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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镇乳制品厂的生产不景气,直接地影响了清河川人的经济收入。
由于经济来源被卡,清河川人的生活秩序也被打乱了,社会治安也相应地骚乱起来。
——有的认为收不敷出,把奶牛卖掉,或者当成肉牛处理给杀牛坊;
——有也人趁养牛户经营松懈,内外勾结,偷盗奶牛,一时间盗贼复生,盗窃成风;
——封建迷信也因经济不振而猖獗抬头;
——打架斗殴、流氓活动也随着经济疲软而孽生蔓延。
玉山县城“古槐腊牛内店”的老板乙坤,正好趁此时机大发横财。听到清河川养牛户纷纷卖牛的消息后,立即回了一趟家,第二天就把本村铜锁的一头奶牛买走了。
铜锁和乙坤仍是很要好的朋友,两人很能谝得来。听说老二乙坤回家了,铜锁法晚就去和他闲坐。
老二故意问起铜锁养牛收入如何,铜锁就摇摇头,大发牢骚,既骂上了镇政府的当,又骂乳制品厂不讲哥儿们义气,给牛连精饲料也不再煮了。前两天,两口子为挤奶的事还打了一架,妻子的爪子快,出手就在他脸上挖了五条血印子……
铜锁是槐树庄有名的粗家伙,说话口粗,什么男人女人的事,她不避场合,能大嘴大梆子地说出来。平时,铜锁不修边幅,总是开腔亮肚,露出满胸膛一片黑卷毛,加上满脸络腮胡,满腿长毛,村里都叫他“毛铜锁”。毛铜锁力大无穷,一顿能吃二斤干面。村里人盖房立柱时,他常常一个人扛一根大檀,送到屋架上去。可是,他常常输在老婆山桃花的手下。
毛铜锁想起妻子山桃花挖了他一爪子,就苦涩地摇摇头,说:“老二兄弟,你跟我也不是二家旁人,全当给哥解困哩。叫甭哥折本,把这牛卖给你吧,拉到杀牛坊宰了算啦。”
乙坤问:“你当初是多少钱买来的?”
“三千五。”铜锁说。
乙坤为难了。那头牛剥了宰了,把骨头也当成肉卖,满打满也卖不够三千五百元。但毛铜锁是个“慌慌慌”的好人,两人一贯来往密切,不帮这个忙也就实在不够朋友,于是,老二就想出了一种两全其美的办法。
乙坤说:“老哥,这个忙,我是要帮的,但是不能叫我吃亏太重,我想了个办法,你让我把奶牛拉到县上宰了,过三两天,我给你送回来一头公牛。清河川周围几十里,种公牛很少,养一头这家伙,肯定比交售鲜奶经强得多。这样,再不用你看乳品厂厂长的狗脸了。”
铜锁说:“这样也好,先试着养两天。其实,我还爱抚劳种公牛,干那事热闹……”
老二说话算数,当天晚上拉走了铜锁的奶牛,第二天中午就把种公牛给铜锁送回来了。
原来玉山县南东张村有个养种公牛的,因死了老婆,花销太大,一时凑不够材墓衣服钱,就托人把正在配种的种公牛拉到牛肉店出售。乙坤见这头牛口轻体壮,开桩不到半年,正是挣钱的好时光,就给了那人两千元整,留了下不,没舍科宰杀。拴在牛肉店南边一间空院里,就想借个机会再卖出去。这下刚美,铜锁急欲出手他的挤奶牛,乙坤就用种公牛换了过来。
按照铜锁的要价,乙坤正好从中挣了一千五百块。
铜锁那头奶牛,乙坤第二天早晨就宰了,合计了一下,还能赚他五百元小票,就算没白买。
乙坤把种公牛拉到铜锁家门口,嫂嫂山桃花从屋里迎了出来。
山桃花刚看到乙坤就骂:“老二,你个瞎家伙给我拉一头公牛干啥?”
老二说:“嫂子,你肯和铜锁哥吵架,干脆和他离婚算啦,我给你拉来一头公牛,你两个凑合着过日子算啦……”
乙坤调笑的话还没说完,山桃花就“格格格”地笑着用围裙在他头上拍打起来。乙坤一边讨饶,一边笑着说:“嫂子,有了这头公牛,你们家就门庭若市了……”
山桃花虽然泼辣、疯张,但并不愚蠢,她是念过几年书的,乙坤的措词,她一听就懂,顺手捞起身边的一把铁板锨抡来。乙坤忙跪下,双手举过头顶说:“嫂子,我投降,我投降……”
铜锁正在火炕上睡觉,听见门口吵嚷,急急跑出来,见乙坤拉着桩牛(公牛)和妻子逗趣,忙从乙坤手里接过牛绳,向山墙外边就走。乙坤又郑重其事地凑到山桃花耳边,压低声音诡谲地说:“嫂子,铜锁哥给人家母牛配种,你可得给他帮忙哟!”
“我能帮啥忙?”山桃花惊愕地问。
“帮他给公牛扶鞭子……”乙坤还没说完,因惧怕山桃花的铁钣锨抡过来,就傻笑一下,跑到山墙背后去了。
铜锁给公牛把配种的场地已经收拾好了。山墙外边有一片空地,空地外边就是村东头的石子马路。这儿地域开阔,四周围无遮无掩,老远就能看到。乙坤想,铜锁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昨晚,乙坤把奶牛拉走后,铜锁就给山墙外边接了一条电线,接了一个一百瓦的灯泡。把地上原先堆着的大石头搬到后院里,又把凹凸不平的地面垫上了新土。从草楼上取下了一个又杈木桩,栽在场地中央。一切收拾停当,就等乙坤送种公牛过来。
乙坤见铜锁氢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了,就高兴地说:“铜锁哥,你可以开张了!”
铜锁笑了一下,粗鲁地说:“只要他谁家母牛寻犊,咱马上就给他弄……”
“你不夸庄了?应该正儿八经地给公牛头上戴一疙瘩花,然后把公牛拉上在咱清河川转几圈。川东川西,还有东山西岭,几十个村庄都转悠转悠,让清河川的养牛户也知道咱槐树庄铜锁买回了一头种公牛,让人也晓得这头公牛是美国荷斯坦第二代优良品种,保证能配出高素质的牛犊……”乙坤很诚恳地向铜锁建议。
铜锁说:“这个好办!咱炕头木箱子里就有红绸子,让你嫂子马上挽朵花。我也给公牛和一盆麸子,让它吃饱喝足,中午就拉出去转悠。夸庄!夸庄!”
乙坤说:“铜锁哥,挣了钱可不要忘了小弟的好处。”
“那还用说。”
毛铜锁穿了一身新衣服,手里拿了一根杨树条子,把种公牛拉上在清河川整整转了三天,消息很快传开了,方方四十里凡是养奶牛的人都知道了,第四天一个早,就有人给牛配种来了。
清河川人把给母咱配种叫“粘犊”,把公牛给母牛配,叫“拉桩”。这拉桩的生意虽然挣钱,但不般人认为下贱,太耻辱,都不愿意干。一但有人干了这种营生,还被别人嘲笑,瞧不起。铜锁一辈子粗惯了,不三不四的话由他嘴里能说得出,他从来不怕人“砸洋炮”,干这种营生不但不觉得羞辱,反而乐滋滋的。
铜锁还没有起床,搂着山桃花正在说着公牛拉桩的事,窗子外面有人大声喊:“铜锁哥,我家母牛发情了,快起来给牛配!”
山桃花一听是南巷子吉祥,本家的伯叔弟弟,就“格格格”地笑着把铜锁推开说:“快,有人寻你!”
“是寻公牛,不是寻我……”铜锁一边穿裤子一边朝外边喊,“马上就来!”
吉祥把发情母牛拉到配种场,拴在石桩上,等了一会儿,还不见铜锁出来,就又趴在窗户边喊:“桃花嫂,你把铜锁哥放开嘛,天都大亮了,还搂着干啥?整整一夜还不够?嗯?”
山桃花没有答话,只是钻在被窝里发笑。铜锁却在牛房里边向外面喊:“少嘲叨(调笑)!早就下炕了。我正给牛喂料哩。”
喂饱了种公牛,铜锁抓住硕大的牛头,拉出了牛房。公牛望见场地上的发情母牛,就“忽”地一下扑了过来,把铜锁拽了个趔趄。铜锁忙喊:“吉祥,你才是个笨种!快把母牛拉到双杈木桩里边……”
公牛瞪着一对圆眼,拼命地向前冲,铜锁在牛头上敲了一棒,打得公牛“呼呼”地出粗气,鼻孔里喷出两股白雾,不再猛扑。
吉祥麻利地把母牛拉进木框架子里,把牛头押在前边的双杈里,牛绳在木桩上缠了三匝。公牛不顾铜锁的阻拦,一个猛扑,趴在了母牛的背上,铜锁弯下腰扶住了公牛的鞭子,只听母牛“哞”地一声,公牛就把硕大的头颅滚在了母牛的脖子上,浑身疲惫地颤栗着。
铜锁站直身子,伸开脏兮兮的大手,脆生生地说:“五十块!掏钱!”
吉祥一边解着母牛的缰绳,一边怏怏地说:“先甭急,明天还得配一次!”
刚才发生的一幕,被荷塘村吴白话看见了。
吴白笑笑一笑,把一双红眼夹了夹,两只手掌一合,自言自语地道:“把他家的,我管了几十年人间的婚配大事,只知道给人联姻,却忽记了牲畜这一层。这槐树庄有能人,竟然管起了奶牛间的婚配之事。怪哉!怪哉!”
入冬以来,吴白话忙得很,他要在腊月以前完成他今年的说媒任务。清河川人的风俗,六腊月不说媒,除去腊月,就只剩十月和冬月两个月。六十天,快得很,眨个眼就过去了。他必须把黑天当白日着跑。
今天来得这么早,就是要在吃饭前赶到丙坤家。
吴白话是受冬草妈的委托去丙坤家求婚的。昨天他来丙坤家,大门上锁,没见到丙坤一家人,只是老大甲坤把三头奶牛拴在山墙外边晒太阳,他不好打听,只得回到冬草家。
吴白话向冬草她妈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丙坤他妈如何乐意这门亲事,如何热情招呼他吃饭,又如何地让他来给冬草妈回话。冬草妈由于一时高兴,竟忘了询问祥细请节,让吴白话又说了一通白话。
冬草妈让吴白话美美地咥了一顿细长面后,要他再一次上门商量给娘家人财礼,给女子买几套衣服,为这事,吴白话今天还不大竟就起床了,当他观看铜锁给牛配种时,已经从荷塘村出发,走过了十五里路程。
近来,吴白话很得意。因为办事非常顺利,因则总是用脚尖走路,一闪一闪地十分轻盈。当他离开铜锁给牛配种的现场后,又一闪一闪地来到小溪东边,这时,被眼前热闹情景迷住了。
昨天怎么没有注意,这小溪东边谁家盖了一座式样别致的楼房——
像是四间庄基,设计也特别得很,左边也是门,右边也是门,楼上楼下窗子安满了。再一细看,外墙全部用白瓷片贴满了。把他家的,简直跟美国总统住的白官一样,吴白话在电视上看过,也听人说过,美国的头面人物住的就是白房子!
太阳从东边的歪嘴崖蹦出来了,暖融融地。槐树庄的老庄稼没收收完庄稼,种完地,入冬后就安闲下来了,一大早没事干除了仰头观望飞进的一群群白鹤,就都聚在这白房子前,圪蹴在老汉庄稼汉背后,听着们他三丈高两丈低地闲谝,终于听出来是在谈论这白色楼房的主人陈正孝,还有陈正孝的祖宗三代……
土改时,槐树庄定了四家地主,头号地主就算陈百万了。陈百万是国民党省党部秘书,赫赫有名的敌伪人员。晚年,他告老还乡,想呼吸呼吸农村的新鲜空气,喝一喝家乡的苞谷湖汤,可是土改的第二年就一命呜呼了。
陈百万的儿子陈芝轩,在国民党商洛警察局任局长,解放后,因有人命案子,被政府镇压了。这警察局长有三个儿子,土地改革这场暴风骤雨,让贫雇农卷走了他家的房子,分去了他家的土地,家中仅留一亩旱田,两间夏房。长在前边的两个儿子不得不外出当了上门女婿,谋他们的生计去了。三儿子陈正孝留在家中窝窝囊囊过了三十多年,平时在村里大气不敢出,小气不敢呵,走起路来总是低着弯腰慢慢腾腾的。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吃了上顿没下顿。可是,经济改革的浪潮把这个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的地主儿子同样卷进了大海中。他大着胆子走出了槐树庄,在外面逛世事去了。一去六个年头!六年永无音信。
去年冬天,三儿子陈正孝突然回家来了,怪阔气的!穿得“之乎也者”的,皮鞋眼镜,西装领带,若得村民们围着他转圈圈看,看完了,都禁不住发一声感叹:“哎,这家伙!”
从表面上看,这地主的儿子似乎有点狂妄,在村民们面前不但敢开口说话,还转过身子敢在地上“呸呸”连住吐两口唾沫!
村民们觉得陈正孝确实跟过去不一样了,但应不应该指责他一点什么呢?该不该像过去斗他爸好样再斗他一斗呢?想来想去,觉得如今没有这种必要了。你们一个个都趾高气扬的,他难道不可以大声说两句话吗?
更使村民们刮目相看的是,过了大年初一,这家伙居然一次拉回了十多车机制砖,外带两大车钢筋、水泥、白灰也一车接一车地运到了大路边,还不过三个月,一座像美国总统住的白宫那样的“洋楼”竟然鹤立鸡群似地竖在了村南头的小溪边……
吴白话听完了老庄稼汉的谈论,也不由自主地发了一声感叹:“哎,这家伙!”
槐树庄的老庄稼汉听见背后有陌生人叹息,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瞥吴白话一眼。原来吴白话正在流泪,他想起了他的父亲……
吴白话的父亲吴老五,忠诚老实一辈子,在槐树庄给地主陈芝轩家当了一辈子长工,等吴白话已长成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他还在陈芝轩家侍着,直至解放的第二年,他和回到了荷塘村。斗地主那年,工作组动员吴老三上台诉苦,他却死活不愿在人前露面,一直睡在家中装病……吴白话受工作组的“邀请”,终于代替父亲上了一次诉苦大会。他恨剥削他父亲的地主,恨欺悔他一家人的陈芝轩。诉若大会以后,他家分得了老地主一亩水浇地,一头小牛犊。牛犊拉回家中饲养,水浇田因距荷塘村太远无法耕种,后来卖于槐树庄一户人名下为业,转眼间,四十多年过去了!把他家的,四十年后,这三儿子又是一个地主!
吴白话在一个灰白胡子老汉的背上拍了一下,问“老伙计,这陈正孝有儿子吗?”
“有啊!陈正孝的儿子整整二十岁了,长得蛮心疼(漂亮)的……”那老汉说。
吴白话灵机一动,立即离开人群,跳过小溪,向南巷子冬草家走来。冬草个年十九岁,与陈正孝的儿子正好匹配,他想把冬草说给陈正孝的儿子。如果这门亲事能成功,陈正孝给他这个大媒人的中介费肯定要比陈丙坤家的多好多倍。于是,冬草他妈委托他去丙坤家求亲的事,一下子就被淡忘了。