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队开拓的人
——胡采印象
二十多年前,正位血气方刚的青年时代,我迷恋上了文学。是这样一本书,在我眼前打开了一扇久久为之神往的艺术之宫的大门。我怀着心跳,在这痤神秘的殿堂甩遨游。
厂是,这本书,如同一把神奇的雕刀,将—个闪光而又有几分神秘色彩的名字,镌刻上我的心灵。这就是《从生活到艺术》!这就是胡采!
我终于有幸跟他见面了。
那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当我发表了第批诗作,开始步入本省各种文学活动的时候。
一个华灯初上的夜晚,由一位朋友陪同,我们来到古城一隅的一所公寓。在一间狭小的斗室里,在昏暗的电灯光下,他接见了我们。这是他饱受“****”折磨之后,尚未恢复上作的时候。他那瘦削淸瘤的面孔上,似7还堆留着险恶风云的印记,但华发覆盏下的额头,却依旧如同深秋枝头的硬果那样饱满坚挺;双目,投射出睿智温和而又带几分不屈的光芒;口齿伶俐,谈话极富逻辑力量。除过简筚寒暄,他还向我们谈过文学,谈过诗,也谈过关了:灵感。
如同一只雄狮,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搏杀之后,他显得有些儿疲惫,但雄风依旧未减。
很快,他终又重新出现在文坛上。
在一次次的座谈会、讨论会上,我以更近的距离认识着他,聆听着他的教诲。
他是—个不知疲倦的人。他和他的义学战友一一陕西乃至全国文学界受人钦仰的杜鹏程、王汶石、李若冰、魏钢焰等,不时出现在各种文学活动中,用他们自己成功或者失败的实践,不倦地给予后来者以指点和引导。
他出现在“太会议”上,陕两的小说创作面貌为之一新;他出现在“户县诗会”上,陕两的新诗创作面目也为之一变;他出现在各种文学理论研讨会上,“笔耕组”呈现出空前的活力和声势;他支持改革创新,全国唯家以小说为评论对象的理论刊物《小说评论》在陕西创刊了:他出现在全国农村题材创作会议上,素以这一题材的创作而雄踞文坛的陝西小说界,如沐春风,更加活跃……
陕西的中青年作家、作各,大都接纳过他的雨露恩泽。他为他们写出广好的作品而欢呼鼓吹,也为他们作品中出现的不好苗头焦灼苦思,他为此辛勤著文信,作出使人深受鼓舞、深感温暖的激励和引导。
他是一个极善“?在复杂纷纭的论争中,抓住要害,然后给以条分缕析、拨冗去繁,并给人以明晰和力量的人。
他位尊而谦逊,年长而慈样,是那样的容妨亲近的人。对于长者、领导,他不卑不亢;对于年轻作家,甚至于默默无闻的中青年作者,他宽厚温和,常使人如沐春风。
他原本应该而且能够写出更多的有益于文学事业发展繁荣的重量级文章来的。可惜繁重的事务占去了他的大部分时间。如同他为老一辈作家王汶石、杜鹏程等的作品作评作序那样,他也为陕西七八十年代涌现出来的—批中青作家写序、肴作品,一往情深地肯定他们的长处,指出他们的不足。
跟他相伴过大半生的爱侣,在严酷的“文笮”折磨中,不幸先他而去。他的晚境有些寂寞。但被问及时,他却很少流露出不满和伤感,只说:孩子对他照顾得很好。他是一个最善于用工作化寂寥为幸福的人。
自1942年那个对中国的文学艺术发展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延安**********庄严肃穆的礼堂走出,他一直率队行进在为人民大众的文学事业的发展繁荣而呕心沥血、辛勤劳作、不断创造的漫长旅途上,已逾四十多个风雨春秋,可谓:浪洶今古,壮志弥坚。这就是胡釆!
一个不懈率队开拓奋进,让人感动让人钦仰的哲人,一个智者!
1984年7月20日
鹌鹑蛋与跳芭蕾的人
幽口青石峡一一黑龙口。草木葱郁的秦岭,壮美,雄峻;弯弯曲曲的柏油大道,光洁、飘逸。
包括游览早、午餐时间在内,六小时后,吉普车终于抵达目的地商县大荆。这是山环合抱中一处平坦、丰腴的坝子。自一路高山夹道中走来,突然进入如此开阔的天地,使人不能不为先人创造的“豁然开朗”这一词语的神妙而惊叹。
下了车,我们由这次商山之行的组织者雷抒雁作引导,涉过一条浅溪,穿过刚刚收割完小麦的田间小路,走进一处绿荫扶疏的农家院落。这是抒雁舅父家。二十多年前,还是大学生的雷抒雁,曾借工作之便回到过这里—次。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成为著名诗人的雷抒雁,又踏上了这片给过他生命的乳汁和童年梦幻的土地,站到了他无时不在情牵魂绕的亲人面前。
“舅!”“妗子!”声声充满挚情的呼唤,使年迈的两位山地老人双手颤动不己。
“这棵树,我小时不知爬过多少次哩!”指着头顶一棵青果累累的沙果树,抒雁兴致勃勃地让我们看。
“这清亮亮的水里,有金子!”抒雁弯腰捧起一掬溪水,任其从指缝间滑落,滑落的还有这泥土一样纯朴、诗一样情真的语言。“我记得,舅舅曾在这里筛呀筛的,筛出一小捏红沙金……”
“看!我们家,当年就住在这儿!”在游览大荆看容时,抒雁又指着一处院落向我们介绍,“可惜,当年的庄基己经易手,房舍也不存在了!”
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这样使他激情难抑!大荆镇返回时,我们斜穿过又一条田间小路,抒雁突然惊呼一声:“看!鹌鹑蛋!”不待我细看,他已麻利地从路边一株二尺多高的早玉米苗根旁将蛋捡起,伸开手窣,托举到我的眼前。这一刹那,他那惊喜的神情,那双眸中迸射出的光与亮,简直使人感到,在他手掌中托举着的,绝不是寻常的两颗山地鸟蛋,而坫两颗价值连城的珠宝!我被他的这种情绪深深感染了,不由接过鸟蛋放在掌心细细端详。是的,这是两颗鹌鹑蛋,两颗有着泥土一样色彩,泥土一样斑点的鹌鹑蛋真不知道,他是怎样发现的!
留影。叙谈。依依分手。直到下午四时,行雁跟我们才恋恋不舍地告别了这片乡情浓郁的山地和它的主人,踏上归途。六时许,车入蓝田境,停车小憩。只见公路旁,山崖下,—处甶色石峡沿公路蜿蜒而去。峡中臣石几立,清流激湍奔泻,同行几人不约而同喊道好个去处。于是,纷纷择路而下,各自坐在光洁的水边石上,冼脸濯足。转身登岸时,我看到早己回到车旁的抒雁跟司机小奏,兴冲冲指点议论着什么。及至近前,抒雁将手中一根杈杈桠桠的树枝举到我的眼前,高兴地说:“看!树枝造型!”我接过一看,几乎惊叫起来:“啊,跳舞的人芭蕾舞!谁捡的?是你……”他不无自豪地点点头,又指点着让我看:“这是两臂,…臂向前平伸,一臂向后高扬,脑袋后仰,胸腩高挺。这是双腿,一条后蹬,足尖下垂;?条前曲提起,足尖也下垂!”说着,他将树枝翻转过去,指着另一面说:“这面就更奇了。虽然还是跳芭蕾的人,但却是女性。你看这胸脯!”细瞧,那儿果真有着小小的隆起。像极了!此刻,一股羡慕之情油然升上我的心头:好事怎么都让他碰上了?
在蓝田一位朋友处用过晚饭,继续上路不久,车子突然发生故障。司机下车去修。这当儿,抒雁又拿出他的那个宝贝造型,借从路旁一家小铺投射过来的灯光,皮影戏似的再次鉴赏起他的“杰作”。他向我说:“起个什么题口呢?我想叫它:跨度!你看,这个跳舞的人步子跨得多大!也许,她正在超越时间,超越空间……”
车子重新启动了。一路上,我默默想着抒雁的发现:那两颗娇小光洁的鹌鹑蛋,那根形神兼备的树枝造型,以及尚在孕育中的题目……是偶然的吗?渐渐地,我眼前浮现起日间的情景来:他对贸父妗母的一往情深,对诞生他的商州山地的真挚爱恋,以及…路上他那如激扬的山溪般涌流的关于山野的话题……继而,这一切又迅速凝为
…点,化为—个字:爱对。不正是对这片虽然贫瘠,却不筲有过丝亳自暴卩1弃的山地深沉执著的爱恋,才使他透过那些复杂纷纭、一闪即过的风物,发现了这鸟蛋,这树枝造型的吗?!
我忽然觉得自己不应有所遗憾了。我也有所发现。我发现了一双被炽烈的爱火照亮的、㈥而善丁发现荧的眼晴!不管时空的跨度多长多大,这双充溢着爱的眼晴,都会经久地深情地注视曾经给自己以血肉之躯的平凡而伟大的上地!
1985年9月19自
长长的远山
他自田野走来,身前身后分别是一列长长的远山。难以甩掉的身后的远山,那有着或秀美或雄丽的名号的大山,他不会也不愿甩掉。这列连绵逶迤的远山,如一弯长长的温热的手臂,紧紧搂着他的平原上的小村,搂着他的童稚而又绚烂的梦。甩掉这远山,他将如太空人一样漂游不定,无所依托。有这长长的远山作盾,他永远不会失重。
他朝着前方一列长长的远山奔去。漫长的路,每一只脚窝里都注满汗的艰辛,汗的闪光。这列更加令他神往、令他痴迷的远山,重重峰峦,万千风光,如磁石吸铁,强烈地诱使着他向前奔去。有这列长长的远山坐标在前,他生命的春潮,永远不会消涨无序。
这就是田长山,就是这个从田野走来,背依家乡热土,0瞩文学圣殿,并矢志攀登的田长山。
一个郁热的假日,我去省城报社宿舍找他,他不在;登上办公大楼,推开办公室门—瞧,却见他****上身,下着短裤一条,正在伏案匆匆疾书。夏日正午的阳光,烈焰白窗隙逼入,熏烤着纸张凌乱的案头,仿佛转眼就会着火。亏他竟这般耐得住暑热的折磨!原来,他是应一家出版社之约,撰写一部名叫《幽默与情趣》的书,十余万字的篇幅,需一月内交稿,平日为诸多公务分身乏术的他,只得从唯一可供—己透支的假日和睡眠时间中索要。此刻,他那赤膊大战的模样,玩命似的劲头,使我顿时想到了麦加朝圣者那种纵历百劫仍甘之如饴的虔诚。
我不忍心再去占用他的生命般宝贵的时间,几句要紧话说完,便起身告辞。送我走时,他仰起头,呵呵一笑,表示了歉意,便又转身投入到火热的《幽默与情趣》中去了。
可那呵呵的笑声,却久久地在我的耳畔回荡。这笑声,我太熟悉了。我们相识少说也有二十多个年头。不算短暂而又多变的岁月,世态人情几经更迭的时代,长山,早已跨过青春的门槛,步入中年的哨位,他变得更见深沉成熟了。但始终没有变的,却是那笑声,那呵呵的不夹一丝儿杂质的笑声,那始终如一的纯净、真诚的笑声,如同一脉涌自心底深处的溪流。
第一次被这笑声感染,是在二十年前的一天。那时,我刚由学校调入文化部门工作,而家,仍滞留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这天,我休假在家,他来了,敦实的个头,黑红的脸膛,一脉散发着春的气息的笑意浮现在唇边。于是,我知道了,他家住距此二十多公里外的一处农村,父亲在西安中学任教。他生于泾阳,后随父去省城读书,正要中学毕业,又被那场众所周知的“风暴”刮回家乡,接受“再教育”。他当过饲养员、车把式、三线工地的小领工,三年后参加丄作,来此小镇税务所供职。当然,不用说,他还热爱文学。于是,我们便谈文学,谈诗,谈生活。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如同许多文学青年一样,他心中追求的也有一列长长的远山。他谈吐不俗,闲闲对话中,不时存着让人怦然心动的思想火花迸溅出来。特别是他那一扬头,呵呵的一串笑声,那么纯净,不夹半点儿杂质的笑声,使我感受到了我面前这位青年,绝非那种为了附庸风雅或借文学以媚世继而另攀高枝的一类,而是一颗以坦荡诚朴的心灵,结结实实地倾心文学事业的情种。我们由此获得认同并成为朋友,也就不止一次地听到了他那富有魅力的纯净的笑声了。
这笑声,伴着他一步步地朝着远山奔去。
在那个没有歌声的年代里,他开始学着唱歌。白天,他为工作奔波;夜晚,他就灯苦读,或做札记,或写下数行短句。那时,他的诗作给我的印象是,虽难超越那个特定时代的印痕,但毕竟时有鲜活灵动的句子耀人眼目。此后,他的工作又几经变动,由小镇而至县城,由局机关到县府,虽公务琐繁,但文学之志不曾稍渝。终:尸熬到1978年,他告别弱妻稚了白发高堂,成为京城一所著名大学中文系的一名学子。那是怎样艰辛而又狂热的四年啊!在那里,他强压着思乡思亲之痛,忍受着养家糊门弓个人消费的双重煎熬,强边着己用加倍的苦读补偿失去的青春年华,顽强地向着心中的远山攀登。
1979年,全国第四次文代会期间,他来陕西代表团住地看我,使我终于获得了一睹他就读的闶林般古典美好的著名学府的校容。…睹跟他一样的一群文学青年令人羡慕的学习生活的机会。在星云般璀璨的红楼下,在漪涟轻漾的末名湖畔,我们倾心交谈,文学、追求、乡情,如水漫卧石,一泻而后快。我知道,此刻,他心中的远山,不再是苍茫混沌的一片了,他釘了主攻的峰峦一古典文学的研修。很显然,他向着个学者的目标奋进。那篇被著名的学者、教授王季思先生首肯并推荐发表的《元杂剧悲剧主人公的伦理色彩》的文艺论文,便楚他历数年苦读研修而采撷到的第一枚硕果。远山,长长的峡谷中,此刻回荡着的,当是令每一位攀登者无不热血激沸的呼唤。
生活,多棱镜般的生活,馈赠给每个人的,不总是一成不变的礼品。1982年大学毕业,他被分配到一家省级报社,他的学者梦,似乎瞬间破灭。他要来搞自己原未曾想搞俩又不得不搞的新闻丄作了。这是生活的厚爱呢?还是生活偶尔开错了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