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坤刚踏上清河大桥,月玲就拉住了他的手,穿过拥挤的蔬菜市场,向派出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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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山县白鹿镇有一个叫胡英杰的人,在山东那边当着公安局长。双方联系了一下,胡局长就在他任职的那个县城来了一个流动人口“大清查”,果然发现全县竟有六十七名被拐来了妇女在这里受着折磨,幺女就是其中的一个。县公安局分别给被拐卖妇女所在的原籍发了函,一一取得了联系。于是,玉山县公安局就通知清河镇派出所赶快和潘满年老汉取得联系,让他火速去山东领人。
事实与潘满年老汉说的一样,没有出入,月玲和乙坤就又回到了槐树庄。
乙坤考虑到李娜不久要生孩子,这一去还不知要花多少时间,就把丙坤找来了。他想让丙坤跟上公安人员到山东去一趟。一来,幺女曾经是他的恋人,他有这个责任;二来,丙坤身板结实,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他这身体起码能顶得住……
丙坤想了想,也答应了。
乙坤不去山东,月玲当然也不再提她去领人的事了。她还有她的打算,在李娜生孩子前后,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县上找来电话说,去山东领人时,主家还必须带一部分现金,防备那边“打点”要用。月玲从家里取来了一千元,交给丙坤。丙坤说:“怎么能让你掏钱?”
月玲淡淡地说:“应该!我知道我应该……”
丙坤想起了他们三人在县城那段往事,就不再言语了。
乙坤在村委会开了一个提前支取的证明,从清河镇信用社取出了他的一笔五千元定期存款,也交给了丙坤。
第二天,丙坤就和县公安局一个年轻的科长一块儿上路了。
乙坤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县上腊牛肉店。
刚走进店门,他就傻眼了:李娜搂着肚子在床子上“哎哟哎哟”地打着滚儿,头上沁出豆粒大的汗珠,面容干黄干黄,像涂上了一层蜂蜡。
乙坤赶紧抱住了李娜,问:“怎么啦?怎么啦?”
李娜睁着疲惫的眼睛,望了乙坤一眼,困难地说:“我……我怕是不行了……我……我大概要生了……”
乙坤惊讶地道:“不是还有半个月吗?怎么一下子就提前了这么多日子?你……”
“我……我也说不上来……”李娜困乏得翻起了眼珠,把白眼仁露了出来。
乙坤害怕了,立即在门口挡住了一辆“夏利”牌出租车。他又返回小房里,把正在胡翻乱滚的李娜抱到出租车里边。车子“噗噗”两声,向县医院急急驶来。
乙坤与县医院的医生们都很熟悉,李娜很快地被送进了产房和手术台。县医院用的是剖腹产,很顺利,前后不到二十分钟,一个小生命就呱呱坠地了。
乙坤在电视荧屏上亲眼监视着医生和护士们忙忙碌碌的动作,也亲眼看到了那个戴着口罩的小护士,扳开了婴儿的两条瘦腿……扬声器里同时传出几个人喜悦的叫声:“嗬,这腊牛肉店的乙坤还真有福气。偏偏的就生了个小子娃!”
“乙坤,是个男娃!这下你该输我十斤牛肉了……”扬声器又送出产房里那个妇科大夫的喊声。他同时在荧光屏上看到了那个大夫一边洗着手,一边指着电视机前边的监视着的他。
李娜在被人推出产房前,向乙坤说了她没有一点痛苦的感觉,然后就被人送到后边三楼的住院部去了。乙坤心里忐忐忑忑地跳个不停。是一种喜悦的欢腾,兴奋的跳跃!
记得,两个礼拜以前,这个妇科大夫来他的牛肉店买肉时,他顺便叫他为李娜检查检查。这个大夫检查完了以后,说,一切正常,他还保证是个男孩。乙坤说,从李娜抬右脚进门的姿势看,不像是个男娃,倒像是个女子。大夫说,如果是个男娃呢?乙坤说,我送你十斤牛肉!好,如今正应验了那个大夫的话——男孩。乙坤的十斤牛肉输定了!
乙坤来到什字口的电话亭旁,给清河镇政府挂了个电话,镇政府那个电话员是他的高中同学,他想让他跑一步路把李娜生孩子的消息告诉他的老母亲,让她赶快搭车来县上侍候月婆子。
刚说要放下听筒,那边又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对方说:“乙坤,我向您祝贺!祝贺您成为一个小家伙的爸爸……”
他刚要问她是谁,那边却把电话“啪”地一声挂上了。
第二天早晨,乙坤刚打开店门,妈就提着竹编马蹄笼走了进来。
妈笑嘻嘻地说:“咋这么快?不是说还早哩嘛,咋可说声生就蓦地一下生了……”
乙坤接过妈的马蹄笼,见是一笼白生生的锅盔,就问:“提这干啥?干拉拉的,咋吃?”
“你才是个瓜苕!”妈喜滋滋地说,“女人生娃,就要吃干馍,干馍好消化!月玲昨天下午来咱家给我一说,我就忙了一夜,烙了十几个锅盔,明天……”
乙坤不让妈再说下去,立刻挡住了问:“甭忙,甭忙,你刚才说啥来,怎么是月玲到咱家给你说的?”
“对呀,你不是给月玲打电话了吗?你让她我传话的呀!”妈愣着眼睛说。
“我哪里是给她打的电话!我是给我的同学打的。”
乙坤回忆着昨天打电话时的情景,突然想起那位同学的话还没说完,话筒被一个女人抢过去,立即传来了那几句既是嘲弄,又是祝贺的话语……他明白了,打电话时,月玲肯定在站在电话室里!
“时间太仓促,我还没来得及给宝宝缝小衣服哩,这儿……”妈忽然又停住了手,转个话题说:“咦,你咋没到医院里经管李娜呢?”
“妈,这是个大医院,一切都很正规,产妇只要一走进产房,就再不用咱们照管了。”乙坤说,“每天上午十二点,是家属探视的时间。咱们赶快做饭,吃完饭,我送你到医院看她去。”
十二点整,娘儿俩就走上了住院部三楼。李娜在27床躺着,头上戴了一顶医院发给的白卫生帽。脸面红扑扑的,并不显黄。见婆婆来了,立即坐起来,笑笑地招呼婆婆坐下。乙坤妈立即想起了她生甲坤那年,流血过多,整整昏了一天一夜,醒来后,面黄饥瘦,加上没有好的吃,满月后,还缓不过精神。从那以后,她留下了一个“昏”病。
乙坤妈把拿来的干馍,取出一片递到李娜手里,殷勤地说:“吃吧,这是妈专门给我娃烙的……”
李娜很感激地接过来,刚咬了一口,值班护士走过来喊住了:“27床,不能随便乱吃!这里有规定,产妇只能吃灶上送来的饭食,从外边带来的食品不卫生……”
乙坤立即从李娜手里夺过干馍自己啃起来。李娜望着护士笑笑说:“我妈送来的烙馍好吃,有味道,从灶上的馍馍香……”
乙坤妈气恨恨地瞪了护士一眼,说:“啥毬规定?太罗嗦了!”
坐了一会儿,乙坤又领着妈去婴儿房,想看一看小宝宝,护士看了他的手术证明,领他走到床位前,指着一个白棉布褥子里边的婴儿说:“就是这个!”
乙坤妈看了护士一眼,征求似地说:“让我把孙子亲一下……”
护士笑着点点头,走开了。
乙坤妈立即把小孙子抱起来,先在拳头似的小脑袋上亲了一口,然后又在红嫩红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接着,大胆地撕开了婴儿的襁褓,颤着手儿伸进了那两条瘦腿的根部……
“嘿嘿,果然是个小子娃!一点不假……”乙坤妈用她的有了皱纹的老脸,抵住婴儿满是黄色绒毛的嫩脸,笑嘻嘻地说:“嗨嗨,我孙子真倩,人不大,这牛牛还不小!”
过了六天,李娜小腹上的缝合线刚刚拆除,乙坤就和妈雇了一辆出租,把媳妇和孩子接了回来。
乙坤在牛肉店后边的偏僻巷道里,为李娜租了一间瓦房,专门让她坐月子用。房里有一盘吸风楼式土炕,可以烧劈柴,李娜躺在炕上,浑身热乎乎的。
乙坤妈搜肠刮肚地为她做着各种各样的饭食。李娜再一次感受到了远在新疆那位老娘的母爱,现一次享受到了温暖的家庭的馨香。
下午,妈正在给宝宝洗尿布,月玲手里提着个包袱一脚跷进门来。乙坤妈望着躺在炕上的李娜,刹时吓黄了脸!
这是一种十分尴尬的场面!
乙坤妈吓得心神不定,颜面一阵青一阵黄,正洗尿布的手也痴痴地停在那里,不会动弹了。
让乙坤妈难为情的是,月玲太胆大了——你和乙坤已经离了婚,早就解除了夫妻关系,你还有啥撕不烂、剪不断的感情哩?为什么还故意要来这咱藕断丝连的活动呢?如果让李娜知道你曾经是乙坤的第一个媳妇,她将如何看待你呢?她如果怀疑你和乙坤背过她还在勾勾搭搭,怎么办?
乙坤越想越害怕,她突然想起了儿子们常说的“第三者插脚”的话。月玲呀,月玲呀,你这不是第三者是什么?你不是硬把脚往他们两个中间“插”是什么?你这娃,太得胆大了……
“妈!”月玲把包袱在方桌上一放,很亲昵地叫了一句。
躺在炕上给宝宝正喂奶的李娜,听到一个女人的喊声,蓦地坐了起来。只见屋子中央站着一个穿着十分时髦的青年女子,正在朝她妩媚而亲昵地笑着,就问婆婆:“妈,她是谁?”
“她……”乙坤妈撂下手中的尿布,把沾满了水的湿手在胸前的围裙上慌乱地擦着,说,“她,她是妈的女儿……”
李娜迟疑地说:“没听说妈还有这么大个女儿呀?”
“干女儿!干女儿!”妈慌忙掩饰。
“喔!”李娜半信半疑地问:“她比乙坤小吗?”
“小,小!她把乙坤叫哥哩,是乙坤的干妹子……”乙坤妈慌慌地不知该干什么。
“那……她该称我二嫂了!”李娜笑着说。
“二嫂,”月玲甜甜地叫了一句,就把从家里带来的包袱解开,露出一堆宝宝的花衣服,“听说您得了喜,我顺便给咱宝宝缝了几件月子里穿的小袄袄,小裤裤。手艺不好,二嫂,你甭嫌瞎!”
李娜从月玲的语言和行动上已经看出,她绝不是乙坤妈的干女儿。她已经猜到了她是谁。不过,对她的到来,李娜并不气愤,也不气馁。何况,她做为不速之客,能上门给宝宝送衣服,在某种程度上让李娜产生感激之情。
李娜也是个很有感情的女子,从新疆到兰州,到西宁,再到陕西,小小的年纪,却饱尝了人让的酸辣苦甜。如果身边能有这么个干妹妹相处相伴,她也会感到慰贴。不过,从婆婆那种慌乱的举动看,这位“干妹子”肯定有来历,必是老二常告诉她的那个月玲。当她看到这位“干妹子”比自己要漂亮,要苗条,说话、举动比自己要大方、开通,她心里顿时发出一种醋意。既来之,则安之;有手不打上门客……这些人们口头上常说的礼仪语言,李娜不是不懂。那么,是好事?是坏事?就等着事态的发展吧!
月玲帮着乙坤妈把小宝宝把袄袄裤裤穿好后,又让老人家坐在李娜身边,她去洗尿布后,又把方桌上摆的各种家什重新收拾收拾,并用湿抹布齐齐擦洗了一遍。然后,又把房子旯旮拐角都打扫过了,垃圾整整弄了一筐子。
这一切,李娜都看到了眼里。不等婆婆言语,李娜就说:“来,干妹子,坐这么歇一歇!”
月玲笑了一下,两个酒窝又露了出来。
当月玲真的闲下来坐到李娜身边时,李娜亲亲热热地拉住了她的手,并诡谲地一笑,说:“干妹子,要是我没有认错的话,您是乙坤的第一任夫人任月玲。你敢承认吗?”
婆婆的脸立即又干又黄!
月玲反倒很大方,很自如,很潇洒!
“我要是不想承认呢?”月玲反问。
“哈哈哈……”李娜打破了已往的矜持,落落大方地笑了。
乐了一阵,月玲又跳下炕沿,去给李娜做饭。婆婆替月玲取来了油盐酱醋各种调料,然后又坐在一旁帮她择菜,烧火……
李娜给头上包了一打纱巾,上厕所去了。
乙坤妈朝门外瞅了一眼,立即凑近月玲,战战兢兢地说:“月玲,你咋这么瓜(傻)?这是啥地方吗,你咋敢跑到这里来?叫人家知道你和乙坤原来的关系,人家对你会是个啥看法?”
“妈,你不用操这些心。我能到这里来,一切后果我都想到了。”月玲朝门外瞅了一眼,不见李娜回来,就又语气坚定地说,“我不怕她知道!怕她知道我就不来!”
“咳,你们这一代青年人啊,叫人实在没法说!”乙坤妈直了直身子。
“妈……”月玲又要说话,李娜轻轻咳嗽了一声,走了进来。
没有见到乙坤,直到下午,月玲还没有回家的意思。婆婆又慌了。
月玲神色很镇定,一点不显忙张。临过傍晚,她要乙坤妈过牛肉店那边休息,她说,妈劳碌了这些日子,够累的了,她要陪月婆李娜睡在这边,万一半夜三更李娜要喝水或者要上厕所,她也好给帮着点。她年轻,有的是精力,毕竟比婆婆腿脚灵便。
婆婆只好同意了。
乙坤妈正要过牛肉店那边去睡,乙坤一脚踏进门来。见月玲也站在炕脚地,就惊叫:“月玲,你……”
李娜见乙坤叫出了月玲的名字,就嘲讽般地说:“娃他爸,你干妹子来了……”
要不是晚上在电灯底下,一定能看到乙坤羞红了的脸。
一阵不大不小的难堪之后,乙坤一本正经地说:“妈,我舅家老二来了,说是我舅舅住院了,想让你回去。”
“咋啦,病咧?”妈惊问。
“表弟说,我舅从湖北襄攀买了一汽车菜油,二十多桶子,拉回来后,全装的是酱油……一下子折本两万多元,舅舅一气之下,昏倒了。送到医院抢救了一天,今天下午才苏醒过来。”
“现在好些了吗?”
“已经脱离了危险期。听表弟说,明天就准备出院……只是想让你回去一下……”
乙坤妈望了一眼斜躺在火炕上的李娜,说:“你媳妇才轻身不几天,还得要人侍候,这咋能脱开身?算了,我就不回去了,照管李娜要紧。”
月玲接上说:“妈,舅舅要是住了院,你这当姐姐的不回去探望一下,也不好。你走你的,二嫂坐月子的事,我来照管!”
听了月玲真诚的表白,已坤妈有点动心。但想起当年买牛时她和大儿子向他借钱,那个吝啬劲儿,乙坤妈又改变了主意,说:“算咧,财去人安!我就不回去了。”
顿了一会儿,乙坤说:“那……明天还是让我回去看一下。”
妈说:“也好。就让月玲留下来,这里的事,有我和月玲两人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