂上白发,光滑的肌肤蜕为粗糙,言语也渐将华美的外衣退去,变得快捷老辣了。可是,唯一没变的却只有一种深情。这深情,如同面临厄运突然传来的那声呼唤,足以使你惊醒,足以使你化险为夷!
哦,金子也铸造不出的珍贵的东西,这呼唤啊!如果有朝一日听不见了,不再伴随他的人生,那跟将他掀入茫茫黑洞一样可怕!
想到这里,一种恐惧突然再次袭上心头,这恐惧,绝不亚于那场人与兽的搏斗。
他猛地翻转身,伸出手臂,要将那声仿佛稍加疏忽便会立即消失的珍贵的呼唤紧紧搂进怀里,并至死再也不放。可是,搂住的却是紧挨他铺着的一床被子和被子里此刻已接着熟睡的人。
1992年6月
孤帆
她原来很平凡。
平凡得如高原一根草,一杯黄土;或是一缕瞬间就会飘散的柴烟,一抹浅浅的灰云;或者干脆就是一声蛐蛐的鸣叫,一只绿蚂蚱的纵身一跳。
荒僻宁静的渭北高原,多有这样的农妇。
四十出头,丈夫便在一场病后遽逝,留给她一女二男,以及被无穷无尽的困扰充填着的一片地窑。
这类渭北高原特有的方并式的地窑,是诗人咏叹过的“人在地下住,车自屋顶过”的奇特的地下城堡。比之地面上的建筑,那是名副其实的穴居。人,牲畜,家禽,共处一隅;粮食,财产,均在这里。喜怒哀乐的人间礼仪,同样在这里一一上演。深厚的黄土屋中,搏动着人的全部感情和秘密。口、月、声音,在这里永远被分割成两半,而最值得骄傲的却是它的冬暖夏凉。
时间,在洞穴中凝固,恍若远古洪荒。
丈夫去世,孩7骨折,贫病死生,折磨得她彻夜难眠。她大睁双眼,死死地盯着穹庐般的窑洞四壁,仿佛要从那儿看出这土地风水的不祥。她终于看到了,在窑顶,那里悬着具白骨,身旁置有奇形怪状的若干金属器皿;在她的脚头,问样有具弯曲的白骨躺着,身边也同样有稀奇古怪的器皿置放;而在她的左面、右面的窑壁里,也都各有一具骨架,各被若干器皿紧紧围着……
啊,真是不可思议!在这黑洞洞的夜晚,在更加黑洞洞的窑洞里,她竟看到了这么多的不祥之物,难怪她的命运这么不好!
信不信由你,她却一门咬定她的所见。
嗅觉异常敏锐的贩子们,却从她的被人当作呓语般的唉叹声中,捕捉到了冒险的信息。他们一个或几个的相继拥来。这些唯利是图的天才们,持有整打的花言巧语和人把人把的金钱。他们愿出重价发掘,使她足以得到比现在不知要好多少倍的生活。但她一一拒绝了。她并不知这给过她诸多不幸的窑洞中伴白骨而眠的—件件物什,究竞有多大价值;她只知不能跟这些黑道人物打交道;她只信公家。一番协商确定,发掘开始。
专家、技丁、保卫、民工,哗啦啦一夜之间聚成一支浩大的队伍。她将全家搬上窑顶,用塑料薄膜搭盖了自己的临时居地。那是怎样的令人兴奋得战栗的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